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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


  老金坐在我的辦公桌對面,腦殼低垂,神情曖昧,手肯定忙著,卻被桌上厚厚的稿件所遮蔽,形容雖不可稱鬼祟,但也算得上有幾分的詭秘。

  唯有我曉得他在幹什麼。

  老金的手機發出急促叫聲,必是有短訊來了。整天的,他的手機如一只裝了蟈蟈的籠子,時不時地那麼叫著。辦公室不大,又很靜,於是那叫聲就相當擾耳。

  手機一叫,老金便把腦殼低下去,手指一陣忙亂,當然就是在那裡回短訊。中文輸入用的是拼音。湖南人,NL不分,前後鼻音不分,拼起來麻煩。一二十個字的短訊,左摁右摁,一錯再錯,捉蟲一般,不出一腦殼細細密密的汗,拼它不完全。

  "你也是,耐得這個煩。"我有時對老金歎道。

  "他媽媽個拼音!"老金咒起來,但兩個拇指仍是忙個不停,抬腦殼看我的工夫都沒有。他回短訊,手指忙,表情亦忙。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端肅,總之與回復內容有關。

  短訊都是他女兒發來的。他女兒在北京念大一。很聰明的女孩子,但時常曠課,一個人坐在校園的草地上曬太陽,看閒書,聽CD,然後,給老爸發短訊。

  聰明的女孩子大約都有點清高,一清高又有點孤獨,一孤獨就少朋友,少朋友就少溝通,於是愈加地清高,亦愈加地孤獨。沒有人好溝通,只好跟老爸說話,用滔滔不絕的手機短訊:

  今天又聽了一張王菲的新碟,不喜歡了。現在喜歡克莉斯蒂娜了。還有後街男孩。

  下午一個人跑到王府井,買了一件耐克T恤。還有一雙阿迪達斯的鞋。哈,又放你的血啦。

  睡到中午才起來。方便面。雞蛋。酸奶。然後曬太陽。打算買一個掛在樹上的吊床。

  在三聯買了本昆德拉的《無知》。喜歡這個住在法國的捷克男人。和他比,周圍人全是傻子。

  ……......

  老金的回復都是耐心細緻苦口婆心的、充滿哲理和人情練達的、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的、凡事都應當這樣而不應當那樣的。有父親兼黨委書記的語重心長,亦有對年輕人的盡可能多的理解和報紙上說的與時俱進。

  "我把她當朋友一樣。"老金跟我說。

  當然,我指出,這僅僅是一種姿態。實際上,父女的關係並不會像他想像的那樣平等。

  "怎麼這樣說呢?"老金不滿道,"不平等,她能和我發那麼多短訊嗎?能大事小事雞零狗碎的事都跟我講嗎?能這麼全方位全天候地溝通嗎?"

  "那是因為她不想跟她的同學講。她看不起她的同學。她沒有交談者。只好來跟你嗦。人總是有傾訴欲的噻。"

  "你打擊我。"老金說,很不屑地白我一眼,"你心理不平衡。因為你兒子不給你發短訊!"

  他說的是。我兒子也是大一,但極少跟我發來短訊。而我曉得,他的快樂統統來自他的同輩,而不是我這樣的半老徐爺。我倒是願意他這樣。如果他有話只肯跟我講,我反覺得會有問題。

  我把這樣的觀點講給老金聽,老金很不以為然,搖著腦殼,聲明道,他和他女兒沒有代溝。他女兒心高氣傲,是因為"哪個要她這樣優秀"!

  這時蟈蟈又叫了。老金低頭看短訊,臉上浮出極幸福的笑容。

  "念給你聽呵,"他說,"'你老是指責我曠課,給你個安慰吧。這次專業考試,我是全年級第一名。'你看你看,鬼傢伙!"

  老金的歡樂、擔憂、欣慰、愁悶,全部來自他女兒的短訊。這是老金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但我擔心這亦是他女兒的最大樂趣。我們互相爭論,但是沒有結果。老金的生活,按照老金理解的那樣自得其樂地過著。

  他摁字的速度當然有巨大的進步。他不再咒"他媽媽個拼音"了。

  到了大二的下學期,忽然,老金的蟈蟈籠子不怎麼叫了。辦公室一下子變得寂靜,亦變得空虛。老金的臉有些灰白。我這個人有些麻木,剛開始尚沒覺察到這是什麼原因。只感到空氣裡似乎缺少了什麼東西。後來一想,哦,原來是老金的女兒很少來短訊了。

  我問老金怎麼回事。老金歎了口氣,說,"她可能找了男朋友了。她現在不和我溝通了。"

  我說好哇老金,祝賀祝賀哇,早就應當是這樣子哇。

  老金點了支煙,深吸一口,望著窗外,一臉悵然,說:"你又打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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