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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


  車還沒到半山腰,就下起了霏霏小雨。刮雨器在玻璃上忽左忽右地抹開霧水,漫山升起的白汽裡,遂望得到山頂上時隱時顯的飛簷廊柱了。

  車上三個人,我坐在後頭,副駕駛位上是水哥,開車的是他岳父的義子,姓黃,額頭高,鼻頭大。他低聲道,到了。我們遂下車。大廟的拱門森森立於眼前,仿佛隨時要吞噬掉什麼。鐘磬聲同誦經聲織在一起,亦隨霧嵐在山間飄忽,如同耳語。

  這是在台中的山上。七月裡,我們到臺灣訪問。結束後,水哥因私事要稍作滯留,他叫我亦陪他幾天。於是其他的成員從高雄經香港回國,我們則來到台中縣。

  水哥的岳父是國民黨一位高級將領,1949年,國民黨兵敗如山倒,他來不及攜妻兒老小,就隨蔣家軍"轉進"到了臺灣。這一去,竟再也沒能回來。後來水哥的岳母輾轉打聽,才曉得自己的夫君已于十年前病逝,孤身一人,舉目無親,晚境淒涼。死後,連骨灰都沒下土,只是寄存在某個地方。所以我們行前,水哥的岳母哭著叮囑水哥,一定要找到骨灰,把它帶回故鄉來。這便是水哥的私事。

  水哥一到臺灣就四處找老軍人打聽,因他岳父原是名頭不小,人皆知曉,但亦是不曉得骨灰厝於何處。後來終於打聽到,老將軍收有一義子,原是他的勤務兵,後從軍隊出來,在台中開一小飯店,估計是他安排了老將軍的後事。我們在台中幾經周章,終於在一條小巷深處找到了這位黃姓義子。果然是他料的後事。他家裡後頭就望得見山,山上有廟,他義父的骨灰便寄在廟裡。每年祭日,他便到廟裡燒一炷高香,算是對義父昔日恩情的銘感。

  黃姓義子是個說話不多的人,看樣子亦是混得不那麼寫意。人的命運,大多的時候,皆是顯在臉上的。他五十來歲,已是皺紋蕩漾。我們走進廟裡,轉到一側,一排長明燈下,見層層疊疊的,皆是骨灰盒。我後來才從黃姓義子口裡得知,這些骨灰,大多是國民黨老兵的,他們隔海的親人,亦多半不曉得他們的孤魂厝於此地。即是曉得,人所共知的原因,亦難接引歸鄉。我同水哥皆歎了一口氣。心想這高山寺廟裡,藏得有多少妻離子散骨肉分離的人世悲涼故事。這一份沉重的靜默裡,側耳一聽,又有多少飄泊孤魂的淒然嘯叫!

  他們找到老將軍的骨灰盒了。在辦繁瑣的手續時我踱到外頭來抽煙。台級上,立了一位中年和尚,對我彎腰施禮,我亦回禮。我問他廟裡香火如何。他道是還好。又問他這些骨灰,祭拜的人多不多。他道那倒是不多。有些骨灰盒放在這裡一二十年,幾乎無人再來問津。"廟裡就替他親人給他超度。"我說阿彌陀佛。他亦是阿彌陀佛。說話間聞得有摩托車引擎響動,由山腰下傳來,慢慢近切。彌漫的煙雨裡,望到一件特別醒目的黃雨衣穿破水霧近到眼前來。那人下了摩托,走到廟簷下,把雨衣摘下朝台級外頭甩水,一邊對和尚道:一落雨天就涼啦。和尚額首:是,是。那人摘了雨衣我才看出是位老人,七十歲模樣,很高,很瘦,但精神甚好。他跟和尚打過招呼就進到裡頭去了。

  水哥同他岳父的義子辦手續起碼辦了大半個鐘頭。我一直站在外頭抽煙,跟和尚有一句沒一句聊天。又過了一氣,那老人出來了,一邊走一邊套那醒目的黃雨衣。和尚同我說,他也是你們大陸人,老榮民。我曉得國民黨把退伍軍人叫榮民。就同他搭訕起來。老伯你好。他亦回道你好你好。我說我是大陸來的。他深深望我一眼:哦——!我說老伯聽說你也是大陸人,老家是哪裡的?他道是:浙江諸暨。我說我曉得那地方,離紹興義烏都不遠。他很高興,"你去過?"我搖頭,說沒去過,只在地圖上查到過。"哦——!"他眼裡的光芒熄滅了。我又說老伯你當兵到臺灣半個世紀了,回去過嗎?他亦是搖頭,說沒回去,一次也沒回去。我問為何。他道,家裡親人一個都沒有了,回去會傷心,不如不回的好。我聽了默然。我說大陸這些年變化大,老伯你應當回去看看。他沉默了幾十秒,道,我還是不回去好。說完,他向我道別,然後騎著一輛大概是50cc排量的小摩托走了。一團鮮亮的黃色迅速被霧氣所吞沒。耳邊只聞得引擎聲音越來越小,及至消失。

  見我目送老榮民,那和尚就歎道,這老榮民呵真是不容易!我說怎麼講?和尚道:他太太死了十年整,骨灰也是寄在廟裡。他呵每天每天都騎著摩托上山來,坐在他太太骨灰盒前的蒲團上,一坐坐半個鐘頭或更長時間。他說太太在山裡頭太寂寞了,他要天天來陪她,跟她說說話,拉拉家常。"如果偶爾是這樣倒說得過去,"和尚道,"但十年呵,你想想,那麼多的日子,不管颳風落雨他都來,從沒一天間斷過。他這人別看不愛說話,他可是我見過的世上最重情義的人!他這樣的人太少啦!"

  把我聽得鼻子都酸了。這時水哥抱著岳父的骨灰盒和黃姓義子一道出來了,他亦是聽到了和尚剛才說的事。我們皆很沉默。風吹過來,雨斜斜地飄在臉上,一片冰涼。

  地下是逝者,地上是生者,而此時此刻,我們亦算是在無言裡共著滿天的風雨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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