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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阿城


  程德培兄托巾幗英雄殘雪轉來一信,要我給他的那個《文學角》寫諸如印象記一類的文章,最好是寫一寫阿城,因為「我認為你和阿城比較熟」。但是阿城已被人炒得糊了,我再炒,出不了甚麼新鮮味尤自可,而且仿佛還很有一點子慘無人道。然而,朋友之情不可卻,朋友之命亦不可卻,好吧,姑且也炒他一炒試試看。阿城,你忍一百回就忍這一百零一回,怎麼樣?

  阿城現在洛杉磯,××街××號公寓的一間不大不小的房子裡,繼續地戴眼鏡,繼續地不修邊幅,繼續地大智若愚,繼續地在能不說英文的情況下奢侈地過著國語癮,繼續地熱愛鄭板橋、八大、弘一法師、沈從文、意大利歌劇、阿根廷足球以及他自己做的既不麻且不辣的號稱川味的麻婆豆腐,因此,繼續地祖籍四川。若是哪一位君子懷想起他來了,給他寫信,一個月兩個月以後他給你的回雁,是拿電腦打的。這是近年可以看出的阿城的一個顯著的變化。他給我的信裡說,拿電腦寫東西,為的是增刪方便,又省卻了謄正的苦役,而且,立即可以見出印刷的效果來。他現在,銜著煙斗——象斯大林或羅斯福那樣,在太平洋之濱,深深的美國夜裡,用電腦寫他的《中國民間藝術史》,寫痛悼已故鐘惦棐先生的《父親》——真是極好文章,寫暫不示人的他的小說,也寫些給朋友幫忙應急的幽默的文字。時人風傳阿城見好便收,不再寫作了。這不對。阿城不寫文章,是不會蠢到花那麼多的錢去搬一架於他無甚用途的機器的。

  我今年六月訪美,在他那裡小住四天。我睡了,他開始寫作。我在他的電腦輕輕的嗡嗡聲裡眠去。我醒來,他剛睡熟,桌子上是他完訖的可以見出印刷效果來的文章,《意大利皮薩》,儼然以一學者口吻,考證風行美國的意大利煎餅(皮薩),餡何以敷衍在上面而不夾于其中,原來是馬可·波羅同志忘了元朝皇帝教給他的中國北方餡餅的制法,而草草從事,以致謬種流傳,時至今日。這自然是阿城給世界上可愛的人民開的一個更加可愛的玩笑。這也正是上面提及的他給朋友幫忙應急的幽默文字。

  阿城的玩笑通常可以騙人,看不出來是玩笑,譬如這一篇《意大利皮薩》,引經又據典,考證來推論去,仿佛煞有其事,只有一本正經卒讀畢了才發覺上當終於不淺。這便是他的連聰明人也騙一騙的更加聰明處。還有就是你若發覺他開的是玩笑,你笑然而他不笑:他居然愕然驚坐,臉上仿佛寫著訝異。咦,笑甚麼,未必我說的好笑麼?我想起來若干年前在南京聊天,聽他山南海北,眾人一陣陣笑得要抽筋了,他木木坐著,望望這個,望望那個,簡直很無辜的樣子。我心裡想阿城你真真是一個鬼東西!另一回我在長沙,聽「美國之音」,恰好放出來的是他和臺灣李昂去年在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的對話:李(熱烈無比):阿城呵,你真是多才多藝,我知道你甚麼都能幹,但是我不知道你甚麼不能幹。阿(立即):生孩子。我就聽到收音機裡跑出來李昂同志嘎嘎嘎嘎鴨子似的笑。我沒有聽到阿城笑。我曉得貓在老鼠跟前同樣也不笑。

  不記得是前年還是去年,阿城來了信,說他搬家了,新址如右:北京西單××街××巷××號:有電話一部,號碼如右:×××××。我不能想像阿城住有電話的房子裡會有怎樣的神氣。我只要不去看他的新居和新的生活秩序,腦子裡永遠的是德勝門外四合院裡他那一間幽黯破舊小平房的情形:牆上是朱乃正的悍然的一幅中堂:「法無法」,是板橋的「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以及與佐恩原作等大的色彩還原又奇好的出浴少女的油畫彩照,是羊頭,獸角,和細細結夢的蛛網。案幾上亂得只有他自己才能找到秩序的文房四寶,紙張冊頁,和各地贈來的期刊雜誌。四處是書,是古今中外,是寫著字的廢紙條和混和著煙草氣息的亂七八糟的嗅味。還有那友朋來了隨時可以打開來伸展手腳做奇奇怪怪夢的地鋪——我就在這地鋪上做過幾堆夢。還有那窗子上別人留給他或他留給別人的話——我看見過北島、滕文驥、朱偉以及一些有名之輩或無名之輩給他的龍飛鳳舞的留言,都是找他忙這樣忙那樣的。

  我也看見過他給我留的話:立偉兄,我去天津,明天轉來,鑰匙和麵在老地方。大約他自己,以及王侯將相布衣平民,一律地只能在這裡拿掛麵對付身子內有關部門,無貴無賤,無長無幼,共產主義。我於是同他說:長期的吃面,營養不良呢?他仿佛極不經意,說道:還吃水果呵,維他命在水果裡。但是,我沒有在他的家裡發現水果。只一回他從湘西王村轉道長沙,一夥湘人轟轟烈烈去看他,說著話他忽然站起,說,對了,袋孚裡有桔子!於是把一大旅行袋的紅如彤雲的維他命拿來倒在床鋪上。他看這些曾國藩的後人在那裡猖狂地營養,自己倒端坐著,抽煙,徐徐吐出些同他的公案一樣其妙莫名的玄霧來。阿城抽煙實在太猛。

  一九八五年春上我們兩人住在上海作協小閣樓,陳村來了,聊天,競至終夜,頻頻地推開寒意的窗子,把不清不白的雲霧放出去飄逸,放出去繾綣。翌晨一看,地上的煙頭;多於激戰後壕塹中遍灑的彈殼。當然我也抽,陳村也抽,然二人之和亦難及其一半也。所以我那時看到的阿城,面有煙色,實在就怪不得社會主義的。

  去年,我到滬上,去陳村家裡玩,聽他說,他聽得別人家從美國回來說,阿城如今了得,大張旗鼓地胖了起來。我問胖到甚麼程度。陳村說,他聽得別人家形容,胖得象一個港商。所以我們一面呷啤酒一面探討阿城胖得那樣猛烈的原因歸結到兩點,一是吃洋餐,二是戒煙。結果我這回在洛杉磯,看到他根本就不吃洋餐——他帶我上過兩回館子,都是吃中餐,他問慈祥的結著領結的侍者:有沒有辣椒醬先生?而且,抽煙派也正在抽。甚至不抽紙煙,抽起「更過癮」的煙斗來。然而關鍵的問題不在這裡。關鍵的問題是,他根本就沒有胖起來,雖然他有那麼多應該胖起來務必胖起來並胖得一塌糊塗的道理。我找到他在墨西哥移民聚居區的寓所,喊他,他從我的背後苗苗條條地拱出來。真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他穿著一件北京老頭的圓領汗衫,一條「Made in China」的牛仔褲,瘦得一如既往!從容得一如既往,好脾氣得一如既往,也邋裡邋遢得-如既往。誰也不會曉得這個象剛剛打工回來的傢伙,竟是在海外名聲奇大的叫鐘阿城的人。我的翻譯後來問我:這就是阿城?我說一點不象是不是?他一面開車一面低語,這就是阿城,這就是阿城。這位翻譯才真是胖,但是,胖得毫無道理。

  自然我又一如在北京德勝門外的他那間陋室裡,睡地鋪。所不同的是房間裡有地毯。阿城說:我不喜歡地毯,我喜歡地板。而且,自然又聽他身如楷書一般端正,豎起一根指頭移來移去的悠悠的聊天。聽他聊梵高的用筆,鄭燮的亂石鋪階、白石先生的藝術人格、江浙新文人畫的脂粉氣……也聽他聊起陳丹青、朱新建、莫言、馬原和陳村——還記得起陳村的《有一個王安憶》,記起來時還好笑,笑過了又說起有一回他與陳村遇到王安憶,其時王正發表了她旅美三個月的如鄉村小道一般漫漫修長的日記,陳村幽了她一默:安憶,你有甚麼權利折磨你的讀者?!阿城就歎曰:陳村調侃起人來真是第一妙手。

  於是,就又再接再勵,緬懷這個緬懷那個,在涼意深深的美國西海岸之夏夜。他還拿出他收藏了很多年帶到美國去寫書的民間剪紙給我賞看,說這是陝西的,這是山東的,這是貴州的……寶貝成那麼一副樣子,叫人不免起了感動。這是一個對中國民間藝術不但有著廣博的研究,而且有著深深感情的人。他在洛杉磯寓所裡唯一的藝術品,即是貴州苗民的一件繡花衣裳。他把它剪開,裝飾在牆上,對造訪的人說,你看這花紋,圖案,如何如何之了得。聊天;抽煙——我差一點在四處標有N0 Smoking的美利堅把煙戒了,但在洛杉磯,在美國本土的最末一站,在這條大煙蟲這裡,仍複開了戒了;吃墨西哥人做的很中國風的葵瓜子,吃他冰箱裡的加洲水果。有時坐在折疊椅上,有時則席地而坐。我喜歡這時候的阿城,沖淡、平和、渺遠且又親近。我不喜歡報紙上和人們添油加醋傳之紛紜的那個煙霧騰騰的阿城。喜歡三國志,不喜歡三國演義。還喜歡阿城喜歡的一句禪言:平常心是道。

  煙花三月間收到的阿城的回信,大意為;收得你的信,很高興。知你要來美國,更高興。我意以為,以美國之大,四處可以看。最好當是見意外之人,遇意外之事。我有舊車一部,你來時可以陪你在洛杉磯玩玩。我以一個鄉下人的見識,讀了信心裡想,阿城你闊了呢,你居然地竟敢有了汽車!到了美國方才曉得,買一部舊汽車,正如在我們這裡買一部舊單車,便宜得很,容易得很。何況,洛杉磯是全美汽車按人計算平均數最高的地方——那位胖翻譯夫婦倆無端地有三部小車!洛杉磯也是一個地域廣闊的城市——從飛機上,左右望不到邊!順著任何方向的公路一氣行駛四五十英里,還走不出市區。

  所以,阿城沒有汽車是不行的,沒有汽車寸步難行——洛杉磯真是怪,極少公共汽車。阿城說,洛杉磯,根本就不是個可以隨便串門的地方。因此,阿城開著他的米黃色豐田,去讀英文,去買食品,去聖地亞哥海邊看水看雲,以及看這兒那兒的公立或私立的藝術博物館。我走的前一天,他就開著這車,風快地帶我去看一「極好的」私人藝術藏館——惜乎其門未開。去海邊溫柔的長灘上照相,背著他那極為昂貴的西德相機——阿城說,好相機一定要用一個隨便什麼破袋子裝著。阿城一共買過兩部舊車,前一部出了車禍,壞了;買來後一部,把前一部的好玩意兒裝到後一部的非好玩意兒位置子上,合二而一。據他說,成了一部「極好跑」的車子了。

  我說,你甚麼時候學會修車了呵?他說沒呵,沒學過。我說沒學過你怎麼曉得這樣搞那樣搞呵?他說看書呵,看書搞呵;這東西,很邏輯,你就很邏輯地搞就是呵。我說怕沒有這麼簡單吧?他說,簡單!簡單!簡單到你把書看完了,氣得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原來這東西這麼簡單呵!一面說,一面來來回回地走,扮演果然是氣得要尋短見的樣子。我就笑,心想你阿城是世界上頂頂鬼氣的人精。這一天還來了一男一女兩條華人。男的在日本的某電子公司謀飯,女的,據阿城說,在國內要算得是數學奇才,男女來向阿城討教電腦用法上的若干問題。阿城如此這般地指點迷津,叫男的女的頻頻點首,說是的是的,哦,哦,哦。我後來才曉得,幾個月以前,是這男的,他教給阿城電腦操作ABC。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

  阿城也不是沒有吹牛得意的時候。我就見他逢人誇耀,說他的那輛車,如何如何地越跑越好跑了。今年七月,他計劃開著這合二為一的舊豐田,隻身環遊美利堅。他的路線已大抵擬定——但也只是大抵而已,因為,他喜歡隨意,喜歡車到山前必有路,喜歡一路的見意外之人遇意外之事,以豐足他那本已十分豐足的人生。這個計劃,倒不是什麼牛皮。我在他那裡的時候他已在做著種種準備。阿城,你現在一路風塵地回到洛杉磯了麼?

  洛杉磯的天,真是藍得叫人頭暈;西海岸的空氣,也真是新鮮到一吸入肺部人就想唱歌,想發癲,想幸福地去尋短見。

  阿城,他就安安靜靜地,瘦瘦地,住在洛杉磯。他要住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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