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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是的,她叫Susan——肯定是真的,你騙我!」女孩子略怒道。

  羅天誠行騙多年,這次遭了失敗,馬上放事新編,說:「你說的這事是有的——不是我喜歡她,是她喜歡我,她很仰慕我的——你知道什麼意思,然後我,不,是她寫了一封信給我,我當然理智地拒絕了,但我怕傷她太深,又寫了一封道歉的信,她碰人就說是她甩了我。哎,女孩子,虛榮一點,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也不打算解釋,忍著算了。」說完對自己的虛構誇大才華崇拜萬分。新聞界一顆新星正冉冉升起。

  羅天誠有做忍者的風度,她小妹卻沒有,義憤填膺地說要報仇。羅天誠怕事情宣揚出去難以收場,感化小妹,說忍是一種美德。小妹被說通,便擁有了那美德。

  兩人走到橋上。那橋是建國後就造的,跨了小鎮的一條大江,湊合著能稱大橋。

  大橋已到不惑之年,其實是不獲之年,難得能獲得維護保留,惟摔得讓人踏在上面不敢打嚏。橋上車少而人多,皆是戀人,都從容地面對死亡。這天夕陽極濃,映得人臉上紅彤彤的,羅天誠和小妹在橋上大談生老病死。羅天誠是從佛門裡逃出來的,知道這是所謂「四苦」,說:「這些其實都無所謂,我打算四十歲後隱居,平淡才是真。」

  女孩道:「我最怕生病了,要打針的!」

  羅天城繼續闡述觀點:「一個人活著,紅塵未去一場空,到他死時,什麼——」

  突然頓住,回憶這話是否對小妹說過,回憶不出,只好打住。

  女孩不催他說,嬌噴道:「呀,我最怕死了!會很痛很痛的。」

  羅天誠轉頭望著小妹興奮的臉,覺得愈發美麗,眼睛裡滿是期待。漫天的紅霞使勁給兩人增添氣氛。羅天誠不說話了,產生一種欲吻的衝動。上帝給人嘴巴是用來吃飯的,但嘴唇肯定是用來接吻的。那女孩的雙唇微抿著,紅潤有光,仿佛在勾引羅天誠的嘴唇。羅天誠的唇意志不堅定,決心不辜負上帝的精心設計,便調動起舌頭暗地裡潤了一下。他注視小妹,感到她一副欲醉的樣子,膽更大了,側身把頭探過去。

  本是很單純的四片嘴唇碰一下,不足以說明什麼。人非要把它看成愛的象徵,無論以前是什麼關係,只要四唇相遇,就成一對情人。這關係羅天誠和他小妹誰也否認不了。羅天誠吻上了痛,逢人就宣揚吻感,其實那沒什麼,每個人一天裡大部分時間都在接吻——自吻。

  在學校裡,一個接過吻的男生的身價會大增,而被吻的女生則身價大跌。那女孩氣吁吁地責問羅天誠幹嗎要說出去,羅天誠一臉逼真的詫異讓聽他說的人也大吃一驚。有個人偷偷告訴那女孩,她氣極難耐,找到羅天誠大吵一架,羅天誠這才知道他的小妹有這個特長。

  羅天誠愈發覺得那女孩沒意思,一來她喜歡的只是哲學,卻不喜歡羅天誠這類哲學家——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一個愛吃蘋果的人,沒有規定非要讓他也喜歡吃蘋果樹。而且她喜歡哲學,但不喜歡談哲學,羅天誠覺得她太膚淺,空有一張臉蛋,沒有Susan的內涵。 男人挑女友絕不會像買菜那麼隨便,恨世上沒有人彙集了西施的面容,夢露的身材,林激因的氣質,雅典娜的智慧——不對,雅典娜的智慧是要不得的,哪個女孩子有了這種智慧,男人耍的一切花格都沒用了。

  小妹最後還是擁有了半個雅典娜的智慧,決意和羅天誠分手。羅天誠也爽氣,安慰道歉幾句,放手比放屁還快。

  開頭幾天,羅天誠覺得不適應,但羅天誠比林雨翔有學習欲望,捧書讀了幾天,適應期過去後,又覺得還是一個人簡單一點好。

  那小妹倒是真的像隱居了,偶爾有重見天日的時候,那時的她沉默冷峻得怕人。

  和羅天誠不慎撞見也像陌路一樣,目不斜視。

  林雨翔就太平多了。他的愛意就像原生動物的偽足,隨處可以萌生,隨時又可以收回到身體內。操控自如的快樂是羅天誠所沒有的。

  林雨翔另一方面被逼在抓學業,家裡的作業每天都要做到半夜,白天在學校裡接受素質教育,晚上在家裡大搞應試教育。人的精力一少,愛意就少。林雨翔寧願這樣按兵不動。

  文學社這裡,林雨翔已經逃了幾次。上回那篇參加全國徵文比賽的大作已經湊出了交了上去,杏無音訊。

  一天他收到他表哥的信。他大哥現就讀於一所名牌大學中文系,高二時,他就把唐寅的招牌搶掉,自封「江南第一大風流才子」,自誇「妙文無人可及,才華無與倫比」。高考如有神助,竟進了一所許多高中生看了都會垂涎的高校。進中文系後狂傲自詡是中國第一文章巨人,結果發現系裡的其他人更狂做,「第一」都排不上名次,那裡都從負數開始數了。和他同一寢室的一位「詩仙」,狂做有方,詩才橫溢,在床頭貼一幅自勉,寫道「文思如尿崩,誰與我爭峰」,嚇得眾生俯首認輸。

  這自勉在中文系被傳為佳話,很不能推為本系口號。中文系在大學裡是頗被看不起的,同是語言類,外文系的就吃香多了。但那自勉給中文系爭了臉,一次一個自詡「無所不譯」的外文系高材生參觀中文系寢室,硬是被這自勉裡的「尿崩」給卡住了, 尋遍所學詞匯,仍不得其解,歎中文的豐富。只好根據意義,硬譯成「Failtocorn。dtheurethrabyselfthenunnate foralongtime」,顯冗長累贅,倒是中文系的學生,不請英語,但根據「海裡」一詞,生造出一個「se- wring」,引得外文系自歎弗如。值得林雨翔自豪的是,那「sea-wring」就是他大哥發明的。

  這些奇聞軼事自然是林大哥親口告訴的,真假難辨。林大哥在中文系學習兩年,最大的體會是現在搞文學的,又狂又黃,黃是沒有辦法的,黃種人嘛,哪有不黃的道理。最要命的是狂,知識是無止境的,狂語也是無止境的,一堆狂人湊一起就完了,各自賣狂,都說什麼:「曹聚仁是誰?我呸!不及老子一根汗毛!」「陳寅格算個鳥?還不是多識幾個字,有本才子的學識嗎?」「我念初一時,讀的書就比錢鐘書多!」林大哥小狂見大狂,功力不夠,隱退下來細讀書,倒頗得教授賞識。林雨翔前兩年念書時,和他大哥每兩個禮拜通一次信;上了畢業班後,他大哥終於有了女朋友,據說可愛不凡,長得像範曉受,所以他大哥疼愛有加,把讀書的精力放在讀女人身上——這是女人像書的另一個原因。歷來博學之人,大多奇醜。要不是實在沒有女孩子問津,誰會靜下 心來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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