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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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在製藥車間是新產品試製組的,那天晚上跟著師傅給豬腦垂體後葉作最後一道提煉工序,完了之後就要送針劑班去灌封,在無菌操作間裡一安瓿一安瓿灌成腦垂體後葉注射液。這是一種催產針,專給產婦用的。但是有天上午飼養車間的獸醫余大個跑過來,滿頭大汗,說不得了不得了,有只母豬難產,沒得藥了,趕快幫個忙,跟賀技師討了一盒兩毫升十安瓿裝的小試樣品針,轉身就跑。中午小二跟賀技師到食堂吃飯,迎面碰到餘大個,一米八幾的獸醫像個細伢崽似的笑著舉起兩隻手,把食指搭成個十字,嚷道:「生了!生了!十隻噯!」原來他把人用的劑量加大十倍,亦就是把那一整盒的劑量,統統注射到難產的豬屁股裡頭去,結果產下了一窩豬崽,數一數,有十隻。賀技師拍拍小二的腦殼,拿上海普通話說道:「我們的針劑還是蠻有用的嘛!你看余獸醫像不像個剛剛做了父親的樣子呢?」 那天晚上當班的除了小二,還有王胖子師傅、施技師和一個女工劉大姐。政工科的陳幹部負責制藥車間的調查,頭一個找的是施技師,最後一個找的是李小二。施技師從革委會辦公樓裡回來時,一臉漲紅,用南京腔跟王胖子說:「扯淡嘛,跟我有什麼關係?」王胖子笑笑道:「你一副全世界人民都欠了你的賬的模樣,不找你找哪個?」話音剛落地,就見陳幹部陰陰地走過來,一臉威嚴,指著王胖子的鼻子道:「你,跟我來!」二話不講,轉身就走。 小二他們是三班倒,這天正好轉成白班。王胖子師傅被叫走,施技師就吩咐小二同劉大姐到地下室去拖一桶酒精和一桶乙醚上來。他們正在試製一種叫做細胞色素C的針劑,基本原料是豬的心臟,臨床用途是腦細胞缺氧。施技師坐在鋪了黑橡皮膠墊,上頭擺滿天平、量杯、燒瓶、酒精表以及分析儀和PH試紙的桌子上翻看一本英文版的藥學書,手旁還擺了本牛津大辭典。 「放那邊放那邊放那邊。」他揮著手指揮小二同劉大姐。這時賀技師從門外走了進來,見施技師也在,愣一下,不敢看他,彎腰打開試劑櫃,從下頭一排英文藥學工具書裡抽出一本磚塊厚的精裝書,夾到胳肢窩裡就要走,施技師拿南京腔斷喝一聲:「不要拿走!」賀技師轉頭解釋道:「我翻譯點東西。」 「不要拿走!」施技師又是同樣的一聲斷喝。 「我就是翻——」 「我說了,叫你不要拿走你就不要拿走!」 施技師是南京藥學院畢業的。他老婆朱小娟是他同學,剛剛從南京調到肉聯廠化驗室當化驗師才半年,人長得精精緻致。小二隻曉得師傅們背地裡叫她「南京驢子」。小二曉得這可不是一個好名字。我來解釋一下:在我和小二共同生活的上世紀七十年代,上世紀長沙城裡,上世紀的人們把作風不正褲帶又很松的女人皆叫做「驢子」,如同外地人叫「破鞋」,或者「公共汽車」。南京驢子既然是驢子,那就要與什麼傢伙交配,小二於是聽說了,她的交配對象就是賀技師。賀技師不是學藥學的,是上海水產學院學水產學的。生物製藥不是他的本行,但他人聰明,英文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在業務能力上反而比施技師還要強得多。光是這一條,施技師就有些嫉恨他。何況他還同自己的老婆交配過,又有辱妻之恨。於是只要見到賀技師,他就專要來找碴。他蓄意要挑起一場打鬥來,他要把這個專業上加感情上的敵人打他個屁滾尿流,百孔千瘡,沒臉做人並且內分泌失調。但他自知憑體力他是打不贏的,因賀技師愛體育,籃球又打得好,體格健壯,而他偏生矮小瘦弱,力氣甚小。他於是跑到城裡的新華書店買回來一本擒拿格鬥的書,照著上頭的招式每天練。小二跟他同寢室,經常被他拖來做賀技師的模擬替身。 「你來,朝我左臉打一拳。」 或者,「你來,朝我右臉打一拳。」 小二照他說的打過去,卻被早有準備的他接住,照書上的招式反扭過來,然後膝頭一頂,小二就摔到床沿邊上,眼睛裡冒出了一大把星星。 小二說:「下這麼重的手啊你?把老子當靶子啊你?」 「再來,朝我胸膛上打,用直拳。」 小二怕看見那些恐怖的星星,就沒朝施學稼胸膛打,而是突然來它個天王蓋地虎,從上頭拍下來一掌,結果這一拍拍得自己手掌痛,亦是拍得施技師額頭痛。兩個人皆「哎喲哎喲」地叫,一個甩手,一個捂頭。 「叫你打胸膛你怎麼打我腦殼呀?」施技師憤怒指責模擬敵人。 小二氣衝衝坐到床上,說:「打起架來人家會按你的指示來出拳啊未必?」 施技師亦坐到床上,沉思半天,道:「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以後練擒拿格鬥,就任由小二一頓亂打。結果,通常,施學稼根本不是小二的對手。但施學稼卻從總是看見星星的結局中學到了不少實戰經驗,自信心由此大增。 「他媽的,你剛才是怎麼把我打翻的?再來一遍再來一遍。」施技師說。 於是再次被小二亂拳打翻。他坐在地上半天不起來,側起腦殼,比比劃劃,道:「唔,明白了。明白了。要是這樣對付。這樣。這樣。」很有悟性的模樣。 一般來講,賀技師由於內心有愧,望到施技師目光就有些躲躲閃閃。施技師找碴,他的策略就是惹不起,躲得起;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所以施技師斷喝之下,他就連忙把書放回到試劑櫃中,口裡囁囁嚅嚅不知說些什麼,轉身走了出去。 「他媽的,老子今天非要揍他一頓不可,非要揍他一頓不可,向毛主席保證!」小二聽得施技師恨恨地摩拳擦掌。那麼大聲音地信誓旦旦,賀技師在走廊上必定是聽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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