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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沒有疤痕的人


  你想曉得1967年夏天潘後街上午的街景是麼子樣子的嗎?

  彭鐵匠的鐵匠鋪裡,爐火在那個瘦小的學徒一推一拉扯動風箱時有節奏地吐著火舌,四十來歲的彭鐵匠端起茶缸子來咕咚地喝一大口水。茶缸子外面是煙垢,裡面是茶垢,總而言之是墨黑的。彭鐵匠喝完水,就走到爐子跟前,左手拿火鉗鉗起燒得通紅的一坨鐵,放到鐵砧上,右手拿起不大的一把榔頭,在鐵砧上敲一下。這是表示開始的意思。於是他的另一個徒弟,臉上有很多青春痘的滿伢子就揮著八磅的榔頭一傢伙砸下來,彭鐵匠手裡的那只小榔頭就指揮那大榔頭或輕或重朝那紅鐵砸去。一大一小的兩把榔頭叮叮噹當地響得好有節奏,那坨紅鐵就在這叮叮噹當聲音裡變成了一把菜刀、一把鍋鏟或者一把飯鋪裡大師傅炒菜的鐵瓢什麼的。多少年來,這叮叮噹當打鐵的聲音,就是潘後街整個一條街最動人的聲音。這聲音說明我們潘後街的生活充滿了敲敲打打的意味。而且鐵匠鋪門外頭總是站了街上幾個無事可幹的細伢崽,看著通紅的一坨鐵變成了各種各樣的好玩東西,無不感到快活,就像看早些年有個外地人推著個有箱子的車子,交一分錢給這人,才可以掀開箱子上的絨布細細看兩分鐘的西洋鏡。鐵匠鋪當然是我們潘後街最動來動去有聲有色的情景了。

  但是那個夏天的上午,街西頭靠解放路的口子上傳來了槍聲。

  我們院子裡的細伢崽們跑到街上,辨明瞭方向,就朝響槍的地方跑去。經過鐵匠鋪,看見彭鐵匠在罵他的扯風箱的學徒伢子:「看,看,看死!」但是他自己卻扯起頸根朝街頭望了過去。我們發一聲喊,像十月革命裡朝沙皇的冬宮沖去的布爾什維克人一樣,朝街口沖了去。那些天裡,我們城市四處都傳來槍響。我們是一群只要聽見槍聲就像聽見了禮炮一樣莫名地亢奮的細伢崽。我們覺得好刺激。我們四處尋找著這刺激。

  槍聲越來越響,也越來越激烈,好像還有機關槍的聲音。我們沖到街口就把腰貓下來,仿佛受到過軍事訓練一樣。在中和堂藥店的門口,我們停下來,躲在兩尊石獅子後面朝解放路南邊望去。街上的行人早嚇得四處跑光。有子彈朝我們這邊飛來,帶著令我們感奮的嘯聲。當地一響,我們身後的電燈杆上,一個鐵皮燈罩被打得稀巴爛。燈泡的碎玻璃都濺到了我們的腦殼頂上來。

  有一溜人影,大概一二十個吧,順著靠我們這一側的牆根跑過來。也都是貓著腰的,好像還抬了個麼子人。這些人都戴著鋼盔,手裡也提了槍。有人還回過頭去開槍。是衝鋒槍,嗒嗒嗒嗒地掃射。對方看不見人影。對方的子彈卻朝這邊飛來。這一群人裡有人哎喲叫了一聲。可能是受傷了。這群人跑到我們的石獅子後頭來了。

  「小鬼崽子,不要命啦?」有個矮胖的拿手槍的傢伙朝我們吼道。

  我看見抬著的是一個女人。一綹長髮飄在綠色鋼盔的下面。她的眼睛緊閉著,手捫在胸口上。血從手指間朝外頭噴泉一樣的冒出來。

  「快快快,抬到潘後街去。」矮胖的傢伙像是這一群人裡的指揮,說話帶有命令的腔調。

  他讓兩個拿衝鋒槍的斷在後面,朝街那邊掃射,掩護這一群人撤到了我們街上。我在衝鋒槍手的身後蹲著,揀到了好多的子彈殼。我把汗衫脫下來,包住了這些燙手的黃燦燦的東西。他們在彭鐵匠的鐵鋪門口停下來,把受傷的女人放在地上。彭鐵匠和他的兩個徒弟端了裝了涼茶的包壺走出來,問他們要不要喝水。

  「她死啦。」他們沒聽見彭鐵匠說話。他們注視著那女人。女人的手指間已沒有紅色的噴泉了。

  他們圍著她,站起來,槍舉過腦殼頂,劈劈啪啪地朝天上開。子彈殼像爆米花一樣飛濺在我們身邊。我們這些細伢崽趕快在地上揀彈殼。我們不曉得死亡的恐懼,我們只曉得揀彈殼的興奮。

  那個矮胖的傢伙朝四毛的屁股踢了一腳,罵了一句有關他媽媽的難聽的話。四毛豬一樣叫了一聲,仍是彎腰搶了一粒彈殼。他把背心扯成一個兜,搶了彈殼就扔進來,甩甩手,口裡噝噝地吹氣。他屁股上就有了一個大皮鞋印。

  這就是那天上午的街景。

  那些天都是這樣的街景。我們像過節一樣。雖然我們院子裡的大人們都一律打成了走資派,都跑到北方的老家躲了起來。院子的牆上面都是我們的父親大人的名字,名字的前頭都有「打倒」二字,而且名字上都拿紅筆打了叉。那關我們麼子事?只要不上學,我們就快活,還要加上沒有大人來管我們,天天不是節日是麼子?

  噢,那個女的,那個手指間有紅色的噴泉的女人,原來是我們一個小學女同學的媽媽。那天她戴了鋼盔,眼睛又是閉著的,臉也很邋遢,就認她不出來。四毛跑過來跟我說:「你曉得她是哪個?陳東玲的媽媽咧!」想到陳東玲沒有媽媽了,我就不恨她了。她是少先隊的大隊長,向老師舉報過我給女同學取小名。我還為此留了校,為此挨了我爸爸的栗鑿,為此我在她的座凳上偷偷地放過圖釘。她媽媽死了,我就不恨她了。死亡好像可以消解一點麼子東西,是嗎?我摸摸腦殼,但是我還是想不明白麼子道理。

  四毛又跑過來:「快快快,到學校裡頭去,有熱鬧看!」

  我們就沖過解放路到了順星橋。沖過去以後我們口裡都唱著《平原遊擊隊》裡日本鬼子進村的音樂:剛剛-剛剛、剛、剛、剛、剛剛-剛剛、剛、剛、剛……屁股後頭還有機關槍響。

  「沖過了敵人的封鎖線呵同志們。」和平哥哥說。他比我們大三歲,所以他是我們的頭,就像好多年以後電視裡的加里森一樣。

  我們的學校真地熱鬧。和平哥哥對四毛說:「你的,大大的,這個!」和平哥哥把姆指翹起來,表揚四毛的情報準確及時。

  我們的學校真地熱鬧。好多人站在臺上,更多的人站在台下。臺上的人都掛了牌子,寫著他們的名字,名字上都用紅墨水打了叉。我們的班主任呵、語文老師呵、數學老師呵、政治老師呵,還有教導主任呵,還有女校長呵,都掛了牌子。好呵。妙呵。你們也有今天呵。我們就跟著台下的人喊口號。一會兒打倒這個,一會兒打倒那個。修正主義教育路線。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是麼子意思?搞不懂。搞不懂也要打倒。因為有人喊要打倒。因為有人指著女校長的鼻子說她就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因為女校長平時好嚴肅,我們這些調皮學生見了她就怕。讓人怕就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是這樣吧?大概是這樣。肯定是這樣。應當是這樣。

  有人打女校長的耳光子。打得女校長臉上的頭髮一下子甩到左邊,一下子甩到右邊。台下就有人喊:「打得好,就是要打——修正主義!」我們也跟起喊:「打得好,就是要打——修正主義!」我們是台下的那些大人的回聲。我們是火上頭澆過的油,刮過的風。我看見女校長捂著自己的臉,歪歪地倒了下去。有人踢她,她不動了。

  「裝蒜,修正主義就是會裝蒜!平日你的威風到哪裡去啦?」台下頭有人這麼喊。這麼喊是有回聲的。這麼喊人心裡有一股義憤,有一股正氣,有一股他媽的我也說不清楚的火氣。

  但是倒下去的人真地起不來了。倒下去的人嘴角流著紅的血,還流著白的泡沫。

  「把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代表吳敏先抬下去,我們接著鬥爭其他的修正主義!」台上頭一個人這麼指揮。於是過了一會兒,就輪到教導主任挨耳光子了。教導主任是男人,沒有長長的頭髮一下子甩到左邊一下子甩到右邊,不好看。我們就從人堆子裡溜了出來。我們去哪裡?去學校圖書館。和平指揮我們把玻璃用磚頭砸爛。四毛爬了進去。

  「看到了嗎?」和平問。

  「看到啦。」四毛在裡頭答。

  「看到了麼子?」

  「看到了書。呵呀,好多!」

  「找!」和平命令道。

  「找麼子?」

  和平對我們說:「找麼子?」

  我們一臉茫茫然。

  「卵用都沒有!」和平哥哥沒有四毛的屁股可以踢,就踢他弟弟小狗。

  「找——」和平哥哥朝爛窗子裡喊,「找好看的!」

  「麼子好看的?」四毛的聲音都好像佈滿了灰塵。

  「有故事的,有插畫的。」

  「《苦菜花》要得啵?《林海雪原》要得啵?還有《敵後武工隊》要得啵?……」「都丟出來。快點,等下子來人啦。」和平哥哥說完,就叫小狗到走廊上去放哨。要是來了人就咳嗽,像癆病鬼那樣的咳。

  天氣太熱,書拿著不怎麼好藏。我們把汗衫脫下來,一個包幾本,搭的搭在背上,夾的夾在胳肢窩裡,發一聲喊,撒開腳板就跑。

  「同志們呵,我們又沖過了敵人的封鎖線啦。」過了解放路,和平哥哥又是這麼說。

  「和平哥哥你好像夏伯陽。」我說,有點討好他的意思。

  和平哥哥就親切地踢了我屁股一腳。

  「四毛呢?四毛呢?」和平哥哥忽然問。

  我們回頭一看,真地,四毛呢?剛才四毛不是還跟我們一起嗎?四毛呢?

  四毛躺在解放路上。四毛的胸脯下頭是汗衫包的一包書,書下頭是越來越大的一攤血。子彈在我們腦殼頂上飛著,我們抬起四毛就跑,那包書還在路中央,在一攤血水的中央。

  彭鐵匠丟下榔頭走出來:「何事搞的?」

  四毛就躺在鐵鋪的門口,就同那天陳東玲的媽媽一樣。四毛就是那麼躺著,眼睛緊閉,嘴角還帶著調皮的笑意。你就是拿腳踢他他也醒不轉來了和平哥哥。你命令他他也不答理你了和平哥哥。一顆流彈從他的右肋斜斜穿過,從左肋裡出來了。他不再和我們一起玩了和平哥哥。

  像夏伯陽的和平哥哥帶頭哭起來。我們都哭得昏天黑地、日月無輝。哭得彭鐵匠都轉過背去抹眼淚。那天我們潘後街的街景就是這樣子的。

  沒有了四毛,我們心裡頭淒涼了一陣子。淒涼了一陣子之後,我們又快活起來。我們要麼跑到解放路上揀子彈殼,要麼揀到子彈殼就躲在院子後頭的庭子裡玩一種叫「雜架」的遊戲。就是每人出幾粒子彈殼,擺在一個四四方方的框裡,然後,在八九米遠的地方畫一根線,人站在線後頭,拿一個玻璃球朝框子裡的子彈殼擲過去。擊出框來的彈殼就屬￿你的了。

  當然是和平哥哥的眼法最好。就像現在打保齡球一樣,有時候他一擲,玻璃球擊在彈殼的中央,嘭地仙女散花,所有的彈殼都飛出了框線,大滿貫呵。

  我們玩的時候把院子的大門鎖起來。我們不喜歡街上的細伢崽。他們邋遢,討嫌,再說他們的父母的名字沒人拿紅墨水打叉,再說他們還拿石頭朝我們院子裡扔。

  他們就咚咚咚咚敲門。他們曉得我們在玩麼子。我們不理他們。我們玩我們的。和平哥哥從家裡拿出一個紙鞋盒來,把贏得的子彈殼裝了大半盒子。就像那是一隻阿裡巴巴的聚寶盆。忽然腦殼頂上有竊竊的笑聲。呵呀,街上的細伢崽從一棵苦楝子樹上爬到牆頭來了。

  「捅你的娘!」和平哥哥把手叉到腰上,仰腦殼就罵。

  「捅你的娘咧,走資派的崽!」上頭也站起來一個人,也是把手叉在腰上。是蔣婆婆的大崽,墨黑的皮膚,大腦殼,細耳朵。

  「大腦殼,有本事你下來!」小狗喊。

  「小鱉,你上來!」

  「你下來!」

  「你上來!」

  「你不下來是我的崽!」

  「你不上來是我的崽!」

  「學我的樣,學皮匠。捅你的娘!」

  「學我的樣,學皮匠。捅你的娘咧!」

  「哥哥,」小狗說,「他罵我的娘咧。」

  「打!」和平哥哥說。手裡的玻璃球擲過去。大腦殼要不是腦殼一歪,那腦殼上頭就起了寶塔。

  「好呵,走資派的崽打我們工人階級的崽呵!」大腦殼把手裡的瓦片子回敬過來。

  「小狗,幫老子拿彈弓來。」和平哥哥下達戰鬥指令。「都去拿彈弓來!」

  哈,我們院子裡這幫傢伙,打彈弓個個是梁山上沒羽箭張青呵。

  大腦殼手下有十來個人,我們院子裡只有八個人。要是對射起來,那他們哪裡是對手?大腦殼好漢不吃眼前虧,喊一聲撤,牆頭上一下子就沒了人影子。

  我們從家裡把彈弓拿來,和平說:「追出去打,他媽媽的鱉!」

  我們就把黑漆的大門打開來,沖到街上。大腦殼他們也正好沖過來。他們跑回去拿了棍棒家什,在腦殼頂上揮著,呼呼地生風,好像一群敢死隊的。

  「打呵!」和平靠在苦楝樹後頭,頭一個把彈弓裡的卵石射了出去。

  那一群人裡有人哎喲一叫,像殺豬一樣。我們也射出卵石來。我們每個人都是一褲口袋的卵石,丁丁丁丁地響。那一群人像殺了好多的豬,嚎叫著躲到鐵匠鋪裡。聽見鐵匠喊:「搞麼子卵名堂,安?」聽見大腦殼喊:「逮住一個就撲死他一個!」聽見鐵匠又喊:「滾,都跟老子滾!老子要做事賺飯吃!」聽見大腦殼又喊:「是他們打我們。走資派!」

  解放路那邊又傳來爆豆子樣的機槍聲。好像有麼子人跑到我們街上來了。

  「停戰!停戰!」我們看到大腦殼站到街心來,把兩隻手在腦殼頂上搖來搖去。

  「莫打。」和平拍了一下小狗。因為小狗正要拿彈弓射大腦殼的討厭的臉。

  「打就打,停麼子戰?」和平也站到街心上頭來。

  「那邊好熱鬧。我們去看熱鬧。我們約了明天打好啵?」

  「隨便你麼子時候打。老子奉陪到底。」

  「那好,今天停戰。走!」

  我們也走。走到街腰上,一些戴鋼盔的大人撤過來了。

  「媽媽的鱉,調兩門迫擊炮過來。」又是上回那個矮胖的傢伙,朝另一個人下命令。那個人一溜煙跑過我們身旁。

  「有幾個弟兄掛了花?」矮胖子問。他手裡是一把我們在電影裡看到過的左輪手槍。

  「大概有一半吧?」另一個人把鋼盔拿下來當扇子扇了幾下。

  一會兒來了一輛蘇制卡車。從上頭跳出來一些戴鋼盔的人。他們搬下來了兩門迫擊炮。然後他們把幾個哎喲喧天的傷員抬上了車。車子開走了。

  「唐司令,何事搞?」新來的人都拿著衝鋒槍,摩拳擦掌的樣子。

  我看到一頂鋼盔下頭有一張年輕漂亮的臉。兩側是齊耳的短髮,眼睛珠子烏黑烏黑的。她穿著一件舊工裝,腰間紮著寬皮帶,胸脯鼓鼓的。她看到我望著她的胸脯,罵道:「小鬼崽子,滾開!」我沒有滾開,朝她齜牙一笑。她的衝鋒槍對著我:「還不滾開,打你一梭子。打得你像個篩子。」我又沒有滾開,又朝她齜牙一笑。我曉得她不會打我一梭子,把我打得像篩子。她長得那麼好看。好看的姐姐我就是變成篩子也要看她。

  唐司令,就是那個矮胖的傢伙,把電影裡看到過的左輪手槍一揮,喊了一聲「沖!」就帶著這一群人往解放路那邊沖了過去。槍聲又像爆豆子了。

  鐵匠站在他的鋪子裡搖腦殼:「這是麼子世道——麼子世道哦。」

  我們跟在唐司令這一群人的屁股後頭跑,拐過街口,就躲在中和堂門口的那兩尊石獅子後頭不敢再朝前沖了。唐司令的人在一個眼鏡店的簷下架迫擊炮。我從石獅子的四隻腳的空隙望過去,看見街那邊有麻袋堆起的街壘,子彈從那裡朝我們這一面蝗蟲一樣飛過來。我嚇得趕緊把腦殼縮了下來。石獅子身上都打得麻麻點點了。有細碎的石屑濺到了我們的腦殼上來。

  我們有一點害怕,卻有更多興奮,也不記得四毛是怎麼死掉的了。

  這就是我為什麼要說這些日子是我們的節日的道理。

  後來我再也沒有看到過那張鋼盔下的漂亮年輕的臉以及被皮帶紮得鼓鼓的胸脯了。因為解放路忽然沒有槍聲了。槍聲轉移到了別的地方。轉移到了湘江河對岸。後來又轉移到了湘江河上游。有一天彭鐵匠對他的學徒滿伢子說:「河裡的水不能呷啦。」

  「何解,師傅?」

  「聽說他們在上游要炸掉農藥廠,把滴滴畏都炸到河裡頭去,要毒死我們一城的人啦。」

  當時我們都聽到了這話。當時我們一點都不怕。毒死一城的人,那是麼子情景?想起來都有味。你走到哪條街上,腳邊上都是屍體。呵呵呵,那是麼子情景?別人都死光了,就剩下我們院子裡這些調皮伢崽,呵呵呵,那是麼子情景?

  又過去了一些天,沒聽說有哪個被農藥毒死了。呵呵呵,幾多叫人失望。

  在失望的時候,我們同大腦殼他們又打了一架。我們把院子的大黑門栓起來,都爬到屋頂上,拿彈弓射他們。他們躲在屋簷下,也拿彈弓射我們。小小的卵石,交叉地飛來飛去。彈到地上或彈到瓦上,發出怪樣的嘯聲,真的是好刺激。從上午一直打到下午,一點輸贏都沒有。於是大腦殼又喊停戰。

  「你們派四個人,我們派四個人,玩雜架,賭子彈殼!」大腦殼站在街心朝牆上的我們喊。我們從牆上順著苦楝樹爬下來:「你們說個地方。」

  地方就在鐵匠鋪前頭的街上。

  結果我們贏了。贏來的子彈殼裝了滿滿兩鞋盒。

  「我們講和。」大腦殼朝和平哥哥伸出手來。「以後我們只打街外頭的,自己街上的不打架。」

  「說話要作數。」和平哥哥說。

  「扯卵淡是狗變的。」

  「扯卵淡是狗變的。」

  於是我們在街上就沒有敵人了。

  沒有敵人多少有點無聊。我們就把四毛偷出來的書找出來看。我拿了一本《林海雪原》,看到「白茹的心」那一節,心跳得有點不大對頭。白茹,我腦殼裡頭的白茹,就是那張戴鋼盔的年輕漂亮的臉。白茹,她有鼓鼓的胸脯。白茹,她現在不曉得在哪裡。

  小狗到我跟前來:「日本鬼子好痞。」

  他手裡拿的是一本《苦菜花》:「你看這一節。」

  順著他手指的地方,我看到日本鬼子拿刺刀逼中國婦女跳奶鈴舞。

  和平哥哥走過來,一把把書拿走,看了兩頁,就說:「將來我們院子裡的細伢崽都參軍,打到日本去,把日本的女人統統抓來,到我們潘後街來跳奶鈴舞。」

  跳奶鈴舞是麼子樣子?晚上我困不著覺,想了好久。後來我就困著了。我還是沒想出來。

  潘後街上是沒有槍聲了。也沒有炸農藥廠一類的傳聞了。也沒有再看見過戴鋼盔的人了。大腦殼他們和我們院子裡的細伢崽並肩作戰,打贏過東慶街那邊的人。我們有點喜歡大腦殼了。他的腦殼上挨了一棍子,包了好久的紗布,我們都說他像王成。他就在鐵匠鋪裡拿起一把榔頭,喊道:「向我開炮!向我開——炮——!」朝後頭一倒。嚇得彭鐵匠罵起人來:「要死罷?要死莫死得這裡!」後來大腦殼就真的像王成了。我們同東慶街的打過了,又打落星田的,一直打到小古道巷。我們是十字軍東征。我們只識彎弓射大雕。

  我們當然不同凡響。因為我們院子裡的細伢崽都佩了一把刀。其實就是水果刀,是可以推出去又縮回來的那種推刀。和平哥哥最先買來一把。放在手掌心上,忽然握住,大姆指摁住一個小鈕,刀身就刷地送了出來,在太陽下跳著一粒珠子樣的光。我們好羡慕呵。和平哥哥就說:「乾脆,一個人買一把。」這時候我們的父親都從北方回來了。和平哥哥就從他爸爸的口袋裡偷了錢出來,帶我們到中和堂藥店隔壁的百貨公司一人買了一把這樣的推刀。我們在院子的大黑門上拿粉筆畫了靶子。我們開始練飛刀。我們都看過一部講江湖藝人故事的電影《飛刀華》。裡頭有個人會玩飛刀,就叫飛刀華。於是我們都成了飛刀華。

  那天我的一個小學同學芋頭走我們街上過身。他就到我們院子裡頭來找我玩。我們正在玩雜架。還有大腦殼他們。芋頭說:「我沒有子彈殼,我只有煙盒子。」

  「也要得,」和平哥哥說,「兩個煙盒子兌一粒子彈殼。」

  芋頭就從褲口袋裡拿出一疊煙盒子來。

  後來不曉得怎麼回事,我同芋頭吵起架來了。可能是他少給了我煙盒子。也可能是他發輸氣先開口罵人。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我從口袋裡訓練有素地摸出了刀子,在那一瞬之間我把刀鋒推了出來。也是在那一瞬之間我的刀子紮向了芋頭的手,因為這只手捏了拳頭正打算朝我臉上揮來。

  芋頭比我高半個腦殼。我聽得他一聲尖叫,同時感到臉上濺了麼子東西。他就捂著手蹲到了地上。呵呵呵,他的手指之間也冒出了紅色的噴泉。

  我記得我很得意,朝地上唾了一口,說:「你以為我會怕你?你以為我會怕你?」彼一時我就只會說這一句話。我不會說別的麼子話。

  大腦殼問我:「他是哪條街上的?」

  「不要你管!」我說。這是我說的另外一句話。

  芋頭流了好多的血。他的臉白了。他縫了七針。他的媽媽跟我的媽媽是同事。他媽媽找來了,我躲在和平哥哥的家裡。我開始有點後怕了。

  好多年以後,潘後街沒有了。彭鐵匠也死了。什麼街景都沒有了。這裡變成了一個日雜品市場。人頭熙熙,皆為利來,人頭攘攘,皆為利往。原來的中和堂藥店,現在成了證券公司。有一天我從證券公司門口過身,恰好看見了芋頭。我們至少有五年沒見過面了。我們互相遞煙,問好。芋頭下了崗,現在專門在股市裡炒股。

  「賺了吧?」

  「賺是賺了點。本錢少呵。再賺也就是賺點小菜錢。」

  「能賺得小菜錢到手就不錯啦。」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他於是問我在哪裡發財。還問我有沒有遇到過別的小學同學。

  「想當年,我們就是從這條路上去上學的。」他回憶道。

  我於是問他,還記不記得有一回我們打過架。我戳了他一刀,流了好多血,還縫了七針。

  他臉上浮出困惑來。他顯然把這樣重要的恥辱都忘記得乾乾淨淨了。

  我說:「不記得啦?不記得啦就看看手。」

  他把一隻手舉起來,左看右看,沒看出麼子來

  「那只。」我說。

  另一隻手又被考察了許久。

  奇怪。他手上一點疤痕都沒有。

  「想不起來了。」他有點慚愧地說。「真的想不起來了。不過你一說,又好像有點模模糊糊的印象。」

  真是有意思。很多人都忘記了往事。我憑麼子要記住?有麼子記住的必要?

  我也要把它遺忘,就像芋頭那樣。

  我們都是沒有疤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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