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大號叫人民 | 上頁 下頁
常浩


  我那天到河西開會,午飯後抽了個空,特地開車去二紡廠看常浩。常浩的老婆我叫她胖嫂,因是二紡的擋紗工,又三班倒,所以常浩為照顧她,就要了二紡的宿舍,而把河東他原來單位的房子退掉了。從前他住河東時,我們幾乎每週要見一次面,搬到那麼遠的二紡廠以後,過從就顯見得少多了。

  二紡廠在三叉磯,以前那地方有船舶廠同幾家頗有規模的紡織廠。一眼望去,傘形廠房

  頂一排接一排,甚是壯觀,但現在大多不是停工,便是被並購。過去汽笛一響,穿藍制服同白制服的工人一群群朝工廠大門一路說說笑笑走去的熱鬧情景,已是不復得見。我開車快到二紡時,路亦變得坑坑窪窪,雖然我已來過許多回,但那些宿舍一棟一棟皆是一樣的積木形制,我又不記得棟號,只好一路問將過去。

  "胖嫂?姓李?我們這地方姓李的胖子多的是,男的女的都有。你要記得她是哪棟噻!"我問路,人皆這樣答。坪裡四處是人,聊天、搓麻將、打毛衣,曬著冬日的太陽,一身臃腫。當然,最後我還是尋到了常浩的家。頂層,七樓,爬上去敲門,卻是無人。敲對面的門,出來一中年漢,聲音很高,說沒人呐?那你到底下尋尋看。李胖子可能在十八棟的麻將室,老常肯定在十九棟打桌球。又告訴我下樓朝左手走,每棟的牆上有號子。我只好又下七樓。樓道裡四處是煤簍子、爛桌子、破單車以及雜七雜八的東西。又注意到每層樓的路燈幾乎皆是沒有了燈泡。若是夜裡來,不是熟門熟路,必定跌跌撞撞,剮壞褲子。

  看到十八棟了,果然一樓有人將自己的家開了麻將室,隔了窗戶看,好幾桌人,一片藍濛濛的鬧聲。但裡面沒見著胖嫂。又到十九棟,看到坪裡擺了三張綠色的檯球桌,亦是一些人在打球。且圍著看的人亦不少。抽煙,笑,或者親切地罵娘。常浩正彎著腰,球杆一推一推,然後,奮力一擊。有球落到了網袋中。一片叫好。我擠攏去,拍他的背。他好像沒感覺似的,自顧自地吹牛,"老子百發百中!他娘的麻花!"

  他後來看到是我,極是高興。球杆一扔,朝旁邊一個人喊,"樹寶,你來玩,老子來了客!"把我扯到一邊,遞煙,問呷不呷茶,嚼不嚼檳榔。"走走走,還是到我屋裡去坐!"

  我有一年多沒來過他家,走進去好像變了個樣,牆上四處貼得有幾何體的靜物素描,還有就是水彩寫生畫。"開畫展呵你老兄!"我訝異道。他說哪裡哪裡,是他帶的學生伢崽們畫的。原來他在家裡帶學生畫畫。常浩學過美術,後來在電影院當美工,專門畫電影海報,他那家電影院十多年前便成了夜總會,他遂跳到一家廣告公司畫路牌廣告。一年四季,身上皆是斑斑點點的油彩。他有嚴重的胃潰瘍,經常出血,一休就是個把月。公司對他不滿,他自己亦識趣,便職辭回家,間或接點設計稿畫畫,有廣告的,亦有裝修的。收入不穩定,有一餐沒一餐。但人是個天性樂觀的人,反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的口頭禪是"快活一天是一天"。他說這話是有來頭的。因他一位最要好的朋友,亦是廣告公司美工小丁,剛剛交了個女朋友,好到要談婚論嫁了,忽然有天晚上胰腺炎發作,腳一伸,就在一個瞬間裡歸了西。自此以後常浩便愛說那句"快活一天是一天"的口頭禪了。他那時住在電影公司的宿舍,很小的兩居室,但收拾得乾乾淨淨。胖嫂亦很能幹,做的飯菜極可口,又好客,我們朋友尤其喜歡上他家裡去玩,打牌,唱歌,吃飯,東扯葫蘆西扯葉,相當快活。常浩有副好嗓子,喜歡唱李雙江的歌,唱"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時,還要連帶著表演,把手掌張開,先伸出五指,再翻成三指,表示這是"五指山"。惹眾人噴飯。

  後來他搬到三叉磯這邊來,太遠了,所以往來就少了。他亦極少過河東來。看來他現在的生活來源,主要是帶學生畫畫。我問他胖嫂呢。他道還不是成天打牌,要不就在舞廳裡跳舞。反正二紡廠盡是女工,如今大多下了崗,無事可做,就是打牌跳舞。"張愛華你認得吧?"他問。我說就是跟胖嫂玩得很好的那個女的吧。他說就是就是,"原來好老實一個妹子,又漂漂亮亮,在舞廳裡認得一個建築包頭,就跟著他,後來被她老公曉得了,一瓶開水澆過來,如今一臉的疤,看見她跟得看見了鬼一樣!"我說那你也要擔心胖嫂呵。常浩聽了一笑,把手使勁搖著,"我連不得擔心,把她送給別人別人都不得要咧。胖得跟汽油桶一樣,壓得個把人死,哪個敢要?"

  我問他胃潰瘍好點麼。他道我累不得,累了就出血,所以現在基本上是靜養。只雙休日帶點學生。"嘿,"他忽然道,"我去年帶的一個學生,考取了湖南師大美術學院咧!"很得意的模樣,很有成就的模樣,一臉的滿足。

  他又拿起電話,說要給胖嫂打手機,"喊她回來搞飯菜,你來了呵。稀客稀客。"

  我跟常浩是初中同學,我說要過年了,同學們可能會要聚一下,"你也要來呵"。他聽了沉默了一氣,道,同學我就不見了。我現在,特別不願意見老同學。沒意思,沒意思。我問他何解,他想了想,然後道,我也不曉得是何解。可能是,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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