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老康開始旅行 | 上頁 下頁


  「你們的老師是有魅力的成熟男人啊。」劉道尺一邊看服務生遞過來的菜譜一邊插嘴道。

  吃飯的時候,老康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幾天前的晚上,那個自己也記不清喝了多少啤酒的晚上,那個有發亮的江水、燈火、照片和法國式沙發的晚上,有白生生的手臂、眼睛裡的光芒和忽然而起的心跳的晚上,充滿了衝動的錯誤的晚上,第二天早晨就後悔的晚上。本來他是要看朱娟將一齣喜劇如何演下去,如果他自己也深入到戲裡頭,人在一瞬之間跌進了溫柔的陷阱,回過頭來想十分可笑。平心而論,朱娟並不吸引他。她的挑逗和進攻他本是可以抵擋的。但他這麼些天來一直沉溺在肖像畫中,內心裡已經有了想輕鬆一下的潛伏的念頭。當她的白生生的手臂那麼一晃,這念頭就從心底裡冒出氣泡來了。完全不是道德的原因,他的後悔只是因為他僅僅把朱娟和杜志紅劃定在朋友的範疇。通常,一個缺乏性的吸引力的女人如果被劃定在這個範疇之內,他是不會輕易越過界限的。他的錯誤就在於他違背了自己的原則。也許那一刻,朱娟不是朱娟,而是夜總會裡的三陪女,他倒是會有一種徹底的釋放,並感到快樂。當第二天朱娟再打來電話,再想有第二次的尋歡,他堅決拒絕了。他告訴她,他最近特別特別忙,等他有時間,他會打電話給她的。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朱娟不要再給他打電話。朱娟沉默了片刻,然後說,好吧,再見。就此掛上話筒。這是一個識趣的女人。老康反而又產生了一點內疚。但他清楚,他不可能去愛上朱娟或是杜志紅。自從半年前與黎曉菲分手之後,他就悲哀地想到,自己的將來只會有性,不會有愛。正因為如此,他才決定不與任何女人做深入的糾纏。

  這餐飯豐盛已極。劉道尺充分表現出了他的大方、殷勤和健談。他已贏得了兩位漂亮女孩的歡心。

  江中央有個島,島的頂端有個商務會館,會館裡面有一個很不錯的半圓形咖啡廳。從落地的窗子望出去,三面是水,跳躍著兩岸的碎銀般的燈光。他們吃完海鮮之後就坐船到了這裡。主意是劉道尺出的。他喜歡上了這兩個漂亮的女孩。他只要見到漂亮女孩,就會大肆揮霍語言和金錢。他靠在一張巴西藤的圈椅上,拍拍巴掌,叫來服務生,讓他送上一份生日蛋糕,另外再配上二十五支彩色小蠟燭。他拿出十元錢的小費給那個服務生,讓他快一點送來。

  他們唱「祝你生日快樂」,點蠟燭,然後讓俞麗一口氣吹滅它。他們四個人的笑聲感染了這個咖啡廳。老闆叫剛才送蛋糕的那個服務生送來了一盤水果,表示對客人的美好祝福。

  他們一直坐到十一點多鐘,劉道尺又說了許多的笑話。其中有一兩個有點黃,但也無傷大雅。他還是說得有點含蓄的。兩個女孩子也笑得很會意。現在的女孩子,有什麼男女之間的事是不懂的?老康覺得這個劉道尺對女孩子真是很投入。但是他在心裡說,你可不能對我的學生下手。我要對她們負責的啊。

  回到住處,老康洗完澡,躺到床上,翻閱一本新來的《藝術研究》。翻完了雜誌,老康把兩隻手枕到腦殼後面,讓思想像江水一樣自由流淌。如果不是電話鈴聲驟然響起,他就會這樣慢慢進入睡眠狀態。

  在拿起電話的瞬間,老康感覺到一定又是那個莫名其妙的沉默的人。果然,那邊什麼聲音都沒有。老康也不出聲,只把話筒夾在肩膀和下巴上……

  老康渾身一抖,忽然顫顫地說了一句:「是你,黎曉菲!」

  對方沒有擱下話筒來。他聽到了她的呼吸。

  「曉菲,我很想你。我曉得是你。我曉得,遲早你會來找我的。曉菲,我們誰也離不開誰。」

  他終於聽到了一聲歎息。

  「曉菲,說話啊,莫讓我急啊。」

  「我很賤。我是一個賤女人。」黎曉菲在話筒那邊說。老康聽出眼淚流淌在她臉上的聲音。

  「你在哪裡曉菲?告訴我,我馬上過來!」

  「我不想見你……我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告訴我,求求你啦。告訴我你現在在哪裡。」

  電話那邊又是一陣沉默。

  「說話呀曉菲,求求你啦。你曉得我想你想得好苦嗎?」老康聽到了抽泣的聲音。

  「你在哪裡呀曉菲。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今晚上都要來見你,我的女人!」

  「我……我……我就在你們學院外面。」

  「我來啦!」

  老康把話筒一扔,赤著腳,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沖下樓,在校園的碎孵石小徑上沒命狂奔,簡直像電視劇裡面追趕愛情的小男生。

  二十分鐘後,他和她坐在客廳的長條形餐桌前相互對視。

  過去了半年,好像過去了半個世紀?一股憂傷穿過時間透心襲來。他們相互對視,仿佛是在共同觀察一隻馬蹄錶上讀秒的指針,也仿佛是在共同清算愛情殘存的遺產。他們沉默著,但是彼此都明白,一切盡在不言之中。就像老康說的,他們誰也離不開誰。在一起時,他們嘗到了痛苦,分開來,他們同樣嘗到了痛苦。他們彼此牽掛,彼此思念,彼此讓對方盈滿了自己情感的天空,已容不得任何旁人來插足其間。

  現在他們又走到一起來了。他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的一隻手,然後把另一隻手放在這只微燙的手上,輕輕地撫摸。仿佛這只微燙的手代表了她那心靈的創口。

  她的眼裡含著淚花。因此一切是模糊的、顫動的、閃閃發亮的。這是夢境裡才有的景觀,是甜蜜而心痛的幻象。

  「我很賤,是嗎?」她再次重複了一遍她說過的話。

  「莫這樣說曉菲,你曉得這個世界上我誰也不愛,只愛你。你是我的女人。」

  「那你為什麼不娶我?」

  他不做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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