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三七


  小二在桃子死之前刻把鐘還看到了她。當時半輪夕陽燒紅了大半邊天。河邊上的人皆是紅色的,水面像是漂了一層血。小二跟猴子還有薛軍三個人到河裡去游泳。在堤壩背風處,小二看到有個老倌子同一個老婆子蹲在地上燒紙錢,一縷青煙從指間飄起來。小二他們不曉得那對老人是在幹什麼,也不曉得今天是個什麼日子。下到河灘,開始脫衣,薛軍煽動猴子再跟小二摔回跤,說你未必摔不過小二噯老子就不信。

  「摔啵,你?」小二望著猴子。

  「算啦算啦,老子只這個事搞你不贏。」猴子脫得只剩三角褲了。排骨一根一根如手風琴琴鍵。

  小二朝沙灘上一個倒滾,雙腿一蹬,然後挺立起來,動作麻利得很,「老子上回就是一個這樣的兔子蹬腿把你搞翻了記不記得?」

  「好好好,你有狠,你有狠。」猴子有點尷尬模樣,「你這筒蠢卵。」

  有兩個人從後面走攏來了。小二回頭一望,看見是維修車間的青工刁小三跟桃子。刁小三穿了西裝短褲,這麼熱,還穿了雙皮鞋,顯然是跟桃子在一起特事打扮了一番。

  「咦呀你們也來了噯。」桃子跟他們打招呼。

  「桃子你曉得遊啵?不曉得遊我們來教你。」薛軍說。

  「我師傅教我。」桃子指了指刁小三。

  刁小三一副「她是老子的,小雜種你們莫攏邊」的模樣,斜眼望著他們三個。

  小二覺得桃子比起徐元元來一點都不好看,鼻子塌,嘴巴大,說話嗲聲嗲氣,臉塊一年四季是彤紅的,雖然發育得特別充分,又長髮及肩,但一個妹子如果臉長得不好看,胸脯再高也等於什麼都不是。所以小二覺得刁小三的模樣很滑稽,很誇張,犯得著這樣神氣嗎?

  「我師傅說,他今天一定把我教會。我只差一點點就可以自己劃水了。」

  這是桃子留在人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刁小三聽了桃子這話很受用的模樣,這等於是幫他說了話,「小雜種你們莫攏邊」。舒服。很舒服。

  桃子就開始脫衣服。襯衣解了,裙子解了,露出棗紅色的泳衣來,胸脯很高,股溝很分明。刁小三也脫了西裝短褲同皮鞋,手牽了桃子,一腳一腳往水裡走。

  回想起來,我也是一九七一年學會的游泳。夏天裡,豬頭小隊長大毛帶著我們院子裡的一幫蝦兵蟹將還有鷺鷥腿的細米妹子一同到烈士公園人工湖去游泳。我們皆不會遊,只有大毛會,但大毛不管我們,重色輕友地牽著細米妹子的手就往水裡走。細米妹子沒有游泳衣,就是穿了襯衣跟裙子下的水,渾身打濕以後,隱約看得見桔子大小的奶子跟寡瘦的屁股。我嗆了起碼十幾口水,自學成材地學會了狗爬式,遊出去兩三米就會秤砣一樣往下沉。黑皮差點淹死了。我們手忙腳亂地把他肚子裡的水壓出來。他腦殼底下一攤混水,眼睛睜開,眼裡帶淚,罵了句:「大毛鱉!」然後愉快地休克過去。那個夏天,我們皆學會了狗爬式。姿勢欠雅,但能遊出去兩三米遠,很有現在成功人士年薪兩三百萬的愉快,哪怕是休克也愉快。那個夏天,我懂得了憂傷,因為總是看到大毛牽著細米妹子的手往水裡走,我沒有人可以牽手;因為黑皮即使不用香蕉也很快把街上紮翹尾巴辮子的妹子勾到了手,跟她在星空下吹牛皮,吹自己如何揀回一條命的傳奇。我沒有人可以吹牛,我也沒有傳奇。那個夏天,人工湖水很藍,我的憂傷比湖水更藍。

  桃子下水之後小二他們也下了水。他們三個人每回下到水裡就開始打水仗。小二朝猴子擊水,猴子朝薛軍擊水,薛軍朝小二擊水。小二左手護眼,右手擊水,三個人濕漉漉地吼成一片。晚霞如火光沖天。

  突然,小二聽得刁小三驚恐地叫著桃子桃子。

  刁小三歇斯底里地喊:「救命!救命啊——!」聲音極其恐怖。

  桃子的屍體是第二天上午發現的,在相隔二十多裡遠的下游,靠近湘江大橋的一片水草叢裡。一個水陸洲的漁民蹲在船頭吃醬油炒飯,看見水裡飄起來一縷黑色的水草——那是桃子的披肩長髮。漁民拿竹篙上的鐵鉤把桃子的屍體鉤攏來,搬上船,兩個小時之後才報案。在這兩個小時裡,這個年近五十歲的光棍把被河水泡得又腫又白的桃子狎玩了一個遍,然後掏出傢伙奸屍,發洩完畢,才去水上派出所報案。驗屍時公安發現了陰道裡的精液同破裂的處女膜,找漁民詢問,漁民一臉驚慌,前言不搭後語,露了馬腳,終於得到報應,後被逮捕,判刑十五年。

  桃子被刁小三牽著手走到齊腰深的水裡,要求鬆手,她自己試著遊。因為在此之前她已同刁小三來學過了十好幾回。最近的這一回,就是前天,她還在水裡抬起了頭。當時刁小三就說,好好好,好現象,還學得一次,你就會了。她鬆開刁小三的手,繼續朝前走,走到差不多齊頸根深的水裡,突然一塌,跌進了一個暗坑裡,暗坑有漩渦,立即把她捲進了水底,連喊都沒來得及喊一聲就消失了。

  刁小三當時正朝回走,打算走出四五步,再回過頭跟桃子說,閉口氣,遊過來,使勁抬頭。他轉過身來,卻發現桃子不見了。過了幾秒鐘,還是不見桃子,他一下白了臉,拼命喊桃子桃子,然後拼命喊救命救命。

  那時夕陽真是好看。遠處的嶽麓山像是著了火,漫山紅遍。對岸鋸木廠的鋸木聲如知了,唱出一個世界的歡悅。河灘上又來了好些的人,正脫了衣服往水裡走。

  刁小三的聲音慘烈淒厲,撕裂了虛假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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