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老康開始旅行 | 上頁 下頁


  那兩封信,一封是他的一個臺灣朋友劉道尺寫來的。信裡說,他十五號從臺北飛香港,十六號從深圳到廣州,羈留兩天,然後十八號過來看他。這個劉道尺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畫家,後來不畫畫了,在臺北熱鬧的忠孝東路辦了個弘道畫廊,專門代理內地畫家的油畫。自從八年前買過兩幅老康的女人肖像,以後就每年來找老康買畫,出價不菲,一米見方的尺寸,每幅一萬美金。但這個劉道尺挑畫挑得很刁,要走的都是老康最得意的作品,使得老康一手收錢一手交畫之後總是有好長一陣惆悵。

  老康看了一下手錶上的日曆:劉道尺下週三到。

  另一封信是美協寄來的,有一個全國性的首屆油畫肖像雙年展將於下個月十號至十五號在北京中國美術展覽館舉辦,通知邀請老康參展,展出作品務必在月底之前寄北京。通知還打上了本次展覽組委會的名單,全都是中國頂級的油畫名家和美術評論家。看來規格也是頂級的。老康有點興奮,吹了一聲口哨,忘了剛才發過的脾氣。

  他把兩封信放進皮包裡,走了出來。在大樓的拱門前再次遇到當合同工當了十五年的老張。這個顴骨突出的男人手裡提了兩個空熱水瓶。他用謙恭的微笑迎向教授,並且彎了彎腰。

  老康從他身邊走過,下了麻石的臺階,忽然止住腳。

  「老張!」他回過頭來喊道。

  老張轉過了背。「喊我?」

  「是,喊你。」

  老康又跨上臺階,進到拱門的前廊上。在剛才的一瞬,老康腦子裡閃過了一個念頭:他要畫老張!他忽然發現老張的臉上很有內容,可以概括出中國下層社會中的某一類人的生活。對,畫老張,並且用這張畫參加那個頂級的全國性肖像畫展。

  他把老張叫住,把要畫他的想法跟他說了。

  「你以前不是畫過嗎?」老張有點困惑的樣子。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老康解釋道,「以前是帶學生畫習作,而我現在是要以你為模特搞創作,性質完全不一樣。」

  「要坐好久嗎?」老張又有點恐懼的樣子。

  老康點點頭。老康說,他會給他額外的報酬的,以小時論價。

  「每個小時三十塊錢你看怎麼樣?」

  這回輪到老張點頭了。老張看上去有一點撈外快的興奮。

  「什麼時候開始,教授?」

  「今天,下午就開始。」

  「是……是……脫光衣服的那種?」

  「不不不,只是畫你的肖像,就是只畫你的臉,懂嗎?」

  「那好那好。」

  老康的午飯都很隨意。他不想到教工食堂去吃,也不想到學院外頭的飯鋪去吃。通常,他就是自己下麵條。他喜歡吃自己下的麵條,放一點蔥,放一點蒜,打兩個荷包蛋,味道不錯的。更主要的是,這個過程有一種很閒散的、自然支配生活的意味,給老康帶來了輕鬆和懶洋洋的愉快。教工食堂那麼多的熟悉的人,飯鋪裡那麼多的陌生的人,無論夾在哪個人群之中,他都有說不出來的不舒服。離了婚以後,老康就變得稍稍有點怪了。

  他在廚房下麵條的時候電話鈴聲響了。打電話來的是不久前和他上過床的一個姓王的三十多歲的女人。她陪他的一位學生家長到系裡面來,那位母親是為自己犯了校規的兒子求情來的,她兒子和班上的女同學在學院外面租房子同居,被校方發覺,做出了讓這對年輕人退學的決定。那位做母親的不擅言辭,一味地拿手帕拭眼淚,是這位姓王的女人在旁邊伶牙俐齒地幫她說話。她長著一雙讓老康喜歡的杏仁眼。嘴唇很厚,很性感。老康那時正好也在系裡面,他也覺得這樣的處罰未免太過嚴厲,就也幫著那家長說了幾句話。於是他們彼此注意了對方。他們的目光在一瞬之間碰出了火花。第二天,她就來敲他的門。接著,他們就上床了。就這麼簡單。因為簡單,所以也沒有太多餘味可以咀嚼。他覺得她在床上的表現尚可,但是一說起話來就沒多少意思了。她的話很多,有點喋喋不休,卻顯得俗氣和自作聰明。從那天起老康就不想再同她交往。她卻不斷地打來電話,有點子窮追不捨的意味。

  「我最近很忙,非常忙。」老康說,「我的研究生要畢業了,我要指導她的畢業論文和創作。一點時間都沒有。」

  「你是想逃避我吧?」那姓王的女人說,「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哪裡哪裡,」老康說,「我就是忙,真的是忙,忙得暈頭轉向。」

  「難道我們在一起吃餐飯的時間都沒有?」

  「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人一忙起來,就沒有什麼好心情。你曉得,我們在一起吃飯是需要好心情的,對吧?」

  姓王的女人生氣地掛上了話筒。這讓老康暗暗高興。他希望她生氣,希望她因為生氣就不再來煩他。這年頭要勾上一個女人不是一件為難的事,要甩掉一個女人卻不見得那麼容易。

  姓王的女人在老康的印象中只留下了三樣東西:杏仁眼、厚嘴唇,和在床上的烏鴉般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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