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四〇


  廣場過來一點,五一路旁邊是從前的中蘇友好館,現在叫做反修館。小二小學六年級的那個夏天,這地方發生過一起著名的武鬥,一群大學生紅衛兵守在中蘇友好館三層大樓裡,抵抗十數倍於己的造反組織的進攻。那天小二跟幾個同學上街搶傳單,正好趕上這場慘烈的武鬥。他看到造反組織的人從卡車上跳下來,皆戴柳條盔,著藍勞動布工作服,腳蹬大頭皮鞋,腰紮寬皮帶,手裡不是狼牙棒就是鐵撬棍,一聲吆喝,直朝中蘇友好館的大門裡沖。大門口大學生紅衛兵設了路障、疊了沙包,裡頭是滾木擂石飛出來,但這些皆擋不住柳條盔們。那時的武鬥尚屬早期武鬥,使用的只是冷兵器。僅僅幾個月之後,形勢大變,戰鬥雙方不但有勃朗寧跟衝鋒槍,更有迫擊炮甚至裝甲車。柳條盔們沖了進去,見學生就亂棒齊下,血肉橫飛。學生們從大門退守到樓道口,再一層樓一層樓退,退到三樓沒地方了,一邊唱《國際歌》,一邊拿桌椅板凳拼死抵抗,好幾個學生從窗子裡跳下來,人一落地,棍棒就來了,一聲慘叫,來不及叫第二聲,基本上此人就在這個世界上一筆勾銷了。

  小二永遠記得那唯一的一聲慘叫。那些死者的年紀只比小二現在稍長一點。他們皆是湘江河對岸幾所高校裡的學生。小二還記得那些揮舞的狼牙棒同鐵撬棍。人的生命幾多脆弱,三下兩下,嗚呼哀哉,人就打到了陰間地獄裡。這是小二少年時最深的一次觸動。小二每次經過反修館,沉睡的記憶會被喚醒。他心裡會起小小的難過,就像後來他想起桃子時一樣。

  小二沒有目的地走,他不想回去得太早,因為回到家裡,他爸爸開口就要對他「操」,他媽媽也沒有好顏色,不是怨老公四五年參加革命到現在還只是個科長,就是怨熱天不好過,蚊子咬一口,全身就起紅坨,還抓不得癢,一抓全身發爛,流血流膿,惡臭難聞。小二避開大街,踅進了一條小巷子,他看到昏黃的路燈下有細伢崽在打遊擊,追來追去,大聲唱著「投降不投降,我是李向陽,繳械不繳械,我是豬八戒」。小二想起了徐元元,曾經有過那麼樣一個藍色的夜晚,她對他說,走,我們去看場電影。結果他們就在這樣的小巷裡穿行, 並且聽到了這樣的清亮的童謠。後來,他送徐元元回家,走到她的巷子口,她說,回去吧,再往前頭走,我媽媽在樓上窗子裡會看到的。

  「如果我媽媽看到,會罵我是妖精。」她說。

  「我媽媽不准我找男朋友。」她說。

  「小二,我喜歡你身上有股呆氣。」她說。

  「謝謝你,你今晚上跟我做了一回擋箭牌。」她說。

  小二一邊回想,一邊就朝徐元元家的方向走去,穿過幽暗的小巷,穿過明亮的小巷,穿過安靜的小巷,穿過熱鬧的小巷,穿過記憶中的那個星光遙遠的夜晚,穿過那些閃閃爍爍的語言的碎片……

  小二朦朦朧朧覺得,在他的生命之中,只有兩個妹子是重要的,一個是他姐姐,一個就是徐元元。姐姐的重要,體現在幫他做作業,使他得到時間上同心靈上的雙重解放,可以上樹捉俗名叫「哄哄」的金龜子,可以到同學家的院子裡打彈子,可以在石板路上打遊擊或者躲迷藏,在黃昏的深處仰起頸根唱涉及人家父母或祖上的童謠。這是姐姐給他的自由跟溫暖。而徐元元的重要,體現在他第一次覺得有女孩子值得他期待,值得他興奮,值得他狂放地想像,並且他跟她有了看一場電影的藉口之後的第一次走街串巷游馬路的愉快經歷同回憶。這是徐元元給他的青春萌動跟詩意感受。

  在他的生命之中,只有兩個妹子是重要的,一個來自血緣之親,一個來自性別之親。

  小二就在明明暗暗的燈火中走到了那個巷口。他站住了,因為上次走到這個地方,徐元元叫他站住;因為從這個位置,可以眺望徐家的窗口。

  那窗口亮著燈,像張望的瞳仁。

  小二站了很久,一直沒有看到窗口上飄過人影。後來他轉過身,朝家裡走去。他走回去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一點,但是姐姐還沒有回來。他的戰鬥英雄的爸爸跟害怕蚊子的媽媽已經睡著了。他洗了臉,漱了口,把燈繩一扯,上床睡覺。不知什麼時候,姐姐回來了,在他對面的床上躺下來。姐姐的響動驚醒了他。他輕聲問:幾點了?姐姐噓了一聲,讓他閉嘴。但他還是呢喃了一句:「游馬路去了吧,你?」  小二跟師傅王胖子把一鍋粗工序的試製藥液抬到零下四十度的冷庫底下去。王胖子左右看看,沒有閒人,順手牽羊又拿了盒三鮮腸藏在棉襖裡頭。這出口的美味王胖子師傅代表中國人民不知嘗過了多少遍,只有小二曉得,但小二不會同別人講。冷庫的天花板下頭走著許多彎七拐八的管道,皆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工人下去,要穿志願軍在朝鮮戰場穿的為了怕棉花亂走踩了許多豎條的那種棉襖,笨得像是企鵝。小二記得王胖子師傅跟廖師傅閒聊天時說過,冷凍車間曾有對男女上班時候沒地方偷情,居然跑到冷庫下頭來苟且。「雞巴未必不凍 成冰棍噯?」王胖子師傅說,一臉匪夷所思。解放前父母生過八個崽女的廖師傅於是笑出一臉波浪:「有狠,有幹勁,佩服!」廖師傅的老婆是吉首鄉下的,小二見過,她來探親,在廠招待所住了上十天。廖師傅還帶著她到飛機場去看過露天電影。人長得奇醜,朝天鼻,麻子臉,一口齙牙。廖師傅跟王胖子師傅說:「找老婆就是要找醜的,放得心,不會偷人。」王胖子師傅說:「你這是吃蚌殼肉講逼話,未必長得醜就不偷人噯?」說得廖師傅半天沒做聲,臉上慢慢有思想包袱越來越重的模樣。廖師傅跟人坐在一起聊天,必是講男女之事,一講男女之事,必是笑出一臉波浪,很少有思想包袱很重的模樣。後來他找武支書,要求把老婆調到廠裡「五七」車間來。「五七」車間就是家屬車間,做些把死豬煉工業油或是清洗冷藏車皮的雜事。武支書說,發神經吧?你老婆是農村的,戶口都沒有,怎麼調?武支書說,就是調來了,一時三刻也沒有房子。你看人家施技師,老婆調來了,半年多都沒地方住。你有探親假啊。廖師傅說,我長期不在家裡,萬一我老婆忍不住了要來偷人哪個負責?武支書說,哪個偷人?你老婆?莫開國際玩笑吧我的同志,你老婆不會偷人,只會嚇人,我的同志哎。

  小二跟王胖子師傅從冷庫上來,盛夏的陽光刺得眼睛半天睜不開。小二一邊說剛剛他媽的還在西伯利亞,現在就到了赤道,一邊忙不贏地脫棉襖。走到試製組,看到張翠英跟五八年的郭蘭英在說話。

  「那是的,那還是要去看看,遭孽啊。」五八年的郭蘭英說。

  「唉,也是自作孽噻。」張翠英歎口氣就往外走,回頭又補了一句,「我去買兩斤蘋果。」

  「看什麼看?」王胖子師傅坐到窗戶上,摸出根煙來順口問。

  「還不是看趙妹子趙麗萍。刮毛毛咧。」刮毛毛就是打胎刮宮的意思。小二聽不懂,忙問刮毛毛是做什麼。

  五八年的郭蘭英白小二一眼:「你們男人作的孽噻!」

  「作什麼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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