17
撕!這聲音並不悅耳,卻刺激。起初,她整個身體已經沉浸在撕的快感之中去了。她要撕碎她23年以來的瞬間,她的手指在黑暗中漫過了照片的裂痕。然而,她很快意識到這節奏看起來是慢了,如果每一張照片都用撕的方式來來了結的話,天知道需要多少時間。所以,她開始採取了另一種焚毀的方式。她摸到了火柴,這是母親用的火柴,事實上,家裡已經不
需要火柴了,然而,火柴就像許多古老的器皿一樣存在於空間,這說明了母親像所有婦女一樣保持並延繼了生活中的習慣。
劃燃火柴時,她的手在顫抖著。這種方式顯然比撕來得快。像冊就像拋在一隻瓷甕中的秘密,熾熱地燃燒著,才幾分鐘時間它們就已經變成了灰燼。此刻,一陣虛無感使李水珠感到痛心,然而,她碰到的只是灰燼而已,她把灰燼倒在了一隻塑料袋裡,她不想讓家裡佈滿灰燼味,她也不想讓家裡人發現她來過,並且銷毀了那本相冊。現在,看來可以離開了,按照設想中的順理成章地銷毀了自己頭像和生活照片,這是在父母家裡,在李水珠看來,父親的家很重要,這是她的根基,這是她的窩穴,這是她的出發點和留下線索的原始基地。如果警察想搜尋她的頭像和照片的話,第一站自然就是父母的家。
第二站自然就是崔亞明的出租屋了。她與之聯繫的兩個地址照推理術看來已經備了案,世上的一切案件,都應該有備案,就像世上一切歷史的蛛絲馬跡也會進入個人檔案史一樣,它們理所當然在存活著,就像細胞一樣活在人的身體裡。所以,她即將奔赴第二站,就在她開門時,旁邊
鄰居突然拉開了門,把頭伸出來問她這麼晚了要到哪裡去?還問她是不是要到醫院看母親,她隨即點頭說確實要到醫院去看母親。鄰居這才縮回頭去。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她感覺到了連鄰居也在窺視和審視自己的行為。事情看來已經變得越來越可怕了。所以,要儘快地奔赴崔亞明的住處,要儘快地、徹底地銷毀那些照片。然後再逃跑。
鄰居確實在盯著自己,當她下樓回過頭去時,仍然看見那個快五十歲的婦女。那是一個開雜貨鋪的婦女,她的雜貨鋪在樓下,此刻,她的目光竟然變得像她的雜貨鋪一樣零亂。這難道也是另一種窺視嗎?她感覺到,從空間伸及到自己眼皮底下的那只窺視鏡已經觸痛了她最為敏感的神經系統,她感覺到自己已經變成了這座城市的異類,一個逃犯,一個懸案的衣角。而此刻,她匆忙地跑下樓去,她知道她的腳步聲只會加劇那個開雜貨鋪女人的猜疑,然而她已經顧不得這些了,想方設法地從這幢樓上儘快地消失,這本是她此刻的目的所在。
此刻,她的腳正奔跑在一條小巷的深處,她知道城市的斑馬線是顯赫的,就像明亮的鏡子一樣可以照出任何人的影子。只有小巷,那些拐彎抹角的小巷可以伸縮,可以萎頓凋零,也可以交叉在血液的速度之中。李水珠此刻需要的正是隱藏和速度。前者是為了把自己變成蟲蛾,她此刻多麼希望自己像一隻蟲蛾一樣飛翔著,它們因為纖細而可以隱蔽地駕馭自己的身體;後者是為了跨越幽暗到明亮的過程,速度是為了穿越時間,在強勁有力的速度裡,人可以改變命運的遊戲規則。
所以,她仿佛可以讓身體變得像蟲蛾一樣纖細起來,因為她是在奔跑的過程中體現出了她的輕盈和纖細。她敢保證,在她穿越一條又一條小巷時,沒有任何熟人看見了她,而那些陌生人她不害怕,她管不著。所以,她要銷毀自己我年留下來的證據,她的照片就是證據之一。她再一次以騰雲駕霧的飛跑速度抵達了她在這個夜裡終點站:崔亞明的出租房間此刻竟然還亮著燈光。不知道為什麼,看見燈光,她感到害怕,她正在不知不覺地蛻變為一種異類,她害怕燈光,害怕有人認出她來,害怕有人叫出她的名字,害怕有人把她傳喚到警察面前;她正在不知不覺地逃逸並負載著一切罪惡感,把李水苗墜樓事件與自己捆綁在一起,並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你就是把李火苗推到樓下的罪人,所以,你必須逃逸,這種罪惡感越來越演變為事實,越來越強烈地捆綁住了她不自由的身心。
所以,她害怕燈光。然而,她只有這個夜晚,天亮之前,她必須趕到火車站,她正在越來越清晰地、越來越模糊地建立起自己的遊戲規則,似乎缺少它,她就會失去方向。所以,她已經悄然地把鑰匙插進了孔道,然而,鑰匙仿佛失去了旋轉感,就像人失去靈性一樣。慢慢地,她感到了鑰匙的生澀,她肯定地告訴自己說:崔亞明已經換了鎖,也許他已經察覺到了什麼,所以,他極時地換了鎖。她驟然感到崔亞明的狡黠,當一個人感覺到處境受到威脅時,很自然地就會變得狡黠起來,這是人性的因素之一。她恨不得快一些進屋,然而,她手裡缺少工具。而且撬門很危險,如果被旁邊的鄰居發現她又會變成小偷。
看來,旁邊的鄰居的存在就像斑馬線的街燈一樣互相襯托照耀著街道和行人的影子。你無法避免與鄰居們不來往,李水珠不想驚動鄰居,她把手放在門上,這是最好的選擇了,她要用最為正常的敲門方式來吸引崔亞明的耳朵。果然,崔亞明來開門了,當然他問了一聲:是誰?她說是我,她的那個自我很纖細,從現在看來她要把一切都變得纖細,包括自己的聲音,她正在探索,總結一種逃逸術,她要一步又一步地設法脫身,至於未來在哪裡,她不知道。
今晚,竟然只有崔亞明獨自一個。她原以為崔亞明又跟另一個女人在一起了,崔亞明身邊不會缺少女人。而今晚,崔亞明正支著畫架,他在工作著,他一打開門就嗅到了濃烈的油彩味道,他見她很驚訝,他很快地掩上了門。
他說:「你回來了。」他點點頭,環顧著房間,首先,她必須弄清楚是這房間裡到底有沒有女人,她經過了那種想獨佔崔亞明的情感過程。已經過了嫉妒期,那種像枝蔓一樣任意
穿行,像蟲咬噬她身心的嫉妒期已經過去了,她弄清楚了房間裡有沒有女人之後才對自己說:從像冊中取出自己照片的時刻已經到了。她從畫室的一角取出了尋本像冊,崔亞明一直在觀察她,她像一個不速之客一樣使崔亞明顯示出了不安。
直到她翻開像冊,崔亞明才告訴她,與她有關的照片、與李水苗有關的照片都已經被他認真地處理掉了。她睜大眼睛說:「你是怎麼處理那些照片的?」崔亞明掏出了一隻不鏽銅的打火機說:「當然是焚毀,自從警察讓我作最初一次筆錄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其中會有一種牽連,所以,我開始了銷毀你和李水苗照片的某個時刻。雖然那些照片很珍貴,我依然要銷毀它們。我正辦畫展,我沒有精力和時間來解釋這一切,李水苗的死已經一次次地影響了我正常的生活,因為警察一次又一次地開始傳喚我,這一切讓人心煩,你到好,可以插翅飛翔,而我只能困在原地……」李水珠抬起頭來看著昔日的男朋友,確實,像冊再也沒有一張照片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離開了,而且看上去,崔亞明似乎也希望她快一些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