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花非花 | 上頁 下頁
十二


  一抹殘霞驀然消逝。等待己久的黃昏,於是陡然四合攏來。

  這時候胥樹良老師才最後推著單車離開學校。傳達室裡的閒談家、國際局勢擔心家們業已各各散盡了。橡膠的微臭裡又夾了飯菜的香氣。

  「啊呀呀,胥老師,」戴大爹訝然驚呼,「你臉色煞白煞白,象月婆子咧!又病呐?」

  「不舒服。嘔,吃進去東西就嘔。」胥老師蹙緊眉頭,同時又吭吭地咳起來。

  「要到醫院檢查咧。多休息咧。」戴大爹極關切地說,「積勞成疾呀!」

  「唉,哪裡有空哦……」胥老師輕輕說,苦苦地一笑,然後騎上車去。

  他的家離學校很遠,騎車要半個多小時。因此他中午是不回家的。在食堂吃了飯,就去這裡那裡家訪。近來胥老師愈加地感覺得體力不濟了;而且吐血,全身浮腫,天地一陣陣地旋轉發黑。但他瞞了所有的人。他對班裡頭的事情實在是太掛心了。他不能夠去休息,便是每個星期天,人全都這樣那樣去尋快活時,他卻分明地寂寞著,心如荒漠似的空曠著。因為離開了學生,似乎他呼吸也將變得遲滯。

  他今日又找過了劉強和趙麗麗。據易卉的反映,他們兩人前天不約而同地請病假,其實是到公園玩去了。他覺得這情況有些嚴重,就反映給了教導處。薛主任的意思,是要他們寫出深刻的書面檢討來。「態度若是繼續的不老實,就停學!」薛主任的聲音,到現在還在他耳膜上震顫。

  他於是極其的心痛,為學生,也為自己。

  離家大約兩華里地方,是一個農貿集市,固然已經斷了黑,卻依然的有幾個農民在賣黃瓜鱔魚蒜苗紫蘇等等。喊著跌下去的菜價錢,拖長了疲憊無力的聲音。又並不曾有立即要離開的意思。

  這使得胥老師忽然記起上個星期也是這時候,在這裡遇到王瑞霞的事情來。

  他那天騎車經過這裡,看到一群人正圍成了一個圈在看著什麼;從那圓心地方,水珠兒似的迸出來吵罵的鬧聲,又尖厲又狠毒。其間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聽來分明的又很耳熟。便不由得下了車也站在那圈子外邊踮足看去。竟十分意外地認出來,那個為了兩分錢菜價錢惡狠狠地跟農民吵架的女青年,原來就是八年前從他手下畢業的班幹部王瑞霞。變成了這麼一副樣子;左手摟著把嘴巴嚇成了一個黑洞的半歲左右的細伢子,右手提了個菜籃,唾沫飛濺的嚷道:「你們大家看看秤!——多算我兩分錢呐!我們城裡人的錢也不是馬路上白撿來的呐!……」

  看得胥樹良老師頸根窩裡都發起燙來,空前地感到羞恥,感到無地自容,仿佛一個竊賊,被人發覺了似的慌裡慌張地騎上單車就逃逸開去。他斷斷乎也不曾料到,花了三年的功夫——他足足教了她三個學年——培養起來的班幹部,而且他料定將來一定有大出息的王瑞霞,幾年不見,竟出落成了完完全全一派潑婦樣子。唉唉,人怎麼會變得這麼厲害呢!當初這女孩子那麼聽話,天天記日記,黑板報出得那麼漂亮,而且穿姐姐穿剩的衣服,而且經常象現在的易卉那樣,給老師彙報班裡面的各種情況,而且……唉唉,傷心,簡直是傷心……

  「胥老師,——還認得我啵?」

  一路歎惋地回到家,卻見門外停了一部很小巧的鈴木摩托。正置疑間,一個聲音在門口響亮起來。

  「你是……啊呀,周——文——勇!」

  胥樹良老師上去在那個穿夾克的青年人肩膀上用力拍了一巴掌。

  「胥老師,我專門來看看您的。越來越瘦了啊,您!」從前的學生的寬闊的肩膀上,頗大的腦殼輕輕轉動。

  「一年,不比一年呐!」做老師的便不無慨系。這眼前的青年,比他高出一個人頭了。從前卻是班裡頭最使人腦殼痛的調皮大王。

  「你現在……?」

  「學做生意去呐!」

  「什麼?——沒當工人了?」

  「退職一年多呐。開了一個小百貨店。」

  「你還是,從前那樣子。做什麼都不能持之以恆啊。」做老師的回憶道,「總是好新鮮,而且調皮——還那麼調皮嗎?」

  「當然。老實巴交有什麼用?!尤其是如今!」

  「唉,那一回,」胥老師想,「要不是我努力做工作,你怕連畢業證都拿不到咧。好險!」同時他觀察著這張連初中畢業證書都幾幾乎沒拿到手的前學生的臉。這臉上漾動著鬼聰明和自信,和把什麼盡不放在眼睛裡的神氣。「年輕人,憑著你這種處世態度,你這種調皮,遲早要碰釘子的咧……」因為這樣地想著,胥老師臉上便呈著迷離和恍惚。

  他妻子從里間出來,同往常一樣,淡然地道:「飯涼了。熱一熱。添塊煤。我到對面去坐去了啊。」就走了。到門口,又回頭嚷一句,「明天,煤票就要作廢了啊!」

  「哦哦,曉得了,曉得了。」

  「您還住在這老地方呀,」前學生說,「若不是碰著您家的小衛子,我早以為您搬了咧。小衛子說,學校兩次分房給您您都讓人呐。唉呀您也真是!小衛子說您身體不好,所以我專門來看看您。——一點小意思啊。」

  前學生說著,便從身後摸出一網兜罐頭蘋果蜂乳之類來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