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大號叫人民 | 上頁 下頁
郭大師


  香港回歸那年,我小住在北京東城區深藏在一條幽深胡同裡的一座院子裡。那院子進去很大,有假山、亭子和園圃。早上靜靜的聞到鳥叫和守門人掃地的聲音。這院子是我一位經商的朋友重金租下的,據說原是辜鴻銘先生的私宅。是的,是有那麼一脈森森的氣宇。

  我朋友那時事業很順,又剛剛收購了一家上市公司,資本的規模頓時像泡泡果似的膨脹起來。他遂四處投資,八面開花,忙得分身乏術,不亦樂乎。

  他變成了可愛祖國上空一隻飛來飛去的可愛大鳥。當然,有時候,他亦是收束翅翮,落回到院子裡。他原是鬧又鬧得,靜又靜得的人。靜下來時,就躲在書房裡看書(他的書房有毛澤東的書房那樣的格局)。過目不忘,記憶驚人。但這樣的時候總是很少。富在深山有遠親。門環叩響時,他屋子裡每每就是高朋滿座了。有借錢給他或找他借錢的,有向他投資或請他投資的,有找他合作或他尋求合作的……多半,談笑皆商賈,往來無窮儒。

  這朋友是詩人出身,所以他的出手,總要給別人和給自己以巨大的想像空間。但我總覺得,他的戰線太長,項目太多,有深深的危機隱藏在表面的盛大繁華中。他難道沒看到他抱負當中致命的脆弱?他難道不曉得資金鏈一旦崩斷會有忽喇喇大廈傾的不堪後果?

  未必。在他的儒雅的談笑聲中,他自有他的清醒,但亦是自有他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兩難。他是只能如此,刹是刹不住了的。我相信,在他安靜獨處的時候,他把未來可能想得很好,亦可能想得很壞。

  他亦有可能心存幻覺,相信冥冥之中某種不可知的超凡力量。

  有一天,院子裡來的一大班人裡,有位是朋友的朋友帶來的大師。這大師姓郭,據說有通靈術,亦有氣功,總之還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吃罷夜飯,眾人坐在亭子裡品茶,自然是圍著大師,嚷嚷地要請他看相,要請他算命,要請他測前塵後事。我那朋友亦搖著一把紙扇,笑笑地道:"請,請,請大師示天機。"

  大師道:"看相算命,那是什麼檔次?我是只給有善緣有慧根的人指點迷津(說著瞥我朋友一眼)。那些事,是瞎子和騙子做的。不要為難我。"

  然後大師就說起了一些眾所周知的商界大人物,說某年某時,某人物遭劫數,經他一點撥,結果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又某年某時,某人物做某一大事,不聽他告誡,觸了天意,結果栽了大跟頭。云云。"有緣就有福,無緣就無福。就看有不有這個善緣。"大師最後是這般地總結道。眾人聽得呆若木雞,又仔細回味。

  我要老實說,該大師真是能說事。過程、細節、氣氛、場景、前因、後果,皆生動鮮活,一波三折,仿佛如在眼前,聽者亦是一種見證。

  不知是誰開始,躬身上前與郭大師握手,"我要沾點仙氣呵。"接著眾人就輪番上來與大師握手。握過了,翻過來細細看,仿佛那掌紋上頭有天書。

  我朋友倒是沒去握手,只把紙扇搖著,笑笑道,"天人知天事。我們今日算不算是有緣?"

  大師亦是笑道:"有緣者自有緣。"說罷又是瞥我那朋友一眼。意味深長。

  帶郭大師來的那位這時道,"大師有許多絕活,今日大師興致好,我們請他來一手如何?"

  眾人就鼓噪起來。大師道,"我今日興致是好。這樣吧,我今日要試試看在座諸位有哪一位是有善緣的。"說罷站起身來,伸出手掌在空氣裡畫了滿滿一個弧線,仿佛有個看不見的大球,被他摸了一把。"好了。"大師道,又坐下來。

  眾人愣愣道:"什麼好了?"

  "你們自己看呵,有緣的,就會看到一道金光。無緣的,什麼都看不到。"

  我反正什麼都沒看到。眾人亦是如此。又嚷道:"請大師再來一次,這回要看個仔細!"

  大師笑笑,起身重複了一次。眾人仍是面面相覷,只把頭搖。

  大師道,"我相信你們之中會有人看到。"說完就問我那朋友,"老總你說呢?"

  我朋友把扇子放下,"是,好像是有道金光。淡淡的,一閃。很快。"

  "這就對了。"大師聲音大起來,"這就對了。我說呢。"

  眾人遂轉過頭,都來問我朋友:"真是看到啦?真是看到啦?"

  我朋友笑而不答。大師就道:"你們不要問他。他也不會告訴你們。"

  這時大師身上的手機響了。大師對著手機道:"哦哦哦,你們在天倫王朝?好的好的,我就來,就來。"

  大師走了之後,一眾人皆有經歷了奇跡的興奮,又佩服得一塌糊塗。我望望我那朋友,他只是一臉笑意,搖著紙扇,兀自回書房去了。

  隔了幾天,我離開了北京。那大師後來有沒有再到院子裡來,我不得而知。

  六年之後,我朋友的集團公司一夜之間垮掉了。他亦亡命天涯,音訊全無。只不知在他異國他鄉的痛苦回憶裡,有不有那麼一個夜,那麼一位大師,那麼一道鬼才曉得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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