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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繼青


  小妮子坐在陸繼青的膝頭上吃西瓜,陸繼青眼望著她,一隻手卻摸索著朝茶几上伸過去,扯過餐巾紙來給她擦嘴巴。茶几角上,紙團如朵朵的杏花。

  小妮子兩點小嘴角不斷滲出淡淡血液般的瓜汁來。陸繼青擦一把,就說,吃呵吃呵小妮子。舐犢之情躍然臉上。"小妮子長得像哪個?"他轉過頭來問我,卻是自己作了答,"長得像章子怡是不是?"又捏捏小妮子的下巴,"是不是?是不是?小妮子?"

  我只覺得陸繼青的一切特徵甚至神氣,皆遺傳給了小妮子。隔得很開的細眼睛、淡眉、高額頭、國字形的臉,還有說話時喜歡把腦殼偏向一邊的神情,無一不似,卻是與章美女風馬牛不相及。或許在陸繼青看來,小妮子不止是章子怡,且是天上的仙女。

  他這回從美國回來,一是考察東山再起的機會,二就是來看這個仙女般的私生女。上世紀90年代初,陸繼青是海南房地產春秋戰國期的風雲人物,亦是中國最早使財富迅速攀升到九位數的一小批幸運兒中的一位。1993年初我第一次在海口見到他時,他身後站著兩位虎視眈眈的保鏢,手機亦由一腦殼啫喱水的跟班來接聽。他那時才三十出頭,一副雄才大略、鄙睨天下的模樣。他把整個人埋在沙發裡,拿幾乎是鼻音慢聲慢氣跟我說,我可以為你在新加坡註冊一家出版公司,你先在那邊慢慢做,蓄起勢來,一旦這邊政策有鬆動,立刻殺進來,搶佔先機。又說我現在不缺錢,缺的是真正能把一個行業帶動起來的人。後來他請我吃飯的時候亦談起了他想多元發展的思路。那時,他已預計到中國房地產的泡沫隨時可能破滅。在破滅之前,"我一是要把原始積累完成充分,二是要進入其他具有未來前景的領域。"審時度勢,雄心勃勃,亦不乏應有的冷靜同清醒。但是半年之後,他尚來不及收手,海南的房地產如積木般一夜之間轟然坍塌。他的大部分財富皆來源於泥土,亦最後還原於泥土。同島上幾乎所有的房地產商一樣,他扔下諸多的銀行債務同後來成了爛尾樓盤的半吊子工程,跑到早已辦好了身份的湯加島國躲藏起來,然後轉道去了美國。到他90年代末試探性地潛回來時,中國經濟歷經亞洲金融風暴又是滿眼生機。他是個有頭腦的商人,在一個非常有利的時間節點上迅速拓開一片處女地,在北京、上海和廣州這三個中國經濟的制高點上開設電視購物公司,接下來的三年裡,他的公司簡直膨脹成了一個龐大的帝國,子公司及加盟公司遍佈中國各大中小城市。那時他的總部在上海,租下徐家匯一幢高級寫字樓的整整三層,仿佛有曹孟德在許昌時的那股氣勢。他把我同另一位他的同窗好友請過去,說,現在又可以圓我在海南沒有圓的夢了。他遂談起他想做的種種事情,包括涉足IT業、網絡公司、證券業、速遞業甚至電影院線。當然,亦包括做出版和做商業電視臺。那天我們徹夜聊天,所有他做過的夢皆使他顯得特別亢奮,滿面紅光。我感覺他那時的整個狀態就是四個字:摩拳擦掌。"電視購物因為新鮮而吸引高購買力的人群。"他分析道,"但是又因為暴利而會短命。我算計,我的好日子最多還有一兩年。我必須趕快轉型,向其他的行業投資。"又道,"我有完整成熟而且龐大的營銷網絡,我可以把它賣個好價錢,然後抽身而出。"那個夜晚給我印象至深。因為不到一年之後,他的商業帝國又是忽喇喇大廈傾。我親眼目睹了他的兩次輝煌同兩次終結。有趣的是,他事先皆看到了結局,但在山崩地裂之前,他卻是來不及逃生。

  他再次流亡國外。走之前,小妮子還在阿春的肚子裡。阿春是他在九八年從上海飛北京的航班上認識的。阿春就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見他在讀一本英文的《商業週刊》,一看又是氣宇軒昂,就跟他搭訕,並說她很想學英文。阿春是安徽銅陵丫山人,在北京一個有錢人家裡做保姆,正回鄉省親,北京雇主小孩子生病了,電話催她趕快坐飛機回來。這是她第一次打空的,卻碰上了貴人。陸繼青見阿春長得秀秀氣氣,又說話伶牙俐齒,一時喜歡上了。飛機落地時他對她說,你不要再去照看那個小孩子了,你就照看我這個大孩子吧。阿春跟著陸繼青一跟就跟了三年多。除開公司的事不讓阿春插手,阿春想要什麼陸繼青就給她什麼。但阿春是個有心計的妹子,曉得陸繼青喜歡吃湘菜,就跑到常熟路上的瀟湘酒家拜師學藝,又曉得陸繼青喜歡按摩,遂參加一個中醫短訓班學習穴位,總之她的心思就是要讓陸繼青離不開她。最大膽的一著,就是懷上了陸繼青的種,四個月之後才告訴他,並連哄帶嗲讓他同意生下孩子來。陸繼青的太太在美國,已有三個女兒,他亦想有個男孩。阿春便說她找熟悉的醫生照了B超,肯定是個男孩。陸繼青遂點頭同意。但未幾,他的公司倒閉,他自己拍屁股走人,丟下了阿春同她肚裡的孩子。

  阿春後來在上海開了家美容店,據說泡了個小白臉。陸繼青再次回來時,小妮子已經四歲多了。真是血緣之親,陸繼青一見到她就極是喜歡,雖然她又是一個女兒身。這回他把她帶回長沙,一路上照料無比細心。他望她時的眼神有深深的愛意,亦有深深的歉疚。他對她的細心,仿佛帶著一種贖罪的虔心。"小妮子太可愛了。幾多懂事呵你們不曉得。"他請我們在華天喝茶,一直念叨著這句話。至於說到東山再起,我是頭一回見他歎氣。"現在幹什麼的門檻都太高了。"他搖著腦殼道,"當年的那種機會再也難得尋到了!"複又扯張餐巾紙給小妮子擦嘴。這一時我是覺得他有些英雄氣短,卻又有些兒女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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