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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光明


  陳光明敲門的時候正是過年之前,街市上一派燈紅酒綠的熱鬧,雖然天低雲厚,看上去似有落雪的意思(好多年沒落過雪了)。而我老婆正在廚房裡大忙特忙。口沖白白的熱氣,又手臂通紅。

  他進來時的模樣似與這氣氛甚不相洽。穿一件翻領棉外套,顯是敝舊,燈心絨的褲亦是皺皺巴巴,又鬍子拉碴,面目灰暗。我請他坐下,叫老婆泡上熱茶。他把手搓得很響道,"

  咦呀,屋子裡到底熱和些。"

  我們說些寒暄的話。但我是等待著,因我曉得,他必定無事不登三寶殿。

  慢慢開始由遠及近。他說起了房子的事。有些情形我是曉得的,他離了婚,把美院的房子給了他前妻。他前妻很漂亮,曾是103路公交車上的售票員,我們皆笑稱公交西施。關於他們離婚的原因,朋友中有眾多版本。兩個人的事,唯兩個人曉得,我們其實無法知其根底。他在美院外頭租了房。就是一間,還算大,臥室書齋又兼畫室。有時候,他到前妻那裡把兒子接來住幾天,並教他畫畫。他們美院裡起集資房,相比外面的商品房顯是便宜得多,質量亦肯定要好得多。但他沒有加入到同事們的興奮當中。他說他沒有錢。也許是實話。但瞭解他脾氣的人都曉得,他最不願意的就是和同事們住在一起。他向來是獨行俠。那些平庸的同事,亦是他覷不來的(當然,他覷不來人家,人家亦就覷不來他)。

  "我現在,看中了嶽麓山後山上的一戶農家,"他因說到要緊處來,臉開始有些泛紅,"是個老人,他的崽要把他接去住,他就打算把屋子賣了。敝舊的房子。土磚的。不過我蠻喜歡。後山上那一片林子裡就他這一戶,清靜得不得了,與世隔絕。住在裡頭就是王維。"

  他又搓手,倒吸氣,用力道:"就是要三萬。我只籌得萬把塊錢,想請你幫幫忙看。"

  這話他沒出口我倒是預料到了。他這人亦只會卡在錢的事情上。他沉溺于藝術,自甘清貧。多年來他卸下國畫系主任及青年美協副主席之類的銜頭,足不出戶,畫他的怪畫。既不參加任何畫展,亦拒絕任何想買他的畫的畫商。他精神富有,然生活潦倒。他這樣的好漢,一分錢都可以逼倒,還莫說是三萬。

  但我亦是為難。因這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其時我亦靠著一枝筆來討生活,固然自足,但余錢剩米甚少,我要把錢借給他,我自己的生活必定有麻煩。但我想起了一位朋友,亦是一位畫家,他的畫價在當時是一平方尺賣一萬,且賣得非常好。我想陳光明與他是同道,必有惺惺相惜之處(何況他們互相且認識),他手頭又闊綽,幫陳光明一把亦不是難事。

  我把這意思跟陳光明說了,他摸摸額頭道,"試試也好。借你的面子用一用了。"

  我們去了那朋友弄得像賓館樣堂皇的家。陳光明很忸怩,眼睛不敢望那朋友,只望住自己的指尖。我委婉說明來意,那朋友一面"呵呵"應著,一面抽煙,眼神卻是有些飄忽。

  "所以……你看……呵?"我說著,亦是渾身的不自在。

  "這個嘛,"那朋友沉吟了一下道,"你看見的,我房子剛剛搞了裝修,花了二十幾萬。把點錢都用在上頭了。手頭要一下子拿出兩三萬來……呵……呵,你曉得的。"

  陳光明滿面通紅,站起身來對我道,"我們再想辦法。不麻煩了。"

  這是他說的唯一的一句話。說完他就走出了門外。我那朋友笑了一聲,"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的脾氣。我們美術界的人都曉得的。你再找別人看看?"

  過了四五年,其間我亦沒再見著陳光明。忽一日在街上碰到了,打過招呼後我就問起那山上土磚房子的事。陳光明表情木然道:"沒搞成。後來五萬塊錢賣給了別人。"

  "你現在是住在……"

  "美院要給我一間房子。我沒要。不想住在單位上。還是租。也是在半山上,租了農民的房子。蠻好。你哪天得空來玩,看看我畫的畫。"

  我又問他是不是還是單身。他說他不想再成家了。"當初結婚就是一種錯誤。"他說,"一個人,蠻好的。經常有學生幫我來搞衛生、搞飯。學生對我很好。"

  他對學生亦是很好。但肯定,沒有人能跟他過一輩子。

  能跟他過一輩子的,唯有藝術。因藝術是非現實的,亦是讓人迷醉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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