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逃犯 /海男 著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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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話。依然得奔赴公用電話亭,而此刻,她的根似乎已經紮下來,每晚,他都奔向那不寬不窄的床它恰好可以心留一個女逃犯,她從看見墜樓事件時,就被迫把自己確定為女逃犯,這攜帶著死亡的身份,使她留在他身邊;而他呢,一個已婚的男人,始終被前妻跟另一個男人私奔而去的背叛生活所籠罩。因而,他可以把她摟得更緊,以此來減少、削弱他的仇恨 的心在燃燒。

  電話。通向母親的房間,這是另一種磁場,女人像世界一樣被磁場所盤繞著。尤其是她,她已經不是別人,她作為逃逸者,每每被現場所籠罩時,就想回到母親身邊去。所以她渴望磁場就像回到了母親的子宮,她打通了電話,是父親的聲音,嘶啞的聲音似乎比母親更年邁:「水珠啊,你快回來吧,你母親已經住院了,醫生說,她的大腦小腦都在萎縮,你回來看一看她吧……」

  不錯,父親的聲音比母親的聲音聽上去更加年邁,這是繼父的聲音。掛斷電話之後,李水珠就拎著豬肉、茄子、薑蔥回到了出租屋,這是上午,明媚的空氣清新濕潤。李水珠已經沒有猶豫的理由了,她的心像是一隻果實一樣不可遏制地被分離著:母親啊母親,你為什麼住院了,你的大腦或小腦為什麼出現萎縮呢?

  萎縮。一種由新鮮到凋零的過程。這過程可以由一隻鮮果去驗證。如果你作一番最為簡單的實驗,把一隻蘋果或石榴放在盤子裡,你看著它的變幻,起初的變幻是不明顯的,因為你每天都在盯著它,後來,你忽視了這個過程,你忘記了時間。當你再去觀察它時,才發現那只蘋果或者石榴佈滿了皺紋,體積突然之間變小了,這就是被時間所摧殘的萎縮。

  此刻,李水珠沒有留下任何紙條,因為任何紙條都沒法說楚她的離開。而且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還會不會回來。只有在這一刻,在她嗅到房間裡的生豬肉味道時,她才感覺到男人的存在。然而,當自己的母親的大腦和小腦面臨著萎縮時,她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她帶走了自己的每一件東西,她什麼都不想留下來,她在幾分鐘時間裡,確切地感覺到了跟這個男人的關係:它是一種相依為命的關係,就像暗夜中擁抱著,既是肉欲,又是撫慰。

  她離開了,就像離巢的幼鳥飛翔著,她心急如焚,直奔火車站。然後上了火車,一個人的故事就是這樣變化著的,火車奔向省城,她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到省城了,而如今,她卻抗拒不了這樣的現實,她必須去見親人,去見她的母親。幾十個小時的跨越奔馳使她下了火車,此刻,她環顧著四周,她想看看四周有沒有人盯著自己,她知道火車站是混亂的,在混亂的人群中有許多便衣警察。果然,兩個身著便衣的警察突然地從她身邊擦身而過,把前面一個拎著箱子的男人抓住,警察不知道從何處掏出鋥亮的手挎。那確實是一對異常鋥亮的手挎,這樣的場景完全就是你銀幕中、戲劇中看見的一樣。這個拎箱子的男人束手就擒。李水珠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後退到一個更隱藏的角落深處,在她四周是火車站的店鋪,一個女人走上前來問她住不住店。一個男人走上前來問他參不參加旅行社;還有另外的男人問她要不要坐摩托車進城?一個女人走上前來問她是否需要介紹工作?

  一個周身掛滿了墨鏡的女人走上前來問她要不要墨鏡?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太需要一幅墨鏡了。她家裡有墨鏡,那是一副上好的墨鏡,是她送給自己的禮物,然而,既然墨鏡已經丟在家裡了,就需要重新買一付,在過去的日子裡,她已經嘗夠了墨鏡給她生活帶來的一系列好處。比如,避免日光,當日曬時走在街頭,你會覺得世界太眩目了,眼睛太眩目了,心靈太眩目了,身體形為都太眩目了。所以,那時候戴上墨鏡簡直是恰到好處。再比如,當你尷尬的時候,這種處境經常伴隨著她,因為李水珠是一個敏感的人,所有靈性敏感的人也就是能夠捕捉空間、事物、心情變幻的人,這類人經常會陷入無比尷尬的境地,這時候你會設法回避別人的審視、挑釁、議論的目光,所以,戴上墨鏡可以掩飾或偽裝你的本性。

  毫無疑問,李水珠買下那副墨鏡之後,心理就坦然得多了,她覺得有偽裝性質,起碼她的臉是被那副寬大的墨鏡掩飾的最重要的部份,即眼環,眼球下的活動區域,眼球四周的血管組織,眼球外的肌膚等。最為重要性的是她可以掩飾住自己的一絲慌亂,那簡直就是閃爍在爐火中的火花。首先,她平息著一種理念:自己又回到了這座城市,但已經不是回家的那種感覺,簡言之,她的身份,命運已變,所以,她不可能沿著護城河岸上已經生銹的欄杆回家。她要直奔主題,在這樣的時刻,她總是提醒自己說:也許有警察正盯著自己,這個世界上穿制服和穿便衣的警察密佈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所以,務必偽裝好啊。

  首先,她要到醫院去。這是父親告訴她的醫院,省第一人民醫院,不久之前,李水苗在搶救無效中死去,她的屍體被滑動的滑輪承載著送進了太平間,她躡手躡腳,事實上,她用不著這樣,然而直到這時,她才告訴自己,要盡可能地避免用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發出聲音,因為聲音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力的移動,儘管如此,這醫院到處都佈滿了聲音,後來,慢慢地,李水珠有勇氣大踏步地穿越了住院部區域。也許那是一片小花園,也許從花園小徑上散發出的花香可以彌漫進她的血管,可以減輕她的驚悸症和幽暗症。

  兩種症狀在她身體和大腦中回蕩著,她在花園中站在一棵櫻桃樹下喘息著,現在已經過了結果的季節,現在的時機都已經過去,愛情也已經過去,與父母同樂的時光已經過去,與李水苗同居一室的好時光已經過去了,她的母親患了腦萎縮,她的妹妹李水苗已經墜樓身亡。

  而她呢,是一個女逃犯,正冒著生命中最大的危險回來看母親。她的眼球在墨鏡中潮濕 著,她尋找到母親的病房時已經是午後。她是有意選擇這個時刻的,因為任何一個午後都是鬆弛的時刻,除了是病人鬆弛的時刻,也是醫生護士鬆弛的時刻,因為她的個人經驗告訴她說,在任何一個午後,身體、身心都處於一種休息狀態,她會在午後打哈欠,她會在午後解除一切約會,她會在午後不顧一切地、麻木地讓身體鬆弛下來。所以,她對自己說,利用午後的鬆弛時刻去看母親,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時刻了。

  她已經來到了住院部的走廊上,這是最高的樓層,當電梯朝上移動時,她想起了李水苗。那天晚上,就是她們兩個人仿佛已經中了魔法,不顧一切地朝著電梯的速度上升,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非要選擇22層飯店頂樓的平臺上去大聲地、瘋狂地爭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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