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你自己寫!」

  「你自己寫你!」

  「你蠻調皮啊你這個小傢伙。」陳幹部見軍代表丟了個眼色,只好把本子同筆又拿起來,「講啊!」

  小二就說:「哦——」,慢慢吞吞講了四個人的名字。

  講到最後一個人的名字時軍代表同陳幹部對視一眼,有點突然興奮的模樣道:「唔唔唔,蘇福生。你看見了蘇福生?講講,你碰到他的情形。」

  「什麼情形?」小二說,「就是碰到了他啊。跟我一樣,端起雞雞就屙尿啊他。」

  「你先離開還是他先離開?」陳幹部問。

  「哎呀問我這麼多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你們?」小二不耐煩了。

  「我跟你講啊李衛紅,」陳幹部凶凶的模樣道,「我們肉聯廠出了非常嚴重的反標事件。你也是開了會的,應當曉得。在我們工人階級隊伍裡,混進了階級敵人。我們一定要把他揪出來示眾。你現在是接受我們的調查。你必須把你那天晚上所見所聞的一切向我們詳細交待。如果你不願意配合,那也好,那你就到下頭那排房子裡去呆著,會有人專門侍候你的。到時候你會曉得關在裡頭的滋味的!看到了吧,那條大狼狗?」

  小二就說:「哦——」

  小二還說:「那你要我講什麼啊你?」

  他們要小二好好地仔細地一點一滴皆不要漏地回想一遍,蘇福生在廁所裡有不有什麼不正常的舉動。

  「為何專門要打聽他啊?」小二很不明白的模樣。

  「只准我們問你,不准你問我們!」陳幹部很不耐煩,在軍代表的桌子上拍了一掌。

  「又不是我寫的,不信對我的筆跡嘛你們。」小二又很委屈的模樣。

  「當然會要對的,等一下就對,每一個人都要對。哪個都不能漏掉,統統。講講講,講蘇福生除了屙尿還幹了些別的沒有!」

  「屙完尿就把雞雞放進褲襠裡啊他。打沒打尿噤那我就不曉得了。反正我是打了的我。每回打完尿噤我就想唱歌。」

  「啪」地又是一掌拍在桌子上。「好哇好哇李衛紅,會叫你曉得我們的厲害的!」陳幹部有點氣急敗壞的模樣。

  軍代表朝他又丟了個眼色,然後咳嗽一句,說:「小李同志,你是一個新工人,從你進廠的那一天起,你就應當凡事都站在工人階級的立場上來。在反標事件出來以後,你應當以工人階級的覺悟懷疑一切,包括懷疑你自己。我們跟你交個底吧,現在我們有了重點的懷疑對象!」

  「不是我吧?」

  「是不是你,要看你的表現。」軍代表很政策地說,「你跟我們講講蘇福生。」

  「是蘇福生吧?」

  「再說一遍,不要問,只回答我們的問題。你是不是覺得蘇福生進廁所的時候有點鬼鬼祟祟?你有沒有發現他先你走出廁所然後又悄悄地溜了進去?在淩晨三四點鐘你是不是再次看見過他?你碰到他他跟你講過些什麼話?」

  蘇福生是製藥車間針劑包裝班的,整天糊針劑盒的標簽,一衣袖子的漿糊痂閃著雲母片樣的幽光。聽說他以前是右派,還聽說坐過兩年的牢。四十出頭的人,頭髮白了一半。他就住在小二他們寢室的隔壁房間,平時看上去好像蠻老實的。他有嚴重的胃潰瘍,吃不得梗稻米,所以一年四季在寢室裡拿煤油爐子煮麵條吃。煮得一寢室皆是煤油味,被對門床上廖師傅劈頭蓋腦罵過一頓,廖師傅說你媽媽個逼,把老子新買的帳子熏得篾黑的你這個老右派!嚇得蘇福生以後只好到走廊上頭煮麵條。一走廊皆是煤油味。有回小二跟一同進廠的猴子回宿舍,猴子望到走廊裡煤油爐邊上沒人,就貓手貓腳揭開鍋蓋,朝湯水裡吐了一口痰,再把鍋蓋蓋上,笑得差點閉過氣去。小二說要不得咧你這樣搞。猴子斜小二一眼,「你還蠻同情地富反壞右的啊,看不出來啊。」蘇福生經常跑到小二他們班組來,因他們班組以前試製過一種胃膜素,是專治胃潰瘍的粉劑,外頭根本沒有賣的。他們還留有幾十瓶樣品。小二打開產品陳列櫃,偷一瓶藏在袖子裡到門外頭遞給他,說,拿饅頭皮包著吃,一天三餐,啊!蘇福生一副要下跪的模樣,連連道:「多謝多謝多謝多謝,小二師傅你真是好人!」

  小二覺得蘇福生膽子小,又經常遭人欺負,蠻可憐的。小二想,媽媽的,他這個人何事會寫反標,見人就點頭哈腰的?小二回想那天晚上上廁所,碰到蘇福生,蘇福生說小二師傅來啦?小二說,胃潰瘍好些啵?「好多了好多了,你給我的胃膜素真的有神效。搭幫你咧小二師傅。我現在硬飯都吃得了咧。」

  「下次再搞瓶給你。」小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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