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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教授


  他是姓遲,卻並不是教授,但眾人皆這麼叫,他儼然就是教授了。反正又不是冒充,人家要叫,他有什麼辦法,只有響亮答白了。

  "教授,我這支漲了百分之十五了,拋得拋不得教授?"證券公司的大戶室裡,人家皆跑到他電腦前來討教,吃什麼股,何時吃,捂多久,到什麼點位上拋,然後再換什麼股,如此等等,就好像他替眾人長了個公用腦殼似的。

  他確是聰明,亦是精於股道。1998年中國股市"五一九"行情爆發時,他以五萬元入市,一年之內竟賺了三百來萬。他給自己製造了一個經久不滅的神話。所有的親人、朋友,從前的同學或同事,無不拿崇拜的眼神瞧著他。就好像單是認識他,也能沾上光似的。

  他暗自慶倖自己的抉擇:1998年春天,他把一紙辭呈遞給他的處長,然後就跨出了省政府的大門。而那時,亦不知有多少人為他深深惋惜。數學碩士,年輕聰穎,看看就要提到副處,仕途坦蕩,前程似錦。"這個人有不有神經病?"

  此前多年,他就一直在研究中國的股市,亦是一直在模擬炒股。他對自己說,到時候了,可以出手了。遂把自己的積蓄,加上從朋友處借來的錢,一共五萬,看准了"上海梅林",一傢伙全砸了進去。翻到一倍,人家拋不贏,他不動。翻到兩倍,他亦是不動。直到翻成五倍,才逢高出貨。再又悉數買入"東方電子"。又是幾個跟頭翻上去,再出來。中國股市有一千多家上市公司,他只炒精心研究的三五支股。低吸高拋,反反復複。他把莊家的操盤手法研究透了。誘多也好,誘空也好,他反正騎在龍背上,顛也顛不下來。"我是莊家身上的一隻跳蚤。"他對別人道,"我要吸足他的血才走人。"

  "你也可以炒炒股,"有回他對我說,"現在是牛市,你蒙著眼睛抓一支股,捂上半年一年,翻一倍了,你就丟掉。你現在就去吃'浦東金橋',保證穩賺不虧。"

  過了一段時間,他碰到我,問我買了"浦東金橋"沒有。我說我膽子小,不敢炒。他痛心疾首道:"你看看你這個人,你看看,我那時叫你進去,如果你是十萬,現在少說也是十七八萬了,你這個人呵!"

  "炒股幾多好,"他又教育我道,"一不要看領導的臉色,二不要按時上下班,三不怕工商稅務地頭蛇。什麼人都不要依靠,只依靠自己的腦殼。你要是開公司,賺個幾十百把萬,多少眼睛會盯著你。你炒股賺個幾百千把萬,你不講,人家曉都不會曉得!"

  但大戶室的那些人還是曉得他的。他太會炒了,幾乎出手就賺。按那些人的講法,他是"跑贏大盤的人"。所以他們請他吃飯,請他喝茶,請他洗桑拿,就是要讓他提供股情。"教授"之稱就是這時候來的。"給我們講講課噻。"那些人說得一臉虔誠模樣。

  "教授,丟得丟不得?"人家請他過來看盤。

  他瞟一眼,道:"捂死它。長線是金。翻一倍再說。"

  人家按照他的指點,果然賺了錢。遂愈發佩服得緊。後來他過去的同學同事親朋戚友聞說了他的厲害,皆來找他,他就說,索性,把錢集中在他手裡,組成一支"航空母艦",亦就是所謂"私募基金",統一交他操盤。他跟他們定好協議,保證一年之內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潤,多的則歸他。那些人一想,也好,什麼心都不要操,交十萬給他,到年底就成了十三萬,你賺我們也賺,何樂而不為。遂紛紛把家底皆拿出來入了他的賬戶。到歲末,遲教授一聲呼嘯,眾人就來分銀子。有個投了一百萬的,果然是賺了三十萬,高興道:做麼子生意都沒得這麼來錢。"教授你真是我們的財神爺呵!"

  不料到了2001年,股市指數雪崩似的塌下來。系統風險,誰也料不到,誰也擋不住。之前遲教授倒是有過一句話:"這段時間,我想空一陣倉,望望風看。"而那些把錢放在他手裡生了錢的,腦殼已經發了高燒,道:"空麼子倉?教授戰無不勝。我們信賴你。只管炒!"

  熊途漫漫。股指坐了滑雪板,一直向穀底無情滑去。遲教授手裡的"航空母艦",已縮成了小舢板。那段時間,我不曉得他是如何熬過來的。每天,他要接幾百個電話。"教授,我的錢還剩多少?""我要退出來,把本還給我。利潤不談了。退退退,都退給我!""教授,你是保證我們有錢賺的呵。現在怎麼了教授?"……

  他把手機關了。一是接著這樣的催命符,煩。二是他的錢統統套在股市裡,連吃飯皆成問題,哪還有錢交話費。

  再過一陣,股市抽筋似的反彈了幾下,仍是倒下不醒。深深的災難,殘酷的蒸發,遲教授吃下的高價科技股,跌成了地板價。

  他消失了。三年來,沒有任何關於他的確切消息。只有傳說在絕望的債主們之中流傳。有說他跑到泰國去了的,有說他躲到雲南邊境去了的,還有說他肯定已經自殺了的。

  我只要聽到有人談股,就會想起遲教授的模樣。尤其記得他有一回躊躇滿志地接受證券報記者的採訪,說,如今呵你想要我虧,我都不曉得要如何虧咧!

  當其時,他是何等的瀟灑。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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