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三三


  又說:「莫怕莫怕,這事遲早要來的,遲來還不如早來。」

  「流氓,譚世民你是流氓!」趙麗萍一直叫譚世民小譚師傅,這時是直呼其名地罵起來,而且一邊罵又一邊哭。

  小二聽得小譚師傅一再勸趙麗萍莫哭,聲音細點,然後好像是他的手在撫摸什麼的聲音。「莫哭莫哭。我這輩子發誓對你好,疼你、愛你,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像個仙女。跟你白頭到老,跟你海枯石爛不變心,跟你每天都游馬路。」

  「流氓,要是別人曉得了……流氓,流氓啊!」趙麗萍哽哽咽咽,泣不成聲。

  「不可能,停電,沒有人在寢室裡的。有人嗎?有人嗎?隔壁有人嗎?」小譚師傅聲音高起來,並且捶打薄薄的篾筋牆,又有灰粉一塊塊掉下來。

  小二頸根伸直,大聲應道:「有咧!捶什麼捶,有咧!」

  小二答過之後,只聽得隔壁突然一片死靜。

  隔了大約五六分鐘,小譚師傅摸黑來敲小二的寢室門。小譚師傅說,小二,我要跟你談一談。

  簡單地說,小譚師傅問小二聽到了什麼。簡單地說,小譚師傅解釋他跟趙麗萍剛才是為了點雞毛蒜皮的事吵了一架。簡單地說,小譚師傅央求小二千萬不要把他們今晚上吵架的事告訴任何人。簡單地說,小譚師傅一定要小二向毛主席保證。

  小二在一片漆黑裡說:「向毛主席保證!」

  小二還補充了一句:「你們剛才好像不只是吵架吧?你們剛才好像還打了架吧?打得牆都是咚咚響,還有床鋪響,你們。」

  軍民大聯歡的節目非常豐富。除了橫幅標語牆報專刊,還在肉聯廠食堂舉行了大會餐。紅燒肉、粉蒸肉、辣椒炒肉、黃豆燉豬腳、溜豬肝、老薑排骨、小炒豬心,以及附近塘裡打上來的鱅魚跟草魚,紅燜或清蒸。總之三四十張桌子拼成兩排,上頭擺滿了各色菜肴,葷多素少,熱氣蒸騰。當然還有酒,還有煙,還有花生米跟糖果。小二沒有參加大會餐,因為食堂裡只能坐四五百人,各車間只能派代表出席。小二是後進青年,雖然他提著漿糊桶刷了一天的標語同海報,但仍是沒資格晉身代表,張開饕餮大口,東一叉子西一筷子,把自己脹得兩眼暴突,休克過去。

  大會餐之後的節目是在燈光球場打比賽。空軍穿白背心草綠短褲,肉聯廠穿紅背心白短褲。先男子籃球,後女子籃球。結果是,肉聯廠的男子輸了而女子贏了。這樣的結果很好,很圓滿,體現了軍民團結,皆大歡喜。解放軍戰士了不得,工人階級不得了。沒有黑哨,沒有放水,沒有幕後交易。

  小二跟猴子、薛軍站在一起,不斷地鼓掌、吆喝。打男子賽的時候,小二看到團支書小關當裁判,矮小的個子在幾個身高一米八幾的飛行員胳肢窩裡穿來穿去,臉上此物最相思的紅豆粒粒飽滿,成色鮮豔。只要看到飛行員進了球,他就跳起來喊:「鼓掌!鼓掌!為偉大的人民解放軍同志鼓掌!」看到肉聯廠的人進了球,他照樣跳起來喊:「鼓掌!鼓掌!為偉大的工人階級同志鼓掌!」兩隻手在腦殼頂上揮動,活像只大猩猩。

  小二看到賀技師打起球來身手敏捷,完全不像在施技師面前低三下四的模樣。他是肉聯廠的得分手。小二在人堆子裡還看到了施技師跟南京驢子,賀技師搶到籃板的時候南京驢子眼裡就閃著光芒。但是只要賀技師進球,眾人掌聲爆起,施技師就把南京驢子一抹,拿身體擋住她視線,而且目露凶光地遠遠瞪著賀技師。小二心裡罵,你只會做這種卵樣子。有狠你拿扳手沖上去啊有狠!

  賀技師的老婆跟他是校友,也是學水產的,畢業後分在廈門,天隔地遠,一年一次探親假。賀技師有一個崽,五歲,一個女,四歲,都由他老婆帶著,放在廈門。賀技師寢室的床頭就拿圖釘摁了兩張三寸的黑白照片,統是在鼓浪嶼拍的全家福。從照片上看,他老婆比南京驢子還漂亮,一崽一女亦青蔥可愛。天氣剛剛熱起來的時候他老婆帶著崽女來肉聯廠探親,在廠裡的招待所住了半個月。有天小二跟猴子到河邊上玩,看到賀技師帶著一家大小也在河裡游泳,不敢下深水,只站在比膝頭略高的水裡,教兩個孩子學劃水。賀技師的老婆穿件紅色的泳衣,身材苗條又凹凸有致,齊耳短髮,顯得朝氣生動。當時小二就想,老子要是找了這樣的老婆,打死老子也不得跟別的婆娘亂搞,南京驢子也好,北京驢子也好,老子去你媽的。小二還想,老子將來要是找了這樣的老婆,老子要一天到晚抱著不鬆手。猴子當時也感歎,賀技師的老婆嘖嘖嘖,簡直可以做模特兒。風吹過來這一家四口的笑聲,和著對岸鋸木廠的知了樣的鋸木聲,讓小二心裡充溢著一股從未有過的陌生的溫情。

  後來他們一家上岸了,賀技師拿出一塊大浴巾,兩臂張開來,把它遮擋成屏風,他老婆站進去,一會兒就出來了,換了無袖白襯衣同一條淡綠色的百褶紗裙。夕照映在她臉上,閃爍著一種分明的幸福感。小二跟猴子一直盯著,半天沉默無語。

  那時候,賀技師的老婆還不曉得她老公所受到的嚴厲處分。直到她要走的前一天,施技師跑到招待所,把她喊出來,從頭到尾把她老公同南京驢子的事詳述了一遍,她的幸福感才 被晴天霹靂所粉碎,哭得蠟炬成灰淚始幹。

  小二聽說了這樁事情以後,覺得施技師這樣去挑撥人家夫妻,太卑鄙,太小人,從此對他更加輕蔑。

  男子籃球的比分是80∶78,肉聯廠輸了一個球。肉聯廠的78分裡,賀技師一個人至少占了50分。

  空軍打男籃的幾乎皆是飛行員,身材高大,體格健壯,而打女籃的則是地面後勤機關人員,包括托兒所老師,明顯不如男籃。肉聯廠這邊打女籃的,除開田報幕員,無不有屠夫相,孔武有力,不讓鬚眉。猴子又拿肘來碰碰小二,朝田報幕員呶呶嘴,示意他欣賞腋毛。猴子樂此不疲,小二當然也喜歡。比起爬急宰間的牆,此事無風險,又有風景看。田報幕員一額頭的汗,打得最賣力,也是女籃的最高得分手,到底是學跳舞的,彈跳力非常好,手一伸就蓋了人家的帽,同時露出了一片黑黑的腋毛。

  猴子說過,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給田報幕員這樣的女人畫人體素描。坐著、趴著、站著或者躺著,每種姿勢都畫。不是速寫,是幾十個鐘頭一幅的長期作業。不是習作,是深入研究結構同素描關係的人體作品。

  「畢加索畫了一輩子人體。他媽媽的老子要換上是他就好了。哪怕不出名,只要是那麼畫,老子就心滿意足了。」猴子說得一臉的神往同癡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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