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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月


  她到我們編輯部來,說要見主編,徑直就來敲我的門。

  "我跟你們寄過稿子,就是寫一個殘疾人的那篇。我叫顧小月。"她自己抽了把椅子,坐在我辦公桌對面。陽光從百葉窗的條縫裡射進來,把她刷成了一隻斑馬。

  "是的,我們看了稿子,還不錯。"我說,點上一支煙。"我們正考慮留用。"

  我以為她會從那只仿皮的包裡再拿出一遝稿子來,讓我當面看稿,就像很多業餘作者那樣。然後,一臉期待和不安。

  但是她卻道:"我想做你們的兼職記者或編輯。"她那有著一雙淡眉的臉上分明是"我們來談談"的確定的表情。

  我說:"這個我們還……"她打斷我的話,道,"我以前在電臺做過記者。在電視臺也做過策劃人。還在都市報幹過,跑社會新聞線。我也在廣告公司做過營銷。如果你們不缺記者編輯的話,我也可以考慮到廣告部來——你們有廣告部吧?"

  那架式仿佛不答應她還真是不行。這事亦好像是由她來決定,而不是由我。這人還蠻有些意思。我打量了一下她,大約三十二三歲的模樣,中等個,略瘦,但一看就是那種做事果決、執著、不達目的不甘休的人。我是看過她的來稿,我對她說"還不錯",其實含有某種鼓勵,有"繼續努力"的意思。她的文章屬可用可不用的那種,看上去尚可,卻是沒有特色同個性。即使發表,亦將被淹沒於我們每天的文字的海洋中,成為消失的垃圾。她要來做兼職,亦是以能寫文章來做進階的。她倒是蠻自信呵。

  對於她的自我推銷,我無能為力。因我們實在是人手足夠。這位顧小月我肯定她相當能幹,比我們很多編輯都能幹,但我亦不能隨便炒掉人家來替換上她的。

  我把意思委婉地告訴了她。我還說了些"希望你常給我們寫稿,支持我們的工作"之類的客套。我原想她可能會有些尷尬。沒料她坦然地笑起來,聲音很大地說,"沒關係沒關係。我也曉得找一份兼職的工作並不那麼容易。我只是試試而已。"

  在理解萬歲之後她突然又道,"假如我給你們拉了廣告,有多少提成呢?"

  我說這個嘛我們沒有先例。我們可以考慮,但要商量一下具體可行又符合政策的辦法。

  我話未說完,她又急急地插嘴道:"那你們商量你們的辦法,我同步地進入我的角色,這樣不耽擱時間,你那裡辦法出來了,我這裡廣告就拉來了。我先印一盒名片好不好?銜頭就是雜誌社廣告部營銷經理,怎麼樣?"

  我佩服她腦殼真是轉得快。但我肯定不能答應她。因萬一惹出了什麼糾葛,麻煩的不會是她,必是我們。何況我對她一無所知,雖然她無疑是個腦殼好用的人。

  隔了幾日,她又來了。見我忙,就坐到隔壁的辦公室裡,同其他幾位年輕小編輯聊天。大約一兩個鐘頭後,她敲了敲我的門,推開半尺寬,探出臉來,"你忙,我走啦。"口氣像老熟人似的。中午吃工作餐的時候,有位編輯小姑娘就說,這位顧小月呵真是不容易。離了婚,帶著個七歲的兒子,一個人從小地方跑到省城裡來,一會兒有工作,一會兒失業。要租房,要供兒子念書,要穿得體面,白天忙事晚上還要寫作,非常艱難。她說她前一陣做保險業務,跟一個老闆談了差不多兩個多月,要簽單了,那老闆說,我們去開鐘點房,完了我就簽字。顧小月說,她當時氣得打了那人一耳光,掉頭就走。走到賓館外面,她就蹲在地上哭。

  我聽了亦很同情。但我又揣測,她是不是通過編輯小姑娘,把這一切傳達給我呢?

  我深知很多人皆在生活底層掙扎,一些人幻想破滅了,一些人欲望正燃燒,各各在沉浮中裸裎著人性的光明同黑暗。很多人的面孔亦是變得模糊難辨。顧小月,我感覺單靠同情是不能深入她的。

  她後來又來了兩趟編輯部,之後就杳無音訊了,亦未再投來稿件。幾個月後的某個週末,我在街上碰巧邂逅了顧小月。她說她最近忙得沒時間寫文章了,不好意思。"我找親戚朋友借了點錢,在我租住的社區開了一家小超市。"她道,"社區人氣旺,所以生意還可以。就是忙,單打鼓,獨划船,累得想死!"我覺得她總算找到了一個生活中的位子,就說了幾句祝賀的話,然後分手了。

  再過了一個月,我有天在辦公室裡看都市報,有則社會新聞說某社區有間小超市,女老闆一夜之間叫來搬家公司的車,把租住屋的東西和超市里的所有貨物全都搬走一空,人間蒸發。房東和供貨商們紛紛跑到派出所報案,據稱女老闆所欠貨款和房租達八萬餘元之巨云云。

  我腦殼裡一下子就浮出來了顧小月的樣子。淡淡的眉毛,瘦瘦的身形。我跑到隔壁辦公室,問編輯們有沒有她的電話。他們說沒有呵,她沒留下任何聯繫方式呵。怎麼啦?

  怎麼啦?我亦不曉得是怎麼啦。我只想,報上說的那個女老闆,她一定不是顧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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