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三


  3

  蘇福生在反標事件之後的第三天,被關在了革委會辦公樓旁邊的那排平房裡。關到第七天,蘇福生半夜裡撕了條被單把自己吊在了門框上,結果了自己才四十出頭的生命。

  那晚上,隔壁房間裡睡了政工科的陳幹部同保衛科的黑大漢。桌上擺了個空酒瓶同兩根軍用皮帶,一地的蘭花豆殼。大狼狗在一隻鐵籠子裡偶爾發出一兩聲煩躁的悶叫。鼾聲跟蟲聲正裡應外合。

  蘇福生死得很難看,豬肝樣的舌頭吐出來幾乎半尺長,臉上的表情恐怖得讓人看見就逃不贏。身上則到處是青紫的傷痕。

  小二聽說蘇福生留了遺書,拒絕承認反標是他寫的。小二還聽說,遺書上最後寫的是「我沒有存一分錢,老婆同志我對不起你」和「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偉大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偉大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萬歲!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師傅王胖子說,蘇福生根本就是被嚇死的。「當然,打也得打半死了。」

  但軍代表不是這樣說的。軍代表在全廠職工大會上宣佈,蘇福生是畏罪自殺,是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他這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階級敵人,從本質上說,都是不堪一擊的!他們畏懼我們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

  軍代表還說,反標事件,用辯證法來看,由壞事變成了好事。它教育了我們廣大革命群眾,階級鬥爭,一刻也沒有停止。階級敵人,永遠都躲藏在陰暗角落裡磨刀霍霍。「他們還會搞破壞,,還會寫反標,,還會螳臂擋車,,阻撓我們革命人民抓革命促生產。所以,我們一定要擦亮眼睛,一定要遵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說完了,軍代表就丟個眼色給陳幹部,陳幹部再丟個眼色給何仙姑,於是何仙姑又扭著磨盤大的屁股帶頭高呼革命口號。

  反標事件,就是這樣,終於劃上了讓軍代表甚感滿意的句號。暗藏的沉默的階級敵人不但清理出來了,而且被消滅了——儘管不是出自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但可算是懾於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威力。

  蘇福生的屍體,由廠裡一輛運送凍肉的冷藏車送到火葬場一把火燒掉了。小二看到了蘇福生的老婆來領骨灰同遺物。遺物裡有個沒貼標簽的瓶子,裡頭還有小半瓶淺黃色粉末,小二認得,那是他偷給蘇福生的胃膜素。

  蘇福生的老婆四十歲的模樣,亦是一半黑髮,一半白髮。

  她不敢哭,一直咬著嘴唇,目光裡是悲慟、驚恐同絕望。小二望著她的模樣,心裡很同情。小二覺得蘇福生,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老老實實的人,一個衣袖子上沾滿了漿糊痂子的人,突然之間說沒有就沒有了,真的是有點不可思議。

  何仙姑呼革命口號的那天晚上,跟化驗室的馬臉班長管得寬在澡堂子裡打了一架,雙方手裡皆握了一大把對方的頭髮同短處,一身的肥皂泡子,滑得如泥鰍。當時小二正好到燈光球場去看製藥車間同臘製品車間的一場籃球賽,經過工會樓下的大澡堂,看到圍了一大堆人。小二與我有同好,平生喜愛看熱鬧,忙鑽了進去,於是看到了何仙姑同管得寬。她們從澡堂子裡打到了澡堂子外。當然,她們胡亂地穿了衣,頸根上手臂上仍是肥皂泡子,花點點襯衣濕濕地緊貼著肉,就好像她們的身體被包在一層塑料薄膜裡。好多男人圍到跟前,瞻仰的就是這個。小二倒沒怎麼注意這些,他的興趣是看兩個女人對罵幹架。

  馬臉班長同何仙姑皆扯住了對方濕津津的頭髮,她們的臉於是只好向下,她們互相對罵也是朝著地下,就好像地下有面鏡子,可以照見她們戰鬥的英姿,也好像地下有幾顆牙齒,她們努力分辨哪顆是屬￿自己的。

  「你這個婊子,騷婆娘,臭不要臉,你在廣播室裡被人操,操得全世界都聽見,跟貓一樣地嚎叫你還以為別人不曉得!」馬臉當眾揭對手的醜事,毫不留情。

  「你呢?你呢?」何仙姑也不客氣,禮尚往來道,「你娘老子舊社會在碧湘街做過妓女你以為我不曉得噯!你以為檔案裡沒記載噯!有什麼樣的娘就有什麼樣的女!你娘被千人操萬人操,你也被千人操萬人操!」

  「打打,莫只動嘴巴子,動手!」有幾個男人在一旁起哄。兩個女人一動手就扯頭髮扯衣褲,把褲子扯得看見半邊屁股,把衣服扯得看見半邊白奶子,幾多刺激。

  「婊子,松不鬆手你松不鬆手!」馬臉的勁大些,把何仙姑的腦殼扯到了胸口前,好像拼命要餵奶給對手來吃一樣。

  「你不松老子就不松!老子還怕了你噯你才是婊子!」何仙姑也企圖叫對手來吃奶。

  後來何仙姑松了手,朝管得寬一張馬臉上劈耳刮子,劈得啪啪啪啪響。馬臉則趁亂一口咬住了何仙姑的胳膊,咬得她像呼革命口號一樣尖叫起來。混戰之中,兩個女人皆把對方的衣服扯崩了紐扣,小二於是看見了兩對奶子。馬臉的是小小扁扁的,而何仙姑的是一對顫顫的大肉球。

  小二晚上睡覺又半天睡不著了。他眼前老是浮著那對顫顫的大肉球。薛軍那廝說過,女人的奶子好看,看了臠心跳。此言果然不虛。假如是我,我也會臠心跳。那回我們院子裡的大毛說要掀開資產階級破鞋鞠詠儀的衣服來看她的奶子。我一聽就臠心跳了。後來大毛不曉得從哪裡偷來了一本《婦科手冊》,我們把腦殼圍攏來,大毛把手冊朝身後一藏,說,去,買一毛錢太妃糖來就給你們看!於是我們就七拼八湊湊了一毛錢,由我跑到街口的南食店買了十顆太妃糖。往回跑的時候還遇到了街上的小流氓鼻涕蟲找我挑釁:「摔跤啵?一個對一個,到菜場坪裡去!」但是我沒工夫理他。我長勁跑回去,把糖討好地遞給大毛。大毛就把手冊隨便翻到一頁,說:「這是什麼?」我們一看,那上頭畫的就是奶子。許多地方有一根直線射出來,頂端有字,寫著:乳頭、乳暈、乳盤之類。我們於是看得臠心直跳。

  小二原來只曉得何仙姑屁股大,沒料到今天才曉得她奶子同樣大。比馬臉班長的奶子大得多。馬臉班長的奶子,那算什麼東西,頂多像只被一腳踩癟的鹽菜包子。在薄薄的毛毯裡,小二把手伸到自己胸脯上,在空虛裡劃著圓弧,試想這裡若長出來那樣一對顫顫的大肉球,抓在手裡搓來捏去,會是什麼滋味。想著想著,他就不止是臠心跳,而且胯襠裡的小東西亦蓬蓬勃勃嶄露頭角了。

  小二反正睡不著,腦殼裡就放電影一樣排隊放過來所有認識的女人的胸脯。他以前皆沒有留意,沒有進行過任何火力偵察,所以根本不曉得她們衣服裡頭的具體內容跟火力部署。有幾個女人他是定了一下格的。他要慢慢回憶一下她們胸脯的形狀,以確認她們的奶子屬￿馬臉班長的那種呢還是何仙姑的那種。

  小二重點想到的人裡頭有跟薛軍端茶過來的曼姐姐,剮殺豬大漢褲子的童狀元,廠文藝宣傳隊的田報幕員,化驗室的臉上時常青一塊紫一塊的南京驢子,車間裡五八年的郭蘭英以及老公開冷藏車她又一直沒生過小孩子的張翠英,尤其是一同進廠又分在製藥車間的兩個妹子:趙麗萍同徐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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