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軍代表老莫這時正在桌子前抽煙、咳嗽、翻看記錄,點著腳,像是跟一支進行曲打拍子,同時等著他根本不認識的李小二。

  那是公元一九七一年的四月天,肉聯廠圍牆外頭春光一片。水田裡是剛插下的新秧,阡陌上四處可見斗笠蓑衣赤腳漢,太陽在腦殼頂上又如銅鑼般響亮無比,通往湘江河堤岸的土路兩側開滿了高高低低的杜鵑同桃花;風貼著水面同柳絲暖暖吹過來,叫人體裡的睾丸酮跟腎上腺素蓬蓬勃勃如野草叢生、流光亂舞。那一年,小二才十七歲,是進廠不到半年的小學徒。他小學時大名李學謙,一九六七年夏天他父親下「五七」幹校之前替他把名字改過來,叫李衛紅。這名字有保衛紅色政權的意思,屬￿那個時代的時髦,就好比如今你取個網名叫貝克漢姆一樣。因為行二,上頭一個姐姐,李衛紅小名於是就叫李小二,或者更惜墨如金點,就叫小二。車間裡的師傅們曉得了這小名,覺得叫起來親切上口,就只管小二小二這麼叫,倒是把他的大名忘記了。剛才陳幹部說走啊走啊,李衛紅。他先還愣了一下,仿佛是叫著別人。他就是這樣不習慣人家叫他大名了。

  沿一道斜坡朝一座小山上走,一幢兩層的樓房在一片蓊茂的梧桐樹葉間閃出了窗玻璃的光亮跟屋頂的紅色。肉聯廠是第一個五年計劃時由蘇聯專家援建的,所以這小山上就有一幢很洋氣的專家樓。栗色卷髮的老毛子身上的伏特加味加上狐臭味早已蕩然不存,於是這幢樓就成了廠革委會的辦公樓,有高高在上的意味——過去是技術上的高高在上,如今是政治上的高高在上。樓房旁還有一排低矮平房,約有五六間房子,小二聽師傅王胖子說這房子經常關一些人,由政工科同保衛科的人以及一條大狼狗晝夜守著,連吃飯也是叫人送上來。

  「關的是什麼人噯?」小二問過王胖子師傅。

  「那還用問,」師傅答著,朝肺部吸入一大口嗆人的南桔煙,「當然是政治上頭有問題的人噻。」

  「哦——」,小二點著額頭很突出的腦殼。凡是他明白的,他就「哦——」;凡是他不明白的,他同樣「哦——」。他反正是傻裡傻氣懵裡懵懂沒頭沒腦的李小二。

  小二是頭一回到革委會辦公樓來,走上台級就感覺到一股肅殺之氣靜靜撲來。刷著板栗顏色油漆的木地板被拖把擦得乾乾淨淨,可把鞋跟聲音悶悶地放大若干倍;牆上是標語,寫著「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鬥私批修」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一類的口號,白底子紅仿宋,搶人眼目。小二聽到樓上有人咳嗽,輕輕的三兩聲,卻是清楚得不得了。小二感到氣氛不對,而且就想叫老子到這樣的地方來是做什麼。陳幹部說:「上去。」小二回頭,見陳幹部朝他揚揚手。他於是手扶欄杆上了樓。「左手。」陳幹部又說。他於是朝左手走。走到發出咳嗽聲音的一間辦公室門口時,陳幹部又說了聲:「進去。」小二感到陳幹部這樣跟在他屁股後頭,並且是這麼冰冰冷冷來說話,他好像成了個被押解的囚犯似的。但小二來不及細想什麼,手已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他是個行動永遠快於思想的傢伙。小二看到了那個咳嗽的人,就是軍代表老莫。小二進廠的頭一天,就是老莫在燈光球場上給他們一群新學徒訓的話。訓過些什麼倒給忘記了,印象深的是他說話急了就咳嗽,然後朝地上吐痰,然後察看痰的顏色是否像花朵一樣鮮豔。

  「他來了,李衛紅,新進廠的學徒,也是大前天晚上當晚班的。」陳幹部從小二屁股後頭趨上前,朝軍代表稟報,聲音是軟軟的,完全不像跟小二說話的模樣。

  軍代表嗯一句,又咳嗽一聲,然後直視小二,仿佛要檢查這個額頭很突出的小傢伙肺部有不有陰影似的。

  「你叫李衛紅?」軍代表問,身子朝後一仰。

  「車間裡的人都叫我小二。可以——坐下來嗎——我?」

  軍代表朝陳幹部丟了個眼色,陳幹部就搬過來一把靠背椅,牙咬咬的模樣道:「坐!」

  「找我來是——?」小二把工作帽丟在軍代表的桌子上,屁股一挨椅子就問。

  陳幹部打斷他道:「叫你開口你再開口,等軍代表問你的話!」

  小二就忿忿地想,他媽的看施技師同賀技師打架幾多有味,現在看陳幹部同軍代表的樣子幾多沒趣。他眼裡就幻幻地飄過了一會兒劃到前頭一會兒劃到後頭的那只天空中的扳手。他覺得施技師真是沒得卵用,要打不打,裝模作樣,比娘們都不如。於是心裡頭湧起了一股遺憾同鄙薄。

  「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找你嗎,?」軍代表老莫欠了欠屁股,問道。小二正打算答「我怎麼曉得」,忽然聞到房間裡一股巨臭,差點熏得他閉過氣去。

  「好臭啊嘖嘖嘖嘖!」小二抓起工作帽在鼻頭前左右扇動,跳起來,朝軍代表大聲道,「打屁吧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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