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老康開始旅行 | 上頁 下頁
十二


  「他們是從鄭州來的警察,想找你打聽一個人的情況。」處長介紹道。

  「誰?你們想找我打聽誰?」老康非常奇怪。他對公安沒什麼好印象,並且,他不願意與他們打任何交道。

  「你是不是有一幅油畫在北京的一個展覽上展出?」

  「是啊,怎麼,這個展覽是非法的?」

  兩個人中胖一點的那個笑了笑,說:「扯到哪裡去了。我們問的意思是你畫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很像我們追逃了十六年的一個罪犯。」

  「罪犯?什麼罪犯?」

  「十六年前,他殺了一個人,然後逃出了河南,從此銷聲匿跡。」

  「我畫的是我們系裡畫的一個勤雜工啊。」

  「你覺得你把他畫得很像嗎?」

  「那當然。我是非常寫實的。就是說,很像。」

  「那他就不是一個勤雜工,而是一個逃亡了十六年的殺人犯。」

  老康搖搖頭說:「不像,絕對不像。他是一個很老實的人。他在我們油畫系幹了十五年了。」

  處長插進來說,「教授,他們帶來了一張照片,請你認一認。」

  那胖一點的河南人就從公文包裡拿出了一張發黃的照片,遞給了老康。

  老康辨認了好久,終於點了點頭,說:「看上去似乎就是他,老張。」

  三個客人互相望瞭望,臉上露出了明顯的喜色。

  「他不姓張,」胖一點的人糾正道,「他其實姓高,真名叫高志存。」

  老康的表情像聽到了天書一樣。

  「感謝你,教授,」胖一點的人說,「是你的油畫給我們提供了線索。要不然這個人我們只怕很難找到。」

  「他是,」老康問,「他是怎麼殺的人?」

  「說起來話長,」另外那個瘦一點的警察說,「簡單地說吧,是他愛上了一個寡婦,和她有了一手,後來這寡婦變了心,要嫁給另一個男人,於是他把那男人殺了。捅了他十幾刀,非常兇殘。」

  老康抽了一口冷氣。

  正在這時,門被一隻小心的手輕輕敲響。

  「誰?請進。」老康說。

  進來的居然就是老張。

  「啊,有客人,那我先走啦。」老張說著就準備返身而去。

  「有什麼事嗎?」老康鎮定地問。

  「啊,是……我想,明天中午請教授喝我的喜酒。我和劉淑貞已經領結婚證好些天了。我們不打算搞排場。也搞不起排場。我們就在家裡結婚,只請了一桌人。教授平時對我好,我想請教授賞光。」

  「唔,看、看情況吧。」老康說,聲音裡有一種止不住的顫抖。

  老張,也就是真名叫高志存的這個人朝那三個他不認識的人卑微地笑一下,走出去,把門輕輕帶上。

  那個瘦一點的人出了一口長氣,說:「我差一點就把槍掏出來了。」

  火車上非常擁擠,硬臥車廂靠窗的凳子上都坐滿了人。他們都不是這個車廂的乘客,是列車上的人放進來等著補票的。火車沒開動之前車廂裡非常悶熱。黎曉菲拿起裙子下擺朝臉上扇風。她一臉的黃豆大的汗粒。哐啷一響,車廂晃了一下,火車終於准點開動。風從打開的窗子裡進來了。黎曉菲的長髮像黑色的旗幟飄了起來。她噓了一口氣。

  「喝點水。」她把一瓶她喝過的礦泉水遞給一直默不作聲的老康。

  老康喝了一口水,把瓶蓋蓋上。窗外的城市已變成了有顏色的風。過了一氣,看見田野了。田野上有一個農人站著朝火車張望。看不清他的臉。但老康覺得那就是老張。這個人不叫高志存,就叫老張。這個人和土地是聯繫在一起的。可是他殺了人,離開了土地,藏身於城市。今天中午,他要結婚了,和一個教工食堂胖胖的名叫劉淑貞的女人。他昨天聽見那兩個河南警察說,要在老張的婚禮上將他逮捕。他跑不了啦。他還聽見處長說了一句成語: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在他按捺不住簡直快要喪失理智的時候,黎曉菲回來了。她帶回了他們旅行中的用品和食品。她發現他面色漲得紅紫,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忙問他怎麼啦,你這是怎麼啦?忽然生病啦?

  他結結巴巴地否認。

  「我還買了一些藥,治感冒的,治腹瀉的,還有暈車的中暑的。」她低頭翻著手裡的塑料袋。

  「多喝點水,你好像又有一點不舒服。」黎曉菲的聲音和車輪的聲音混在一起。

  田野像扇面一樣打開。那個面目不清的農人不見了。老張也不見了。這個世上不會再有一個叫做老張的人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那幅肖像畫,他還根本不知道,他的這幅畫,在這屆雙年展上,獲得了惟一的金獎。就在他打開礦泉水的瓶蓋喝水的時候,北京的一些非常權威的藝術評論家正在趕著撰寫評價他的獲得殊榮的作品的評論。有一位評論家的文章說,這是繼羅中立的《父親》之後的又一幅具有對人性高度概括力的肖像作品。它完全可以進入當代油畫史的經典。

  他把瓶蓋又蓋上,朝注意地觀察他表情的情人說:

  「到了西安以後,我們怎麼走?」

  他的目光又有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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