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峰文集 附錄          強烈深沉的歷史感

                                 ——評中篇小說《瀚海》

                                 蔣守謙

  《瀚海》是近期出現的在思想和藝術上都頗具特色的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儘管作者用很大篇幅描寫了生息、繁衍在吉林、內蒙交界處那個白茫茫如「冰
原」般鹽鹼地上張氏家族三代人的生活故事,為了分析這篇小說的思想和藝術價值,
我們還是要從第三代中的「我」和雪雪的愛情故事著眼。說實在的,如果只是講述
了姥姥、姥爺、奶奶、爺爺、舅舅、舅母、大哥、二哥、姐姐、妹妹在兩性關係上
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在野蠻、屈辱、順從中又不斷激起反抗和追求的悲喜劇,把一系
列大大小小的故事聯輟在一起,那麼,這個中篇最多也就只能向人們提供一點兒帶
有亞原始意味的某種生存狀態的資料罷了。這,在前一時期出現的作品中早已不乏
先例。而且,離開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熱衷於展覽某種奇異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狀
態,即使不是胡編亂造,褻瀆歷史和現實,那也不能算真正完成了文學使命。在這
方面,我覺得《瀚海》的作者是相當清醒而自覺的。
  作者基本上是把每個人的故事都放到一定的時代背景來展開的,講到「我」和
雪雪的愛情故事時,已經是八十年代初了。「我」的愛情故事,不僅與清末民初之
際姥姥、姥爺、奶奶、爺爺那種純粹出於盲目衝動,「撲上去摁住」就「成了事」
的原始方式不可同日而語,而且也走出了二哥、玲姐在「文革」期間所演出的悲劇
境地。二哥和他的情侶各自都出於保衛對方的考慮參加武鬥,結果雙雙身亡;玲姐
有了意中人竟又違心地同造反派壞頭頭結婚,婚後因那壞頭頭被捕入獄而不得不離
婚,罪責主要是在於父親的脅迫,同時也表明她本人尚缺乏堅定的信念。發生在
「文革」中的兩個悲劇故事都深深地打著這個時期的生活印證,同時也帶著張氏家
族世代相傳的某些特點。歷史的陰影在「我」和雪雪的愛情生活中當然不會消失殆
盡,問題在於他們已有了新的態度。所以,當雪雪要「我」講講她當過「鬍子」也
為抗日做過貢獻的生父是怎樣被其養父亦即「我」那做過公安局副局長的舅舅在肅
反擴大化中殺掉的真相時,「我」立刻覺得愛情陷入了危機:「我娶雪雪這容易讓
我想到舅舅娶雪雪的姑姑」——舅舅娶雪雪的姑姑儘管是出於他對她綽約風姿的傾
慕,但那是在昧著政治良心的情況下實現的,其方式也沒有完全擺脫那種原始的沖
動方式。作為舅舅的外甥,「我」覺得「自己沒臉娶雪雪」,直到彼此在感情和理
智的激流中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無需承擔這種歷史責任,才去叩開幸福的大門。這看
上去似乎有點庸人自擾,但是一經同祖輩那種僅僅把兩性關係當做生理需要相比,
同舅舅那種僅僅出於單方面的感情需要玩弄手腕去佔有對方相比,同二哥、玲姐在
愛情婚姻中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相比,身處八十年代的「我」在愛情上所表現出來
的自省、自尊以及對對方的高度責任感,這不是一種巨大的歷史進步嗎?
  情感是主觀的東西,但卻又不是脫離歷史土壤而憑空存在的東西,有什麼樣的
歷史條件就有什麼樣的情感素質和情感方式;歷史在不斷前進,人的情感素質和情
感方式必然要相應地發展變化。只有在這方面有了高度自覺的今天,人們才可能通
過自己的社會實踐,推動歷史前進,也不斷提高自己的情感的素質和方式。這就是
《瀚海》所展示出來的意趣,一種強烈而深沉的歷史感!
  有什麼樣的結構就有什麼樣的功能。《瀚海》的表層結構看起來很粗疏,好象
真的是因為「我」對故鄉和家族成員所發生的一切「無法解釋」或「說不清楚」,
於是便信手拈來一個又一個人的故事,照實講來,講完作罷。其實,作者一開始就
提到三年困難時期妹妹瘋和死,並把她的命運同現今鄰家的一個瘋姑娘相對照,這
便是涵蓋全篇、引導讀者注意對照此後所講的一系列故事之間差異的總的楔子。他
有意識地打亂時序,首先講姥姥姥爺故事,接著就講二哥的故事,形成強烈對照;
然後再用與姥姥、姥爺同時代的爺爺奶奶的故事與「我」的故事再一次進行更加強
烈對照。舅舅、舅母的故事、玲姐的故事、大哥的故事和妹妹的故事都因與「我」
的故事有著直接關係,所以都糅和在「我」的故事裡,既便于同姥姥、爺爺的故事
相對照,又便於它們彼此之間形成對照,更可以表明「我」的精神生活是在一種什
麼樣曲折坎坷的歷史道路上升騰起來的。這縱橫交錯的對照,就形成了作品的內層
結構。而「我」對故鄉歷史變動的思索和認識,對愛情的態度和實踐,在作品中則
屬￿它的總體結構的內核。在同「我」有著直接關係的一系列故事中,「我『殺』
了我大哥」的故事,最令人驚心動魄。大哥是個瘋子,在「性」的問題上,他倒退
到比姥爺、爺爺更加野蠻的狀態,竟然要強姦妹妹,以至嚇瘋了妹妹(這一點,作
者寫得悲愴而又含蓄)。「我」有意識地把他引入河裡溺死,這實際上意味著與野
蠻狀態決裂的決心,哪怕是對於瘋子,也決不姑息。沒有這種摧毀一切野蠻狀態的
決心和行動,「我」的愛情是無法升騰到當今文明的歷史階梯上來的。在行文過程
中,作者一再通過敘述者「我」的口,聲稱這些故事之間沒有多少關係,恐怕這是
打馬虎眼,故意在敘述者和讀者之間拉開一點距離,以引起讀者去做更深入的思考,
領會作為作品表層結構與內層結構之張力的強烈而深沉的歷史感。
  《瀚海》在結構形態上還有兩個值得注意的地方。一個是敘述方式。整個內容,
基本上是由「我」以第一人稱方式敘述出來的,但其間也有巧妙的變化:或者把某
個故事裡的人物先暫時從表面上切斷同「我」的關係,用第三人稱冷靜地加以敘述,
然後點出某人與「我」是什麼關係,接上去繼續使用第一人稱敘述下去;或者乾脆
讓故事中的人物來一段「夫子自道」,形成另一種第一人稱。這兩種敘述方式和總
的第一人稱敘述方式交相使用,活而不亂,既體現出敘述者「我」在情緒上有時熱
烈有時冷靜的變化,又使這個沒有中心事件的幾萬字的中篇,波瀾起伏,跌宕騰挪,
讓人讀起來津津有味。再一個是有意識地留下一個敘述空白。「我」講了整個家族
三代人的故事,但在涉及到父母時,卻省略了他們的兩性關係問題。其所以然,原
因恐怕還不在倫理道德方面的顧忌,而在藝術表現本身。因為「我」在講述這一本
家史時,上溯姥姥、姥爺、奶奶、爺爺,中敘舅舅、舅母,下及哥哥、姐姐、妹妹
以及自己,如果按照人的生存方式、情感方式隨歷史條件變化而變化的基本思想線
索來考察,上下對比,左右印證,「我」的父母在兩性關係上的感情方式是什麼水
平,其大概情況是不難推想的。作者在篇章結構上故意留下這一塊空白,既有利於
激發讀者想像、補充、再創造的能力,又可以使作品來得疏密有致,于平實中見空
靈。倘若沒有如此巧妙的結構藝術,我覺得作品那強烈而深沉的歷史感也就無從談
起了。
             (原載《作品與爭鳴》1987年第10期)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