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峰文集
瀚
海
一
我一直沒能對生活,對周圍的一切做出詩意的理解。我不是沒進行努力,只是
發現那樣做的結果總是得出似是而非的結論。我的結論是也只能是:生活就是生活,
一切就是一切。這就決定了我的故事很難講述——沒有詩意。而詩意對於故事和人
們來說是多麼重要!我之所以還要講它,卻正是出於這種沒來由的自信——
沒有詩意。
我想,只要你去過沙漠然後再到我的故鄉來,你就會覺得我的故鄉跟天堂差不
多。當然,這必須先有一個很不可靠的假設:除了沙漠之外你沒去過任何地方,或
者你乾脆就生活在沙漠裡面。
這是我提供給您的一個大背景,別的就沒有什麼可提供的了。這決定了故事的
難度是不是?
在我要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的對門跑出一個瘋子。這是一個非常年輕非常美
麗的姑娘。在她從門裡闖出來奔下樓梯的一瞬間,我看見她的眼睛充滿淚水。我認
為那完全是正常人所擁有的淚水。我還看見她媽在後面追她,不喊不叫,灰白的頭
發朝後飄起,精瘦的脊樑佝僂著,喘息聲一直留在腳步聲後面。我還聽見姑娘十分
嘶啞的詰問:你讓不讓我死吧!你讓不讓我死吧!與此同時,隔壁的作家老馮的女
兒從她家的門裡探出頭來。我看見她那對黑亮的眼睛裡同樣充滿淚水。我跟她說:
看見了?她點點頭,抽抽鼻子,縮回頭去。這個時候,我發現我已經無法講我的故
事。我恍恍惚惚記起了一年冬天,我妹妹就凍死在一片鹽鹼灘上。如果她是去收堿
土面養家糊口,我絕不至於這樣悲傷。我妹妹凍死的時候,跟我家對門的姑娘一樣,
也是瘋子。那時候,妹妹九歲,我十一歲。從那以後我就沒有妹妹了。妹妹從來沒
說過死,但她還是死了。我記得媽媽自言自語:死了好。死了好。然後她就扯長了
聲音哭。她的哭聲十分疹人。那時候我的故鄉有狼出沒。媽媽的哭聲使我聯想到深
夜裡的狼嗥。我這樣說毫不過分,有相似經歷的人一定會同情我的看法。尤其是在
多雪的冬天。
不管別人怎麼想,自從我看見姑娘眼裡的淚水,我就認為妹妹沒有瘋。說到她
的死,只能有一個結論:她不想死於是她就死了。我曾經想問媽為什麼說妹妹死了
好。但一九八二年我回故鄉的時候,媽已經死了。我只是在鄉下看見了媽的墳。墳
周圍是重重疊疊的腳印。土濕潤鬆散,飄浮著鹽鹼的鹹苦味。夕陽照著低矮的墳,
黑褐色。
你或許仍舊可以對生活做出詩意的理解,但我所能理解的,就這些。這並不說
明我有什麼更深刻的理解,只能說明生活對每個人不太相同。
我的故事如果從妹妹講起,恐怕沒多大意思。我剛才說到的那些,只不過是故
事被打斷之後的一點聯想。它與我以後的故事沒有關係,至少沒有太大關係。所以
今後我就盡可能不講或少講。這有助於故事少出岔頭,聽起來方便。
我覺得自己的知識夠豐富修養夠意思,但我始終無法解釋我的故鄉為什麼有那
許多人世代生息在那裡。我不是不能做出各種歷史的文化的哲學的解釋,但它們都
無法叫人滿意,就如同不滿意人非死不可一樣。
我的故鄉地處吉林內蒙古交界處。風大,一年刮兩場,一場六個月。用不著開
窗,炕上地上就鋪了厚厚一層沙子。鹽鹼地白茫茫接向天際,跟隆冬的冰原一般。
我去過黃土高原,如果說中原文化凝聚那塊貧瘠土地上的人們,使人們在那裡付出
生命和血汗可以讚美,那麼在我的故鄉如此消磨生命,就不能叫我認可了。我想大
家都知道闖關東的事。我家曾祖輩就是從膠東灣闖過來的。問題是有松遼平原、三
江平原,有長白山有大小興安嶺,有那麼多美麗神秘富饒的地方不去,卻偏偏落腳
在這塊寸草難生的鬼地方。
爺爺清醒的時候跟我說過:人啊就象樹錢兒,飄到哪兒落了,就生根了。這個
道理簡單,卻不容置疑。但我覺得人畢竟不是樹錢兒。兩者之間很難類比。
這裡的人大都得大骨節病,手伸出去象斑竹節。粗脖子的多,轉轉腦袋都費勁。
牙齒忒黃,一張嘴人家疑心是塗了一層黃釉子、吃的水裡邊含氟太高,哪個人也逃
不了它的糟害。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餓死的人用車拉。就這樣,也沒把人餓跑,照
樣活得滋滋味味。
不可理喻。我直以為該罵祖宗。
我講這些,絕沒有「尋根兒」的意思。我看不出有什麼「根兒」可尋。胡扯淡。
到這裡尋根兒,不如尋死痛快。我講我的故鄉,僅僅因為我爹媽我爺奶我哥姐還有
其他許許多多雜人包括我自己在那裡生活過。不管願意不願意,只要我說起我的過
去,就不能回避它,就不能不講到它。我所能做到的,就是誠實地講它。我知道做
到這一點很不容易。我力爭這樣做。
我首先講姥姥。這其間有可能牽涉其他人或事,但我認為無關宏旨。
姥姥死的時候我不滿二十歲。我幾乎目睹了姥姥死時的所有細節,甚至包括她
怎樣伸手摸我的臉怎樣頭一歪的細節。但我現在要講的是姥姥活著時候的事。準確
些說,是從我第一回見到姥姥時講起。
那年我十二歲多一點。十二歲之前,我一直尿炕。這使我的童年有悲劇色彩。
爹長得又高又壯,臉賊黑,打起人來又凶又狠。我在夢裡邊曾不止一次把他殺了。
有一回我在夢裡夢見把爹捆上脫光屁股,用皮帶抽得他皮開肉綻。結果我又興奮又
害怕。醒來的時候褥子早尿透了。如同夢裡一樣,只不過挨打的是我。我曾堅持不
睡覺,這反而加劇了尿炕的程度,同時也加劇了挨打的強度。如今我兒子也尿炕,
但我從來沒打過他。因為每當我看見兒子羞怯的眼睛,我就要想起自己的童年,我
就差不多要流淚,我於是就安慰兒子,別怕,長大了就好了。爸爸小時候也尿炕。
兒子有好幾回撲進我懷裡放聲大哭,我妻子也淚花閃閃。
還是講我十二歲多一點時的事情。那是秋天,風沙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就是在
這樣的天氣裡,我跟著媽媽去看望姥姥。
我想像的姥姥跟媽差不多,所不同的只能是姥姥有一雙溜溜尖的小腳。我還沒
看過小腳,所以盼快些見到姥姥。我知道姥姥住在白城子,和舅舅在一起。聽媽說
過,舅舅當過八路,打起鬍子①忒能耐。他是我心中最了不起的英雄,這種形象一
直聳立到一九六六年。那年我和姐姐扒火車去看他,正碰上他撅著大屁股挨鬥,三
角皮帶抽得他爹一聲媽一聲殺豬樣叫。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可憐他。這種心情一直
到他死後才有所改變。
姥姥年輕時唱過二人轉,這門兒民間藝術老百姓叫它蹦蹦戲。這二人轉如今風
靡北京城,惹得曹禹陳白塵老權威鼓掌不算,還寫文章匯歌讚歎。若我奶奶在天有
靈,說不準會重操舊業成為藝術家。這是閒話。——年輕時的姥姥相當俊俏。梳一
條大辮子,一直甩到屁股。她十六歲的時候,讓鄰屯一個財主的大少爺拽進高粱地
裡強姦了。說強姦算不上精確。後來她差不多隔幾天就去大甸子,那少爺也總能適
時出現強姦得逞。說穿了,兩廂情願或者乾脆就是愛情。只不過這愛情讓文明人士
忍受不了就是。後來她生了個閨女,但不是我媽。我媽是姥姥嫁給一個長工後生的。
那個閨女一生出來就叫姥姥的爹扔進尿盆子淹死了。這屠殺使得姥姥出逃。那個財
主少爺本有可能成為我姥爺,但遺憾的是他在和姥姥私奔的路上讓鬍子給打死了。
過程十分簡單:他們讓幾個鬍子截了。鬍子想糟踏姥姥,他不讓,就被一個鬍子一
刀砍了,從肩膀斜劈開到軟肋。我認為這少爺值得尊敬。他沒當成我的姥爺,說不
定是我們家族的重大損失。姥姥當了壓寨夫人,跟著這綹鬍子東流西竄了一年多。
後來這絡鬍子讓另一綹鬍子吃了。姥姥趁亂跑出去,碰上一夥唱蹦蹦戲的,就入了
夥,開始了她的藝術生涯。她免不了讓掌包的睡她,後來又和大師兄相好。這兩個
人最終都沒做我的姥爺。掌包的喝醉酒死在窯子裡面,大師兄當了八路一去不回。
解放後回來過,已經是一個軍區副司令員。他理所當然把姥姥忘了。而那時候,我
妹妹已經兩歲了。
① 鬍子:東北方言,土匪的意思。
這些事都是一個朋友的奶奶告訴我的。這個朋友我以後要提到他,只是他現在
還沒必要出現。按說這些事情可信可不信,但我情願信。後來的一些事好象也能證
明那老太太沒有撒謊。據我所知,姥姥的確會唱二人轉。那時她雖然已經七十多歲,
但唱起那東西來依舊挺撩人的。
可以說姥爺是叫我姥姥迷住的。姥爺給大地主李金鬥家當打頭的,身子骨壯得
牧牛一樣,據說一頓飯吃過三十個豆包。冬閒貓冬,就遇上了姥姥一夥人唱蹦蹦。
早年間唱蹦蹦不象現在,《計劃生育好》、《責任田》什麼的,最講究的是《王二
姐思夫》一類,那也是遠離政治。唱到後半夜,就吼著要唱「粉」的,姑娘媳婦一
哄躲出去,就專揀白天說不出口聽了坐不住的唱,「跳粉牆」、「十八摸」,反正
離不了男男女女床上的事情。直唱得小夥子們唾沫咽不下去。姥爺聽姥姥唱看姥姥
扭,恨不得登時搶上去摟進懷裡成了好事。大概是命中註定他們要當我媽的爹娘,
姥姥唱著扭到姥爺跟前時,姥爺實在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姥姥的大腿,姥姥一掙順
手打了小夥子一個耳刮子。散戲後姥爺就守在蹦蹦班子的房後。天快亮的時候,姥
姥出屋解溲,凍得發僵的小夥子撲上去摁住,當時就在柴禾堆上成了事。待人們出
來找,兩個人剛剛爬起還沒收拾停當。蹦蹦班子敲了姥爺十五塊現大洋,扔下姥姥
走了。這類事情過去在我們這一帶並不稀奇。於是有了我媽,我媽又嫁給我爹,于
是又有了我們這一大家子人。至於這裡邊有沒有愛情,沒有人去考察它。我想有吧。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發生了並且真實、沒有這個事實,就不會有我甚至我的兒
子。這比什麼都重要。
我姥姥和我奶奶成親家,既偶然又必然,追溯起來話就長了。我暫且提供這樣
一個事實:我曾祖父從山東到這八百里瀚海的時候,這裡幾乎沒有人煙。他和他老
爹挖了一眼土井。有了水,人就可以活下去。過了三五年又有三戶人家來,土井就
增加到四眼。當土井增加到七眼的時候,外曾祖家也到這兒落了腳。我祖父和外祖
父成了光腚娃娃交。至於後來的諸多變故生生死死,等一等再講。我還是先講第一
回見到姥姥的事。
當時我家已經住進縣城。縣城的最雄偉建築是城西的票房子①。票房子方不方
扁不扁,跟日本人的炮樓子差不多,有平齊鐵路從這裡經過。這時候我們這叫開通。
① 票房子,指火車站候車室。
姥姥住在舅舅家。舅舅家在白城子。那是十幾萬人口的小城市。沒什麼工業,
手工業作坊構成經濟命脈。舅舅在市里做官,舅母是舅舅打土豪打到手的財主小姐,
也在市里做官,只是比舅舅矮兩級。也就是說姥姥在舅舅家享清福。估計是因為白
城子距開通二百多裡,姥姥也就不容易來我家,這一年,姥姥好象已經七十五歲了。
我和媽是坐火車去的。雖然我看見過很多回火車,坐它卻是頭一回。大家可以
猜得出我當時的興奮,猴子似的。我們沒用三小時就到了白城子。我第一回看見三
層高的樓房和柏油馬路。回憶起來好象我的興趣已經不是看姥姥而是看馬路和樓房
了,甚至紅磚房廁所也引起我的騷動。不講這些,還是講怎樣見到的姥姥。
差一點忘了,我舅舅有個獨生女兒,她將在我的故事裡邊佔有相當重要的位置,
這裡邊也理所當然地有故事產生。
當媽媽用很小很溫情的聲音叫了幾次媽的時候,我才適應了小屋子的黑暗。我
看見小炕上躺著一個人,那自然就是我姥姥了。姥姥坐起來,顯出很高的身架。這
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媽就十分高大,入選籃球隊也夠格。電燈拉亮之後,我看清了
姥姥。她的臉黃白,下巴努力朝前翹出,嘴癟癟著,兩隻眼朝裡摳進。這也在我的
意料之中。老太太大都這樣子。我接著就聽見她說話,喉音很重:「桂芝,是你來
了?」接著我聽見媽媽哭了。接著我聽見舅媽大聲咳嗽兩次。媽不哭了,拉著我見
姥姥。
我就叫姥姥。姥姥連續答應三四次,伸出手摸到了我的臉。這有點出乎我的意
料。許多年之後我好象還能感覺到:姥姥的手又粗又大又硬又涼。我記得當時我莫
名其妙地哭了,還把臉埋進她懷裡。
我要講的,好象就這些。要更詳細更富於人情味地講出當時的情形,已經沒有
這個可能。要補充說明一點的是:我和媽從白城子回開通的時候帶著姥姥。從那以
後,姥姥就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一直到她死去。
二
那是深秋,風和往年一樣大,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那是一九六二年的秋天。
我二哥從監獄裡出來的時候,是一九八四年。他被捕比較早,組成三結合革委
會時就被抓起來了。他指揮過一次武鬥,那次武鬥死了兩個人。抓他的時候,我們
所痛恨的「四人幫」還在臺上。這似乎可以證明我二哥入獄怪不得別人,只能怪他
自己。他出獄之後就來我家。我這時候已經調到長春,和妻子生活在一起。
我告訴他爹和媽都死了。家鄉沒有什麼親人了。我本以為他會哭至少會十分沉
痛。但二哥沒有任何表情,他只顧喝酒吃菜抽煙,弄得小屋子鍋爐房似的。由始至
終,二哥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在吃完飯我妻子給他沏茶時他才說:我走了。然後他
就走了。再見到他是一九八六年夏天。他仍舊一言不發悶頭喝酒吃菜抽煙。我只知
道他正辦一個商店。他依舊說我走了。這時候我兒子喊:「大大再見。」二哥一下
子就流淚了。他站一會,掏出一遝錢塞進我兒子的口袋裡,轉身走了。
不知怎麼回事,在所有親人裡邊。我最崇拜最尊敬的就是我二哥。直到現在還
是。不可思議了。
從那以後到現在,我沒再見到二哥。我希望我的這個故事他能讀到,並且來看
看他的弟弟。那五百元錢我存在銀行裡,我預感到二哥終有一天會需要它。
我後悔忘了問二哥是不是結婚了。那個姑娘等了他十幾年,如今也有四十歲。
這裡邊是不是有愛情?我想可能有吧。
我二哥一直是我們家的驕傲,至於他後來帶給我家的恥辱,是我爹媽始料所不
及的。否則,我爹也絕對不會讓他參加什麼紅衛兵,更不用說對他的領袖風度大加
贊許了。
二哥畢業的前一年,領了一個姑娘回開通。這姑娘就是等了他十幾年的那個。
我對她極有好感。我覺得她太俊氣太有風度了。這使我對二哥敬而遠之。那時,我
十六歲。從那以後,我再見到二哥是一九六九年。他在家裡住到第六十五天的時候
就被捕了。
我記得那天的一些事。二哥站在屋子中間,手上戴著手銬。媽坐在凳子上直勾
勾看著哥。爸爸躲出去了,從早晨至中午一直沒有露面。我拽著二哥的衣服,不哭
不叫,我當時大概是給嚇傻了。後來我認真回憶的時候,想起了姥姥。姥姥那時候
已經不能動。二哥臨出門的時候她竟掙起來爬到炕邊並且喊一聲:「二胖子!」二
哥回頭叫一聲:「姥!」就被推走了。
那是冬天。外面很晴朗,白色的陽光照著路上的積雪,很刺眼。風不大,天空
和大地溫溫和和,行人不多,四周特別安詳,這是入冬以後一個少有的好天氣。門
外有十幾個孩子和女人圍著看熱鬧,二哥一出門,就叫一個漢子在脖子上掛了鐵牌
子。二哥被摁低了頭,黑頭發垂下去擋住他的臉。這期間我始終拽著二哥的手。我
看見二哥朝我笑,同時我還看見眼淚就從他的大眼睛裡滾出來掉在我臉上。我也哭
了。後來一個背手槍的警察掰開我的手並且把我推倒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後來我知道,二哥在那會兒突然掙起來撲上去打了那警察一手銬。我估計,如
果沒有那一手銬,二哥也許判不了那麼多年的刑。當時二哥的未婚妻不在場,她那
時和她父親住在省城。至於她一直不嫁等著二哥,是後來聽別人說的。我得到的親
自證實,是我調到省城之後的事了。
講這些讓我傷心,我本不願講。但我發現我無法躲開二哥。這個故事離了他似
乎就沒法子講下去。這使得我的故事講起來十分艱難,我所能保證的就是我要講得
誠實。
下面我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也許和二哥無關。在某種意義上講,是一個戰爭
與愛情的故事。
——一個女紅衛兵,面對敵人的衝鋒槍和刺刀,從大廈上縱身跳下,殷殷紅葉
從她年輕的臉上拂過,一抹殘陽輝映著她身下紫紅的血液。樓頂,勝利者中的一個
男紅衛兵把一排子彈射向絢麗多彩的天空。
——男紅衛兵和女紅衛兵是戀人,也是敵人。這不奇怪。在那個年月裡,死人
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愛情與戰爭的故事已經不能再感動人們。我講他,是一個抄襲。有一部小說和
電影講過這個故事,我就是從它們那抄的。這不太光彩。
故事的結局是:那男紅衛兵可能被槍決了。
就這麼回事。它屬過去。責任似乎要由歷史去承擔。
問題在於:我所要講的另外一個故事和上面這個故事完完全全是兩碼事。
故事的男女主人公應該分別是二十三歲和二十二歲。這是一個愛情故事所需要
的最佳年齡。它容易使這愛情充滿詩意同時也可能充滿痛苦。我的想法是:這個故
事會使人既不感到浪漫也不感到痛苦。它取決於是否客觀。
兩個年輕人是怎麼相愛的,在什麼情況下相愛的,這不重要。故事的開始是:
他們愛得很熱烈很真誠很堅決。他們甚至和古往今來千千萬萬年輕戀人一樣,說過
海枯石爛心不變之類的話。按常規他們無可爭議要成婚生子白頭偕老,但後來事情
發生了變化。這變化就有了故事。
那是一九六七年。
林琳的爸爸被查明是叛徒,由於他的出賣,致使兩位地下黨員慘死在重慶的
「中美合作所」。林琳和張衛民的愛情由此開始叫人擔心。
初秋的夜色清涼如水。街燈昏然投下紫丁香樹斑駁的影子。張衛民和林琳就站
在校園的大牆外面。他們站得很近。這是愛情故事最常見的場面。
這時他們正要分手。張衛民說:「別害怕,林琳。」
林琳說:「我不知道能不能……」
衛民說:「我愛你你知道。為了我們的愛情,你好自為之。」
林琳哭了,她撲進衛民懷裡:「我明天就搬出去住。」
衛民沒有哭,他扶住姑娘的肩膀:「我一直尊敬你爸爸。我想不出他……」他
又說,「我多希望這不是真的。」他又說,「我想你爸爸會理解你的。」他又說,
「我也理解你。」林琳這時候已經泣不成聲了。
這的確又感人又糊塗,我無法說清楚。我們講下一個變故。這是一個出人意料
的變故。它有可能使故事失去真實色彩。但事實如此,我不得不信它。
林琳從家裡搬出的第三天,林老教授突然失蹤。這是一。林琳畢竟愛她父親,
她就去找張衛民,而張衛民也不知去向。這是二。「紅革會」的戰士在林蔭路上截
住林琳要叛徒,林琳自然交不出人,她就被抓到「紅革會」總部徹夜審訊。為了保
護一個姑娘的貞潔,林琳在第二天貼出大字報,揭發了林老教授偷聽敵電(臺灣)
的罪行。她被「紅革會」破例吸收為紅衛兵戰士。這是三了。當張衛民返回學校的
時候,看見了那份大字報。還有一份讓他傷心到極處,林琳指控他是資產階級走資
派的走狗,要把他打翻在地踏上一萬隻腳。這是四。
張衛民逐字逐句讀完,笑了,接著他咳了一口血,那鮮血濺到大字報上,鮮花
一樣絢爛多姿。
很清楚了,一對戀人反目成仇。這種事情經常發生,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前提
必須是事情到此為止。然而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
三天后的晚上。秋風吹拂著校園裡調落的樹葉,唰唰唰唰的樹葉伴隨著輕輕而
雜亂的腳步聲。沒有月亮也沒有燈光。細碎的繁星眨著它們迷惑的眼睛。校部大樓
裡沒有一絲聲息。只有哨兵偶爾咳幾聲打破這寂靜。
黎明前,黑暗中炸響三顆清脆的信號彈。那瑩綠的光團劃一條美麗的弧線掛上
天空,隨後悠然飄進黑暗。「『紅革會』的革命戰友們!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
功!我們造反大軍時刻歡迎你們回到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上來!」回答喊話
的,是校部大樓窗口吐出的條條火舌和震耳的槍聲。正在喊話的年輕人哼一聲,撲
在水泥地上。張衛民抱住他,就摸到了粘稠的血液。借著四周閃閃爍爍的火光,他
看見同學的胸口一次次吹起泡沫。那泡沫無聲破碎,血汁就濺到他冰冷的臉上。
張衛民愣愣看了一會,抓起腳下的衝鋒槍。他直立起來,咬著嘴唇沖向火網交
織的大樓。子彈在他四周的水泥路面上彈出點點火花,響著尖厲的哨音激向天空。
造反大軍百十人隨張衛民一擁而上。張衛民身後又摔倒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張衛民
依舊咬著嘴唇,一縷鮮血順著他的下頦滴落。一顆手榴彈炸開了校部大門。
當朝霞染紅了東天的時候,滿身破洞的張衛民率領他的部下沖上了大樓最上層
的平頂。「紅革會」彈盡糧絕,團縮在平頂一端。
朝霞映襯著硝煙嫋嫋的大樓。黑黃色人群覆蓋著它。造反大軍的軍旗在晨風中
獵獵飄動,焦黢黢的彈洞框映著桔黃色的天空。
張衛民瞪著血紅的眼睛掃視著戰敗的敵人。他最先看見了林琳。這十分合理,
他不能第二個看到林琳。
林琳站在前面。風撩亂她柔軟烏黑的長髮。黃軍裝粘滿塵土和血跡。蒼白的臉
同樣粘滿塵土和血跡。那兩隻張衛民所熟悉和親吻過的眼睛漠然地注視著一臉殺氣
的張衛民。這悲槍的一幕讓人不忍目睹。
接下去發生的事情變得不可想像。
張衛民朝前跨了兩步,站住,猶豫了幾秒鐘,接著他就拋下灼熱的衝鋒槍,接
著他就跑上去,接著他就抱住林琳。林琳一動不動把頭伏在張衛民寬厚的肩上。她
的喉嚨響了兩聲,就放聲大哭。哭聲回蕩在樓頂,使人們猛然聯想到自己幸福的無
憂無慮的童年,還有清晨的溫馨的空氣,還有傍晚寧靜的街道窗子透出的柔媚的燈
光和晃動的人影——小將們竟都垂下高昂的頭顱,默默退下樓頂。樓頂上只剩下林
琳和張衛民。
張衛民和林琳依偎著坐在平臺上,肮髒的臉上留著淚水沖出的白色痕跡。
當時的情形就這樣。後來,張衛民在一九六九年冬天被捕入獄,林琳等了他十
五年。我想大家早知道了,張衛民就是我二哥。林琳就是二哥領回家的那個姑娘。
有必要說到一九八三年夏天的一個早晨。這個早晨能使這個故事有一個最後結
局。
那天早晨,我和妻子抱著我們十個月的兒子散步。那是在綠樹掩映的人民廣場。
我看見一個略顯憔悴的青年婦女。她坐在蘇聯紅軍烈士紀念塔下的臺階上,冷漠地
看著閒適的人們。當我已經從她旁邊走過去的時候,我站住了。我一下就記起了林
琳。我就折回去,又折回來。在妻子疑惑的詢問下,我又折回去,我問:「你是林
琳大姐吧?」
她愣住了,看我,然後站起身。我知道是了,就說:「我是張衛民的弟弟。」
她慢慢走近我,看了我好一會,說:「你是衛民的弟弟?」我突然鼻子很酸。
我點點頭。
她看我又看我妻子然後摸我兒子白胖胖的臉蛋。突然她就哭了。淚順著她的臉
無聲地滑落:「真的是衛民的弟弟,真的是……」
我就知道了多年來想知道卻無法知道的事。
林教授是我二哥送走的。這我已經知道了。因為林教授在爺爺那住了近一年,
一直到風潮過去才回到省城(後來證明他是紅色知識分子予以平反。這是慣例)。
我想知道的是那次武鬥的起因和最終結果。
相當簡單。簡單得使普通人、更使政治家歷史學家出奇憤怒。二哥只是要把林
琳從「紅革會」手裡搶回來。他愛林琳。雖然他吐了血,但他還是愛林琳。他認為
他不能失去林琳。為了奪回他的所愛,他什麼都肯做。於是他就指揮了那次戰鬥並
且身先士卒在槍林彈雨中沖在最前面。
起因是愛情,最終結果還是愛情。沒有其它任何值得同情的理由。
子彈奪去了兩個年輕人的生命。他們的墓碑如今可能樹立在他們各自的家鄉,
大概已經被蒿草掩蓋了。
一個平庸的司空見慣的戰爭與愛情的故事。我無法改變它的性質。
就這麼回事。
成立「革命委員會」那年冬天,二哥鋃鐺入獄。我只能說他罪有應得。但不知
怎麼回事,我還是最尊敬最崇拜我二哥。我發現我一直愛他。現在還愛。我知道這
種感情十分危險。但我說過我要講得誠實。
這大概就是因為生活對每個人不太相同。
接下來我想講一個更輕鬆些的故事,而且它會具有某種傳奇色彩,因而不一定
真實可信。
我的故鄉有一部分處在科爾沁草原東端。若干年前,那裡雜草樹木叢生,黑熊
和狼群野豬出沒其間。這就免不了發生野獸禍害人的事。
也許是一百年前,也許是幾十年前的一天傍晚,有一個婦女掰苞米回屯子的路
上撞見了黑熊。黑熊把這婦女捉住塞到屁股下面。黑熊有幾百斤重,它高興把人坐
在身下然後一顛一顛玩耍。直至把人壓得五臟破裂氣絕身亡才爬起來晃晃悠悠走路。
被壓住的婦女是極聰明的一個,估計她是想到給豬撓癢癢的情形,於是她就用手在
黑熊胯下用力撓,後來就撫摸黑熊碩大的卵子。黑熊馬上覺得十分舒服,哼哼卿卿
早忘了顛屁股,以至於陽物也凸露出來。這婦女不失時機地騰出一隻手解下老長的
布腰帶,齊根兒系住黑熊卵子,然後再偷偷把腰帶綁在旁邊的一棵樹上。這時候黑
熊已經不能熬下去,竟顫抖抖欠起沉重的身子。嘴裡發出呼嚕嚕的聲音。這時候婦
女趁機一滾,脫離了危險區。黑熊發覺受騙上當吼一聲要撲過去,然而布腰帶拽得
它疼痛不堪無法動彈。婦女掙命般逃回屯子叫來壯漢們。鉤杆鐵齒亂刨亂剁,將黑
熊打死。這野獸死於貪色,無可非議。可非議的是這個故事。但我說過,這是一個
具有某種傳奇色彩的故事,可以信也可以不信的。
三
下面要講到的這個故事信不信依然由你。
我很難準確無誤地描繪我的家鄉,這大概如同一個人對把握自己最沒信心一樣。
我的故鄉如今看上去,鹼地多,莊稼不好生長,沒有很像樣的草原,沙鹼化已經使
這個地區變成八百里熱廊。每到夏天其酷熱程度怕要勝過武漢。根據故鄉的現在推
斷過去就會犯錯誤。幾百年前或更近些年頭的故鄉,怕是要比如今少一些樹,但卻
多一些草多一些野獸,活起人大概要稍顯容易些。我現在講的故事是發生在過去的
大背景下面的。
八百里瀚海人煙稀疏。為數不多的人家各守園田,經年累月也很難見到生人。
正因如此,闖關東過來的那個漢子長到二十八歲還沒見過除了娘以外的女人才合情
合理。這小夥子在深秋時節終於獲准進洮南府賣堿坨。洮南府當時是方圓數百里之
中最繁華的街市,百十戶人家的規模。偏遠小屯的農民每年都要闖一回洮南府,用
一年的辛苦所得換些油鹽醬醋維繫來年生計。這山東漢子在老爹的千叮嚀萬囑咐聲
裡上了路。
漢子進了洮南府,用一車堿坨和糧食換了四塊大洋。待置辦完雜碎東西,天已
經黑了。夜路是不敢走的,便尋店住。在一所低矮的土坯房前立著一個老太太。她
見這漢子東張西望,就招呼:「那位兄弟,可是找宿?」漢子應:「是哩。」回答
間屋裡跑出兩個年輕女子,一個拿過漢子手裡的牛韁繩,一個對漢子淺淺一笑道:
「這位大哥請哩。」
漢子給那女子叫得甜絲絲又十分不好意思,漲紅著臉相跟著進了屋。這屋子收
拾得乾乾淨淨,堂屋坐了三五個莊稼人,看漢子進去也不打招呼,只顧埋頭吃飯。
漢子也坐在那女子搬來的凳上吃飯。吃過飯老太太說:「各位大哥歇了吧。明兒早
起要趕路哩。」
晚上,就發生了大家已經猜得出而山東漢子做夢也想不出的事。
外面蛐蛐叫蛤蟆也叫響成一片。漢子睡不著是因為眼前總有那兩個女子的影子
晃來晃去的。早就到了年齡的小夥子著實心裡煩亂,在小炕上翻身不停,突然間布
門簾一掀,飄進人來。漢子一驚,剛要喝問,嘴已經合不攏了。進來的正是引他進
店的女子。一時間漢子竟抖起來,嚇得縮到炕裡。姑娘一聲不響脫了衣裳,黑暗中
灰白一條身子靠過去。漢子看了一會,被柔軟的肉體貼住動彈不得。血仿佛要從太
陽穴迸出去。漢子急促喘息四肢僵硬了一陣,就狼一樣撲住。結果可以預料:漢子
激情過分什麼事也沒有做成反弄得筋疲力竭,卻也不肯罷休。天快亮時,那女子歎
一口氣。幫助傻漢子來了一回真事。
漢子如願以償,領略了一點點女人的風光,竟有些纏纏綿綿,那姑娘也開始盡
力幫他。
漢子知道是住進了窯子,但他沒料到早晨會有悲劇發生。
當他扔下一塊大洋想走的時候,老太太扯住他的袖子:「俺們一個黃花閨女就
那麼便宜?」
漢子囁嚅:「那……你說咋辦?」
「那好說,牛和車留下走你的道兒。」
漢子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那不成!俺還靠它們過日子哩。」
老太太撇著嘴:「嘖嘖嘖,嫖得起姐兒出不起錢,你算哪路神仙?牛和車留下!
滾蛋!」
漢子憋紅了臉要發作,猛看見門口站著三個殺氣騰騰的壯漢,手裡掂著片刀,
斜著眼瞧他。漢子短了膽子,松了拳頭一跺腳走了。
如果大家已經熟悉我這種故弄玄虛的講述方式,我想大家現在就一定預感到這
個故事的後半截又要發生某種意料之外的變故,的確如此。
漢子又怒又悲傷,望著荒涼的大草甸子,覺得沒臉回家跟爹娘交待。他就抱住
腦袋蹲在沙丘旁邊大哭一場,一邊哭一邊祖宗八代毛驢畜生地罵那窯子,罵完窯子
又罵自己。後來就躺在沙丘上睡了。也許是昨天夜裡過度勞累,這一睡覺沉沉睡到
夕陽殘照。醒過來的漢子又渴又餓。傻呆呆地眺望模模糊糊的洮南府,不知不覺又
想起昨天夜晚那場事,心中又湧起千般風情,接著又痛駡自己不是人是牲口,又罵
那女子是妖怪。猛然間漢子大罵一句:「俺日他奶奶!」就站起來。
他等太陽沒了,等看不見人影,就溜回到那窯於附近。他看見了他的牛和牛車。
牛看見他,很思念地叫了兩聲。他摸摸牛的臉,然後爬到牛車下面。他十分耐心地
盯著窗紙透出的昏暗燈光。他終於看見那女子走出來。女子剛剛要在車軸轆旁邊蹲
下,漢子爬出去捂住女子的嘴巴,一隻胳膊夾起,幾步就消失在黑暗裡。那女於掙
紮不已,將漢子的手和臉抓得鮮血淋漓。漢子忍著,一聲不吭,直跑到野地裡才放
下姑娘。姑娘才要叫,漢子就掐住她的脖子,說:「叫!老子就宰了你!」姑娘搖
搖頭。漢子鬆開手,說:「爺們兒叫你們給耍了!今兒要撈撈!」說著就掀翻姑娘。
姑娘先還抗拒,但很快便癱軟了。後來漢子說:「在這兒呆一宿吧!明兒放你回去!」
姑娘沒回答,過了一會哭了,說:「大哥,你要了俺吧。」
漢子吃了一驚:「什麼?要你!」
姑娘哭得更凶:「你嫌俺……」
漢子急得磕磕巴巴:「不是……是、你願跟俺過日子?」姑娘止住哭,睜著水
靈靈的眼睛,說:「你願要俺?」漢子連聲說:「要要要。」急忙忙爬起來並且拽
起姑娘,幫她穿好衣裳。「那就快走吧。」
姑娘問:「他們能不能追上俺?」
漢子笑了,說:「追他奶奶屎!荒郊野甸追哪個爺去?走!」
的確如此,我的故鄉的過去,百里荒原,別說個把人,就是千軍萬馬撒進去,
也如同大海裡拋根針一般。此外,野牲口傷人不提,遇上鬍子殺人越貨也說不準。
我那半個姥爺不就是叫鬍子給砍的麼?他窯子的幾個保鏢有多大膽子敢黑天巴地滿
甸子追人?
就這樣,山東漢子因禍得福,一頭牛一架車換回個媳婦,說合適也不合適,說
不合適也合適,反正也就那麼回事了,講不得那些,畢竟和買賣婚姻不太相同。
那女子就是我奶奶。
我爺爺帶我奶奶回家的途中,還遇上了五隻狼,這裡邊有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
搏鬥,我爺爺自然是勝利者。而且還使我奶奶終生服他。這些事沒必要細講。一講,
就更不真實可信了。
我爺爺帶著奶奶回到七井子的時候,最先碰見的是我姥姥。不過那時候我媽還
沒生出來,我舅舅也才四歲。不知什麼原因,我爸爸比我媽早出生三個月。那是奶
奶進我家半年多的時候發生的事,後來我奶奶再也沒給我生過叔叔或者姑媽。
就是說,我爸爸不大可能是我爺爺的親兒子。但這一點沒有影響我爺爺跟我爸
爸叫兒子,我爸爸跟我爺爺叫爹,很自然更沒有影響我還有哥姐他們跟爺爺叫爺爺,
爺爺更是始終疼我們一直到他神志不清。
我懇請大家不要把奶奶想得很賤,如果你到東北打探一下長輩人,他們都會告
訴你,那年月間關東過來的許多婆娘和黃花閨女都幹這個,我想她們是沒別的出路
可走。能掙錢糊口活命的東西只有兩個。其實人們想得開些,就不會對此驚訝。自
古至今這行業也沒斷過,只不過有明暗之分罷了。我奶奶隨她爹娘從河北逃過來,
到了洮南府就讓她爹給賣了。兩個大人要奔漠河去淘金,急著用錢。總不能賣了續
香火的兒子吧。
那大概是民國十幾年間的事。
奶奶就是這樣幹的娼妓生計。這怪不得她,她被爺爺領回家的那一年剛滿十七
歲。這是一對貨真價實的老夫少妻。爺爺土裡打滾三十歲不到看上去象個五六十歲
的老頭子。而奶奶越活越俊氣。兩個人站在一塊就跟爹和閨女差不多。大家就可能
想到以後要有故事。遺憾的是截至目前為止我還沒聽說有什麼故事。這會讓大家失
望,但我無能為力,我總不能為了吸引大家而去糟踏我的祖宗。
完全可能——有一些事我還不知道。這只能等待。時間或許能對我們有所幫助。
況且,我還提到過我的一個朋友的奶奶。我這樣推測:既然她能提供我姥姥的許多
風流韻事,未嘗就不能回憶起我奶奶活著時候的諸多故事。
我曾祖輩到東北到這八百里瀚海一處落腳,可能是光緒二十五年的前前後後。
曾祖父肯定梳辮子,也肯定不會十分茁壯油亮,因為我爺爺的辮子就不很景氣,苞
米纓子一樣又細又絨又黃又短。我只能從爺爺身上去尋找太爺爺的尊容。這大概符
合科學不會有大的差錯。爺爺活了八十多歲,那小辮子卻直到死還留著。使人驚奇
的是他入殮那天,全部黃頭髮自己掉了,讓我爸爸同屍首一塊捅進了煉人爐。
爺爺這人很怪。臨死前兩年,他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聽上去十分嚇人。有這
樣的場面:他整天坐在炕頭上,叼一根三尺長短的煙袋,叭嗒叭嗒,鬆弛的腮幫子
鼓出癟進,冒不冒煙是不很理會的。嘴裡叨叨咕咕說些誰都聽不懂的話。最明瞭暢
達的是對計劃生育的論述:「這毛主席也真是!騙人!老糊塗了不是?」那正是戴
像章舉紅書的年月。他把鄉鄰們嚇得望風而逃。(我絕沒有一點點編造的成分。他
若不是這麼說的,我天打五雷轟。)有鄉親進城找我爸爸讓他把老頭子接進城。爸
爸嚇得徹夜難眠,第二天就帶著姐姐趕到鄉下,結果無功而返。姐姐說,爺爺先是
理也不理,後來一煙鍋就把爸爸敲倒在地。這有爸爸頭頂一塊疤痕為證。我想爺爺
並沒有侮辱毛主席的意思,他十分可能是出於對自己只有一個兒子的遺憾才說的。
奶奶竟比爺爺早死了半年。她死得十分痛苦。屎尿弄得衣服被褥全是。她徹夜
叫喊哭天罵地罵爺爺,罵得十分有條理難得重複。我想這一定是她太痛苦,用謾駡
起轉移興奮點的效果。並不一定真的就恨天恨地更不會恨爺爺。當年爺爺帶她回家
時,曾經被狼咬碎了卵子她不會忘記。沒有爺爺她不是毀滅在窯子裡就是葬送狼口
沒別的出路。她絕對不會恨爺爺。
那時奶奶瘦得跟苞米秸似的。使人無法想像她年輕時會那麼吸引男人。奶奶白
天基本上是處於昏迷狀態。偶爾睜開眼,就一動不動凝望著掛滿塌灰的屋頂。我覺
得那屋頂除了熏得紅黃色的檁條和秫秸之外沒什麼可愛之處,但奶奶卻能盯住它們
看上一兩個小時,一直到再度昏睡。
爺爺那時候耳朵差不多全聾了。奶奶對他的謾駡他幾乎一無所聞,只顧叨咕他
自己那一套。有時他會突然大著嗓子啞啞地問:「老不死的,好受嗎?」但這種時
候奶奶大都或是看屋頂或是高聲罵人。前一種時刻奶奶充耳不聞,後一種時刻奶奶
便更大聲罵人。爺爺問了這一句話之後就叭嗒叭嗒繼續抽自己的煙袋,抽冷子冒出
一句:「騙人!您糊塗了不是?」
奶奶在這場折磨自己又折磨別人的苦難裡堅持了二十多天。這些天裡,我和媽
始終住在爺爺家裡。我那時已經是很健壯的小夥子。在奶奶徹夜的謾駡聲中我無法
入睡,只有白天才能迷迷糊糊睡一會。我估計奶奶如果再多活一個月,媽媽就會讓
她折磨死,我大概也熬不到結婚。
那天晚上奶奶沒有罵人。她坐起來,兩隻眼賊亮賊亮象燈泡一樣。她很羞澀地
讓媽給她洗臉,然後穿上簇新的壽衣。我那時已經懂得迴光返照的含義,心裡頓時
可詛咒地感到興奮。事後檢討起來我以為自己沒什麼錯。這老太太只能給別人添麻
煩,不如死了利索。我說這些只是要表明自己對生死的一種理解。我以為自己有一
天只會給別人添麻煩,我必自尋出路。還是不講這些的好。
奶奶神靈一樣端坐在破碎的炕席上。煤油燈的黑煙綿綿不絕升上棚。有獵頭鷹
在遙遠處尖利地叫幾聲。風撩動窗紙,噗噗噗抖動。爺爺坐在炕另一端與奶奶遙遙
相對,叼著他那杆大煙袋,頭一點一點小辮子一翹一翹。他很安閒,沒有再對騙人
事宜發表議論。蒙了白綴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瞅著燈光那一端黑色的奶奶。媽媽站
在地中央,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中彎彎曲曲。看上去她十分疲憊,臉上蠟黃。我坐在
牆角的小板凳上,心裡盼著老太太死。
這一切都證明,奶奶不會活到明天。
黎明之前,屋子裡變得寒冷。我預感到事情就要有結果。我聽見奶奶說:「我
該走了。」這句話使我和媽都振作起來。爺爺也似乎聽見了這句話,直勾勾地看奶
奶。當然,他臉上和眼睛裡沒什麼表情。
媽說:「媽,還有什麼話要囑咐嗎?」
奶奶說:「沒有。」
媽說:「我們會孝敬爹的。」
奶奶說:「我要走了。」說完她又坐了幾分鐘,然後讓媽扶她躺下。她一躺下
就咽氣了。媽叫了幾回然後就哭了。我不知該怎麼做,就看爺爺。爺爺看著奶奶,
始終直勾勾的。他突然說:「死了?走俺前邊嘍?」他就呵呵呵呵笑起來。我一下
子就看見兩顆淚很緩慢地擠出他粘滿眼屎的眼角,這時他依然叼著那根大煙袋。我
終於開始感到難過,不過我沒哭。
奶奶死後爺爺還活了半年。其實已經和死人沒有什麼區別,若說區別就是他經
常掐著指頭計算什麼,嘴裡說些話更無法聽清楚。他指頭掐來掐去會突然呵呵呵笑
一陣,說:「是哩……怪事兒哩。」這把我姐姐嚇得魂不附體。雖然她生來受的是
唯物主義教育,但她還是無法在爺爺的笑聲裡泰然自若。我這個姐姐後來經歷了巨
大的痛苦,進了火葬場當工人。不過這和爺爺沒有必然聯繫。
關於爺爺是怎麼死的,我想他死得很一般,沒什麼可講的。
此刻,我正坐在北京的一家賓館門前百無聊賴地看行人。我發現我無法看清從
我身前走過的人的臉。但卻發現她們一律的高顴骨小眼睛黃皮膚只是聲音很婉轉但
過分饒舌吵架一樣敘家常。於是我就格外想念我的妻子。我猜她此刻一定正在床上
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心裡邊回憶著我們在一起時的安寧和幸福。我於是就有欲望講
一個愛情故事。
小夥子愛上姑娘相當偶然。
我要說明的是,這故事和我的故鄉也有很大干係。
四
一九七八年春天,興華考上了大學。那年他已經二十八歲了。上學之前他改了
名字。這很正常。
入學的第六天,他就認識了那個叫雪雪的姑娘。這很偶然。歸功於他的懶散。
興華上大學的目的不高尚,只是想改變一下自己的處境,其中也包括找一個更
高層次的妻子。他一直在鎮磚廠當工人。夏天燒窯出磚,冬天放炮崩土。現在他腿
上還有一塊疤,那是讓啞炮炸起的凍土塊砸的,陰天下雨還免不了酸痛。考大學時
他沒怎麼複習但考上了。他穿一件有補丁的上衣走進校門,有人看他他沒太在意。
因為他直到第七天才發現衣服上有補丁。
先是入學教育,然後就上課。他發覺自己的屁股老發麻,總忍不住要站起來。
忍到第六天他終於忍不住,課間休息就溜了。
於是他就認識了白雪雪。
他溜出教室瞎轉一氣就轉到體校的冰場。他當時就被白雪雪吸引住。當然,他
當時還不知道姑娘叫白雪雪,只知道姑娘實在迷人。後來白雪雪問興華究竟喜歡她
什麼,她指的是第一回。興華想也沒想就說:「大腿。」這個回答使雪雪氣憤不已
又驕傲萬分。白雪雪的大腿的確漂亮,讓你說你也會說「大腿」。這裡我不做色情
描寫,只告訴你白雪雪的腿跟體操運動員游泳運動員排球運動員舞蹈運動員芭蕾舞
演員的腿差不多十分迷人,興華當時無法離開盯著白雪雪滑冰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後來白雪雪告訴興華說她早就看見一個大老爺們兒賊溜溜看她。所以她採取行
動是有預謀的,只是沒有料到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鬧到戀愛的地步。
事情這樣發生,興華正看得發呆,白雪雪溜過他身旁時摔倒了,他還沒來得及
做出反應,白雪雪已經把一隻冰鞋撞到他腳脖子上。他叫一聲就叭嚓摔了,還在掙
紮時白雪雪已經爬起來繼續滑行。疼痛中興華好象聽到了白雪雪的笑聲。
以後的事情就能猜得出,興華被送進校醫院,白雪雪不得不天天去看望,再以
後他們就相愛了,再以後他們就商量著結婚,再以後白雪雪講了自己的故事,這個
故事使他們的愛情經歷了危機。
白雪雪講她的故事。
爸爸特別喜歡我這你不知道。一直到他死那天他才告訴我他不是我的親爸爸。
這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看你那副模樣好象我就要死了似的,不過當時我也夠吃
驚的。我大哭大叫說不是這麼回事你是我親爸爸我沒有別的爸爸。爸爸也哭了還沒
來得及再說話他就咽氣了。說這個我非常不好受,但我講這個不是主要的你好好聽
著就是了。
我問媽媽到底是怎麼回事,媽媽哭了一陣就告訴我說是真的他不是你親生父親。
我和媽守在爸爸的遺體旁邊。我看著爸爸沒有血色的臉怎麼也不願相信媽媽講的那
些事是真的,可我不能不相信媽的話,我媽從來不會撒謊,更不會騙她女兒。
我跟你說過你別急你怎麼還急,你這急猴子,你得讓我一點一點說才行啊。
我告訴你我親爸爸在我剛滿月的時候就叫政府給槍斃了。槍斃我親爸爸的是我
爸爸,其實不是他親自開的槍是他指揮的。我親爸爸死了之後,我親媽就自殺了,
是喝耗子藥死的。我媽媽把我抱回來我就成了他們的女兒。我告訴你我親爸爸是我
爸爸的大舅子也就是我媽的親哥哥。這回你真吃驚了吧?你吃驚的時候在後頭呢。
我姥爺也就是我親爺爺是七井子那一帶,對了,也就是你家那一帶最大的地主。
但聽我媽說我親爺爺對莊稼人一點也不殘酷。可土改時還是給崩了。就打死在當年
小日本兒的刑場上。你知道那刑場?知道就好。後來那刑場蓋了房子,成了鎮政府
所在地。你也知道?
我親爸爸當過土匪就是鬍子。他是洮南府一帶最霸道的鬍子頭,連日本人都怕
他。我沒見過我親爸爸。聽媽說他長得忒英俊。你看我長得這麼漂亮,可見我媽說
得一定不錯。你問一個大地主的兒子怎麼當了鬍子?我也這麼問的。我媽說那是因
為和小日本兒結了仇,你不信?你當我就信?那不成了抗日英雄?共產黨也不會斃
他啊。媽說他打小日本兒也殺老百姓還霸佔良家婦女。我親媽就是他逼迫成婚的。
我親爸爸念國高,在洮南府睡了一個日本女人,那日本女人戀上了我爸爸,我爸爸
也戀上了她。日本縣長知道了這件事,就把他們抓了。爸爸竟逃出去投奔了鬍子,
後來他成了鬍子頭。別看咱家那一帶沒山沒水,可地廣人稀,小自然屯成百成千,
三五戶人家也算個屯於。十幾個鬍子躲在哪個屯子裡,跟莊戶人一模一樣。各家各
戶戶口也沒有,你認得哪個是良民哪個是鬍子?咱家那一帶是日本人的大後方,一
個縣鎮裡邊沒幾個日本人。維持事務的大都是中國人和二鬼子(朝鮮人)。連警察
也是本地人,有家有口的,就是真認出哪個是鬍子也不太敢抓。都怕鬍子抄了家。
我親爸爸他們的確打鬼子。洮南府的鬼子縣長就是他親手砍的。但這功勞讓他搶男
霸女殺老百姓給淹沒了。
搞土改時政府斃了我親爺爺。我爸爸因為打日本人有功,沒人動他,他就在洮
南府完小教書。肅反他也漏了網。他本以為平安無事,卻偏偏讓一個仇家給認出來
告到縣政府。我養父是公安局副局長。他大義滅親,斃了我親爸爸。
聽媽說我親爸爸饒過我爸的命,我親爺爺救過我爺爺的命,但我親爸爸和親爺
爺都死在我爸爸手裡,他還娶了我姑姑也就是我媽,我親媽也死了,他還把我撫養
成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比我大八歲你知道得多,你還是大
學生,我不是,我只是個體育棒子,你告訴我,你說啊!
然後白雪雪就哇哇哭。興華木呆呆不說話只是看著大哭的雪雪。半小時以後他
們就都清楚了:白雪雪的養父就是興華的舅舅,白雪雪就是我前面提起過的那個表
妹。接著大家都清楚了:興華就是我,我在上大學時一高興就改了名字,就是現在
寫在小說題目下邊的那個。
我決沒有蒙大家。
我和媽去白城子的時候表妹只四歲。她那時是嬌小姐,根本不稀罕和我說話。
從那以後我再沒去過舅舅家,舅舅家的人也從未到我家來過,甚至我姥姥死的時候
他們也沒有人來。這決定了我在舅舅去世的時候也不去送葬。為此媽媽還打了我一
個嘴巴。第二次見到雪雪的時候我已經二十八歲,她已經二十歲,況且我舅舅姓王,
雪雪那時候也不叫這個名字。我想我們互不相知沒有什麼奇怪。我愛她她愛我並沒
有想你家我家的事情。至於大家懷疑我故意製造偶然事件,我就無可奈何了。我以
為這段故事合情合理,如果有錯誤,也不是我的錯更不是雪雪的錯。
不知怎麼回事,我不僅認為舅舅毀了雪雪一家,而且覺得這一切似乎都和我有
關係。我覺得自己沒臉娶雪雪,我娶雪雪這容易讓我想到舅舅娶雪雪的姑姑。我把
這些想法都跟雪雪說了。雪雪哭得很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後來她不哭了,問:
「你不愛我嗎?」我說:「問題不在這。是我不能……」雪雪說:「我愛你你知道?」
我說:「我知道。我也愛你。」雪雪說:「那不就行了嗎?」
我以為那不行,搖搖頭就走了。那是一九八○年夏天的一個早晨。雪雪剛剛結
束身體素質訓練。我想著她那美麗的眼睛,修長健美的大腿,堅挺豐滿的乳峰。我
還想到她二十二歲了,體育生涯就要結束,我還想到她就該結婚。就該和我永遠分
手一生不能重逢……我的心就如同撕裂一般。我聽見我心裡發出的呻吟。那恰似雪
雪一樣的燦爛朝霞輝映著我幹熱的眼睛。我幾乎無力邁開離去的腳步。
那個夏天的清晨,多麼美麗,多麼清新,多麼……多麼……清晨。身後是雪雪
悲傷絕望的呼喚。我蹣跚離去。
很明顯,這是幾年前的事了。
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正是晚上,燈光十分柔和地圈住稿紙,妻子抱著我們的
兒子站在我身後。她還不時指出我講述過程中出現的錯誤。她認為我的故事有一處
必須講清楚:到底是誰追誰?按你的寫法好象是女的死皮賴臉追男的。這不真實。
我說這無關大局。他們互相愛了,這就足夠了。你說我們結了婚有了孩子不是很幸
福嗎?妻子把下巴擱在我肩頭蹭著說:「是的,這很不容易。」說著她的淚滴下來。
我的妻子就是雪雪而不是別人。
我們住的吉林省地質礦產局招待所的306室。這個房間裡有四張床。每張床收費
三元錢。房間裡有一台14英寸黑白電視機。客人很多,每天都十分喧鬧,一直到子
夜時分才會安靜下來。我前邊說到的那個瘋姑娘昨天走了,聽服務員說已經送進四
平精神病院了。她住的房間裡住進了一個新疆來的中年婦女,她的臂上戴著黑紗。
服務員說她丈夫來局裡進修,正聽課就死了,死的時候連聲音都沒有出。據說是心
肌梗塞。他好象不到四十歲。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想到我的母親。她也死於心肌梗塞。
她死的時候還哼了兩聲。我舅舅也死于心肌梗塞,但他從發病到死亡,這中間隔了
七年。這七年他始終躺在白城市醫院的特殊病房裡。因此他多活了七年,大約花掉
了國家十萬元錢。我不知道他值不值那麼多錢。他是一個十三級幹部,也許值。我
現在沒房子住,住招待所,每年也要花掉國家四千多塊錢。想來也愧對國家,因為
我到目前為止還不能為她做點什麼。我所能做的就是每年花她四千多塊錢替自己寫
幾篇小說騙額外的錢。如果說還有一點理直氣壯的地方,就是我的小說寫得很真誠。
反過來說,用真誠賺錢又不太高尚。為了這個,我就放下筆,並且把這個心思跟雪
雪說了。雪雪說:「大家或許還不如你呢。我覺得你挺可愛。」我說:「還可以寫?」
雪雪說:「當然。而且我建議你寫寫舅舅。」我沒有回答。雪雪問:「不好寫是不
是?」我點點頭,說:「我沒有理由說假話是不是?即使為咱們和咱們的孩子,也
必須誠實是不是?」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已經很激動了。恍惚間我認為我看到了家鄉遼闊的荒草甸
子,起伏的沙丘,白色的鹽鹼灘,泥濘的沼澤地,稀落的拉條榆,一汪汪灰亮的泡
子,廣袤的莊稼地,低矮破爛的土平房,風沙中躍馬揚槍的鬍子,趕著大馬車的土
改工作隊,日本鬼子的勞工營,吳大舌頭的煙槍,張作霖的鐵路……我覺得故事該
繼續下去。
如果姥爺知道姥姥會逃跑,他說什麼也不會去莊稼地幹活。怪只怪一點兆頭也
沒有。姥姥逃跑那天,姥爺正和往常一樣在莊稼地裡幹活。大地主李金鬥在樹下邊
歇涼。他躺在地上抽大煙,一邊抽一邊極舒暢地哼哼。淡藍的煙霧在他頭上升起再
緩緩散去。蒼蠅離他很遠地飛舞但不敢落下。高遠的天空有幾片絨絨的雲安詳地懸
浮。有雲雀盤旋並且婉轉啼叫。斜陽照著原野,原野散發著濕熱的氣息。幾株黑色
的樹探出黃綠的莊稼地十分孤寂。稍遠處有幾條黑色人影在莊稼地裡時隱時現,那
裡邊就有打頭的長工我的姥爺。
姥爺幹活有點心神不寧。天邊開始呈現橙黃色,那顆太陽顯得特殊大,讓莊稼
支撐一會就墜落了。天突然就昏暗了許多。原野在這時候就變得模糊,幾乎是一種
顏色。連人也變得含含糊糊差不多和天地融成一個。雲雀已經不見飛,蛙開始斷斷
續續叫,蟈蟈叫得比有太陽時更稠密嘹亮。當然,姥爺那時肯定沒心情注意這些,
他只顧急惶惶朝他的土房走。這時候李金鬥在後面開他的玩笑,說他離不了老婆。
他不還嘴。幾個莊稼漢子遠遠地哄他他也不理睬。塵土在他腳下面一團團濺起。起
哄的莊稼漢子裡邊有一個是我爺爺。
姥爺一進門就發現姥姥不見了。他等待一直到天朦朦亮,就斷定出了事,他最
直接的推斷就是那戲子跑了。他就跑到李金鬥家借馬,李金鬥牽了馬給他,對他說:
「真熊包!老娘們兒都看不住,不如把她給我算了。」姥爺含糊不清地罵了兩句什
麼,跨上馬就跑。
這是一個十分壯麗的場景。野甸子一望無際和天空一樣遼闊,稀落落地莊稼地
可以增添生氣。不時有野兔和傻麅子被奔馬沖起旋即無影無蹤。馬蹄閃電般打地擊
起團團黃土,遠遠望去,一溜煙霧緊貼草尖滾動再無聲散盡。活躍而寧靜的世界。
只不過姥爺的心境不會壯麗。他一定又怒又急,那張掛滿泥土的臉上有汗流下來,
嘴裡不停地吆喝汗流浹背的馬。他認准通向洮南府的唯一的毛毛道,馬不停蹄。
姥姥的確是要逃往洮南府。至於她為什麼要跑,如今也沒誰知道,後輩人當然
也不好打聽,她後晌出逃,不敢走正路串莊稼地和荒草甸子走。晚上星星閃閃的時
候,她發覺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茫茫草甸子南北東西沒有什麼不同,連沙丘也那
樣相同甚至樹木也長得一模一樣。風吹著蒿草和樹葉簌簌籟響,不斷有小動物嗖一
聲從身前腳後竄起再掠過。遙遠處有野狼尋找同伴的深情悲涼的嗥叫,有時候仿佛
就在身邊貪婪地對你凝視。姥姥終於嚇哭了。她一邊叨叨咕咕說些連自己也不懂的
話,一邊腿軟塌塌走路。她不時被什麼東西絆倒,掙命一樣爬起來再走。她知道即
使想返回去也不可能了,只有橫下一條心走到底,走到哪兒算哪兒。她寄希望於天
亮,那時候老天爺或許會幫助她辨明方向並且指引她走進洮南府。她無論如何沒想
到姥爺徹夜不眠馬不停蹄一邊罵她一邊傻子般滿世界找人。她不知道姥爺更擔心她
叫狼吃了或者是讓熊瞎子給糟害了。姥姥那個時候想不了那許多,她只曉得亂七八
糟走路,後來她累得實在走不動了,就靠在一棵老榆樹下嚶嚶嚶低聲哭泣,再後來
她就蜷做一團睡了。蛙和蟈蟈已都不再叫。野獸們似乎也感到疲倦。一切都沒生氣
大概都睡了。
屯子裡輿論大嘩。議論中更主要的是推測那娘們兒的去向。沒什麼惡意。說說
而已。我爺爺跑到他好朋友家。只見門戶開放,老母豬拱翻了飯鍋,糧食囤子裡飛
滿了雞們。爺爺回家叫娘幫著照看,就下地去幹活。心裡邊直替朋友抱不平,想著
抓著娘們兒一準胖揍一頓管教管教。
歇氣的時候爺爺鑽出莊稼地攆一隻跳鼠子。這就使他看見了大樹下邊蜷成一團
的姥姥。
姥姥自己也決沒想到跑了半天一宿子跑了回來。我以為這大概是命裡活該她必
須和姥爺過一輩子。事實也足以證明這一點。從那以後,姥姥就再沒跑過。她自己
也說是命中註定的,要不怎麼跑來跑去又跑回七井子?
爺爺看見姥姥時,姥姥還睡著,據說臉上還笑眯眯的。我估計她一定是夢見了
什麼,十有八九是夢見和姥爺重逢。她突然被叫醒,嚇得面無人色,待看清是爺爺
才笑一笑,並且說:「真他娘的老天沒眼。」說完,夾起小包袱就回了屯子。爺爺
愣怔怔看著姥姥嫋嫋婷婷的背影,竟忘了揍她教訓她。
五
傍晚,殘陽血紅地照著狼狽不堪的姥爺。他晃晃當當走進院子,猛地瞪大眼睛
嘴合不攏。姥姥笑吟吟迎出來。姥爺傻了一會大罵:「日你祖宗!」揚起瓦罐一樣
的拳頭。姥姥誇張地叫一聲就撲進對方的懷裡,身體象蛇一樣扭來扭去,哼哼唧唧:
「你打你打你打啊。」姥爺的拳頭在空中停一會,鬆開,接著就一把抱起姥姥回屋
裡。也許舅舅就是在那一天孕育的。
當然,這些細節我不可能知道,這也是我那個朋友的奶奶講的。她說她當時正
從姥爺家窗前走過去,親眼看見屋裡邊兩個人在做什麼事。
不由我不信。年代久遠,歷史資料湮沒無存,無從考證。我只能依據老奶奶提
供的故事說話。
現在我要提起李金鬥救我姥爺命的事。這件事必須講。雪雪對此耿耿於懷我對
此懷有某種惡毒的興趣。我認為它會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笑話類的故事。至少,我們
過分嚴肅了,需要有所調節。這個故事或許正好承擔這個任務。
在這一帶,小日本兒用勞工從來用不著抓的。派下名額各屯子攤派就是,幾乎
沒有人敢不去。例外的就是有錢的人家以出錢出糧雇人去。我姥爺出勞工,就是李
金鬥出十石糧雇的。
小日本兒要在齊齊哈爾一帶修機場,從南滿抓了一批勞工,又從本地和洮南一
帶征了一部分勞工。後一撥勞工和南滿勞工待遇有所不同。後一撥可以幹一點有技
術性的活計,南滿勞工則全出最苦力,挨打多也更吃不飽。據說南滿勞工有不少是
反滿抗日分子。這些人全由鬼子兵看管,一到晚上連衣服也要扒下去,人也拿繩子
鏈上。姥爺親眼看見一個大鬍子勞工讓一個瘦鬼子一刺刀紮個透腔。人還沒倒,狼
狗就圍上去。只一會工夫,啃得只剩下白森森的骨頭架子。地上是一攤粘乎乎的血
和碎布片。那副骨頭架子就曬在飛機場旁邊的土堆上沒人敢動一動。多少年之後姥
爺提起這件事,還渾身哆嗦。足見這個殘酷恐怖的場面是如何影響了他後半生的性
格。事情很有趣,勞工期滿的時候,日本人獎給姥爺一把小鐵錘。這東西在土改時
險些成了罪證,好在舅舅是八路軍幹部,又是土改工作隊隊長,否則,姥爺是大漢
奸無疑。
姥爺出勞工期滿還家的當天,換上半新夾祆,背油布褡褳,小鐵錘沉甸甸墜得
厲害。他進小酒館大碗喝酒吃肉,雲山霧罩和人家吹牛,於是他替自己製造了一場
悲劇。
姥爺讓鬍子綁了票。
這全怪他自己。鬍子綁票從來都是揀大戶。要錢要糧。十綁十中。沒有哪個財
主肯舍了性命。姥爺醉醺醺上路,勸也勸不住。他並沒有料到大吹牛皮的過程中,
早有鬍子的眼線通了風。他一路哼哼唱唱出洮南府二十幾裡,樹林子裡躥出五六個
鬍子,麻袋一套就裝了去。拖拖扯扯到林子裡翻褡褳,幾捆不值錢的毛票子下面一
把小鐵錘。
鬍子頭氣得暴跳如雷,掏出槍就要摟火。姥爺嚇得坐在地上連磕頭都不能,嘴
裡親爹老祖宗叫著,連嚷要什麼給什麼只求別開槍別開槍留我小命一條來世當牛變
馬報答不盡。鬍子頭扭著脖子想一會,說你他媽也沒多大油水。這樣吧,你他媽拿
一匹馬換命回去。姥爺馬上答應。
口信捎回七井子,姥姥哭得昏天黑地。舅舅那會兒才十歲,連陪娘哭也不會。
爺爺也幫不上忙,一頭牛還要自家種地結果換了一個媳婦。那牛也許早讓窯子給賣
了或是吃了。姥姥哭一夜就去求李金鬥。
後來李金鬥真就幫了忙,什麼代價卻無人知曉。只是姥爺回家後把姥姥狠狠打
了一頓。見了李金鬥也不謝謝。這裡邊的曲折奧秘,自然是可意會不可言喻。關東
地主和農民的關係,從這方面也差不多見出特色。其實爺兒們睡娘兒們,不只是財
主有特權,莊戶人互相間也免不了要睡。習慣成自然,沒人會大驚小怪。如今鄉下
還盛傳俗諺:「沒有破鞋不成屯」。搞土改時,鎮壓財主有兩大罪名,一是勾結日
本人殺中國同胞,再就是霸佔人家的媳婦糟踏入家的姑娘。第一條,無論從民族的
或歷史的角度看,都罪不容赦。至於第二條,實在是此一時彼一時,無法說得清楚。
聽老人們講,誰家姑娘若是叫大戶人家看上,說不準是福氣呢。真的能嫁過去,全
屯子人家都高看娘家一等。被財主糟踏的,只要不大肚子不養孩子,就沒人張揚。
和誰還不是那麼一檔子事哩。
土改的時候大夥都控訴李金鬥搶男霸女。姥姥姥爺沒有這方面的指控。倒是舅
舅鐵青著臉,拎著匣子槍把李金鬥押到刑場就地正法以平民憤。槍不是舅舅打的。
他只不過是站在不遠處看著李金鬥在槍聲裡一屁股撅進小土坑然後驗明正身才走。
這個並不幽默的乏味故事到此結束,它自然而然引出了我舅舅,這才是我的目
的。前面講的無非是有意無意之中做的一點鋪墊。我覺得舅舅這個人很難捉摸,我
甚至無法對他做出稍微明晰的判斷,我絲毫不想掩飾自己的愚笨和低能,我只能把
我所知道的舅舅的一些片片斷斷的事情原原本本講出來。
舅舅十八歲時也出過勞工。那是一九四二年。小日本兒在中國關內打得不怎麼
順利。關東軍大部分部署在和蘇聯接壤的滿洲。南滿的「抗聯」鬧來鬧去。唯獨這
白城子洮南鄭家屯一帶還算安定。小日本兒抓緊時間修鐵路採金伐木材。由南滿抓
的勞工裡都是刁民。陰差陽錯,舅舅由李金鬥保舉,竟當了小工頭。
我省略複雜無味的過程交待,從事情的後半截說起。
舅舅最後終於偷了兩包炸藥塞進勞工棚子,然後提心吊膽地陪幾個二鬼子熬夜
侍候吃喝打洗腳水焐被窩。三更,就聽見「轟轟」兩聲爆炸。馬蹄燈哐啷一聲掉在
地上,屋子裡一片漆黑,沉默了好一會,稀稀落落的槍聲還有鬼子嘀哩咕嚕的喊叫
聲傳來。第二天舅舅才知道,南滿的勞工把那兩包炸藥分別扔進鬼子宿舍和狼狗舍。
幾百勞工炸了營,跑了十分之九。小日本死了好幾個,又沒了狼狗幫忙,一傢伙吃
了大虧。
舅舅有二鬼子做證人,仍然是良民。小日本兒就殺了兩個本地勞工,說是通共
通匪反滿抗日。血糊糊腦瓜子掛到洮南府的南城壕上,一直爛了才扔。
舅舅回家快半年的時候,七井子突然來了三個外鄉人,進了屯直奔姥爺家。三
更半夜,屯子裡的狗叫成一片,家家戶戶嚇得氣不敢出,以為又鬧鬍子。三個人敲
開姥爺家的破板門。舅舅一下子就認出其中最年輕的就是逼著他偷炸藥的南滿勞工。
這年輕人腰裡別著王八盒子。他把舅舅扯到一邊,說小鬼子已經知道是你偷的
炸藥!抓你的人正在路上!快跟我們走!晚了就沒命了!
舅舅一跑就是五年。一直到一九四七年,才帶著一支土改隊開進離開通一百二
十裡的占榆鎮。
補充一點:小鬼子並不知道誰偷的炸藥。那年輕人是騙舅舅。舅舅卻因禍得福。
那年輕人後來當了團長,解放後回地方做了專署專員。「文化大革命」裡邊讓一顆
流彈給打死了。那時候舅舅正挨鬥也沒去看。為這個據說舅舅痛哭了一場。
舅舅帶著十二人組成的土改工作隊,走到五家子跟前的時候遇上了鬍子。一陣
排槍響過,工作隊的人就趴在大車周圍。那天風也特大,天空黃糊糊漿子似的。人
睜不開眼睛嘴也張不開。槍不緊不慢卻打不著人。
鬍子頭就是雪雪的親爸爸李學文。
李學文的人有三十多,成扇子面圍住工作隊。工作隊人少打得頑強。仗從後晌
打到後半夜。工作隊員傷了三個,子彈也所剩無幾,眼瞅著全軍覆沒。舅舅和副隊
長商量決定跟鬍子談判。這大概是唯一出路。誰想喊了半天,鬍子理也不理,槍打
得更急。分明是要趕盡殺絕。走投無路硬著頭皮還得打。
天快亮的時候,工作隊員全讓鬍子給抓了。舅舅被推搡著弄到鬍子頭跟前。李
學文和舅舅都愣了。
李學文叫一聲:「好小子,是你啊!」
舅舅也叫一聲:「是你啊!你怎麼打起我來了?」
李學文說:「他媽的!探子說是王歪嘴子那綹子。哪想是你小子。」
舅舅說:「學文大哥,你是讀書人。咱這也解放了,咋還不跟政府合作?」
李學文歎口氣:「政府能要我這土匪頭子?瞅著政府殺了不少鬍子頭,我可不
願挨炸子兒。」
舅舅說:「你跟他們不一樣。鬼子縣長不是你殺的?算起來,你也是抗日有功。」
李學文說:「那也不敢,咱還做過對不起民眾的事。」
舅舅說:「功大於過嘛。」
李學文說:「兄弟,你可不是蒙我?」
舅舅說:「兄弟就是土改工作隊隊長,還能蒙人?共產黨好就好在講政策。」
就這樣,雪雪她爸爸帶上隊伍和舅舅一塊進了占榆鎮。就這樣,李學文當了小
學教員。就這樣,李學文被舅舅給斃了,是在一九五六年。李學文投誠政府之前,
一直漂泊四方打家劫舍睡女人,雪雪媽就一直住婆家,成年累月見不上丈夫一面,
淚都幹了。
一九四七年,舅舅二十三歲,雪雪她姑二十歲。她讀完國高閑呆在家裡。那時
候李家男人只剩李學文一個。
念國高的學生可了不得。走在街上警察見了得立正行禮。國高學生都說一口日
本話,哇喇哇喇跟真的東洋人差不多。聽說國高學生看哪個警察不順眼,上去就搶
一個嘴巴,呱呱響。警察立正挺住,嘴裡也說:「哈依!」一幕挺有趣的東洋景。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日本人倒了台,國高學生也沒了靠山。李慧蘭就一天到晚
不出二門,呆在家裡讀書練字。我想,如果她知道斃她爹的人會看中她,也許早就
逃了或是嫁人。可她偏偏不知道,還鬼使神差地遛一遭。結果成了舅舅的媳婦。
舅舅穿一身上黃色大制服,匣子槍斜挎著,帶小勤務員上街閒逛。
迎面就遇上了國高學生李慧蘭。舅舅立時叫李慧蘭給震了。那女子穿一件藏藍
旗袍,開氣兒挺高,一走路就露白生生的大腿。二十歲的深閨淑女風姿綽約,在小
鎮裡可謂鶴立雞群。李慧蘭無論如何不該怯怯看舅舅一眼,雙眼皮一瞌,已經把工
作隊長的魂攝了。舅舅看著姑娘一縷香風掠過面孔盈盈而去,心跳氣短,喉嚨裡卡
了什麼東西一般。叫過勤務員:「跟上她,看是誰家的。」
然後舅舅不再逛街,跑回鎮政府靜候消息。他無法靜候,急得坐立不安,喝半
瓢井拔涼水依舊火燒火燎。
小勤務員終於喘吁吁回來報告:「是李學文的妹妹。隊長。」
隊長愣了好一會,揮退勤務員,一個人在屋子裡轉磨磨。後來他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舅舅去李學文家拜訪。
李學文自從老爹被鎮壓,總是心神不寧,預感到有禍臨頭。今日工作隊長登門
造訪,更是膽戰心驚地接待。舅舅坐下先進行了一番政策宣傳,說只要你安心為政
府出力,政府就會重用。李學文感動得熱淚盈眶,表決心要和老子劃清界限,為政
府出力。
不知李學文做何想法,他大聲招呼慧蘭。慧蘭大大方方從耳房出來進了堂屋。
舅舅起身客氣,然後儘量文質彬彬:「令妹是讀書人吧?」
李學文說:「慚愧,讀了國高的。」
舅舅驚呼:「哎呀呀巧了!政府正缺讀書寫字的人才,令妹能否為政府出力?」
李學文做驚喜交加狀:「正報國無門。只怕她力不勝任,給政府增添煩惱。」
舅舅言辭懇切:「此言差了,這正是令妹大展宏圖的好機會。還望老兄別走了
眼呢,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個店兒了。」
李慧蘭突然插話:「我去。」
李慧蘭確實想為新政權做點事情。滿腹經綸,總不好平庸度日。年輕人一腔熱
情,怎能不躍躍欲試?她哪裡知道,一句話之間就扭轉了她後半生的面目。
李慧蘭第二天就進鎮政府當了秘書,直接歸舅舅領導。舅舅除了工作,差不多
總泡在女秘書屋裡。沒有多少話可講,只會開幾句粗俗不堪的玩笑。女秘書只是紅
著臉,眼皮也不抬。舅舅恨不得就娶了這別具風韻的小姐過來,卻羞於開口。
天賜良機,使舅舅如願以償。其實他得感謝李學文。
李學文請舅舅喝酒。一個勸一個喝十分投緣熱烈。想來舅舅必須喝醉,只有喝
醉才行動不便,只有行動不便才會產生下邊的故事。
舅舅大概真的無法行動,李學文不能置朋友于不顧,就叫慧蘭照顧她上級。慧
蘭就燒茶鋪被子服侍隊長休息。窗外明月高懸,秋風爽爽一派大好時光。這種時光
裡容易促成愛情。舅舅正是在這時光裡醒來並且看見了燈影中的姑娘。姑娘正打瞌
睡,臉讓燈光映得毛絨絨輪廓朦朧,微微晃動如仙境之女。舅舅看一會就跳起來一
把抱住手也伸進姑娘懷裡揉抓。女秘書驚醒就喊卻無人來救。這時候那手已經越發
放肆挪到不可思議之處。女秘書一瞬間身體僵硬接著癱軟乏力。
這就是發生在舅舅和李慧蘭身上的愛情故事。這故事充滿詩情畫意,是由美麗
的仲秋之夜釀造的。在此之後,姑娘哭了一天,選擇了嫁給舅舅的方案。
六
我說不清楚該怎樣評價我的故鄉,我只能說:「它太荒漠太遼闊太神秘了。」
或說這是故事的重複和重複的故事。其實不然。在我的故鄉,舅舅和舅母這樣
的事爺爺和奶奶那樣的事姥爺和姥姥那樣的事時有發生毫不奇怪。我想也就是人需
要這樣於是就做了。至於這其中有沒有有多少歷史的文化的乃至地域的或者更複雜
的其它原因,我就難說得清。我認為大家只需注意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有一些微小
差異就夠了。
要很完整地講舅舅的故事很困難。我最好刪繁就簡,概述一遍舅舅槍斃雪雪親
爸爸的事。講這一段,主要是為了滿足妻子的願望。她認為這段舊事裡包含著相當
深厚的人性意味。我看不出有什麼意味,但卻有義務講它。我畢竟是雪雪的丈夫。
1)舅舅很快就和李慧蘭結婚了。我從此有了一個十分漂亮的舅母。
2)舅母堅決不要孩子。把懷上的也打掉了。在此後的八九年裡,她一共打掉了
三個孩子,後來乾脆就喪失了生育能力。開始舅舅還打過她,後來不知怎麼就不吵
不鬧。自從有了雪雪,一家人變得和和氣氣的了。
3)鎮反肅反,李學文都平安無事。五六年他突然叫一個仇人給告了。縣委嚴令
查辦。舅舅當時是公安局副局長,回到家就跟舅母發脾氣。舅母說:「我看咱們離
婚吧。省得連累你。」舅舅狠了幾回,終於捨不得洋學生。審案時,李學文罪行不
少,殺過人強姦過婦女,解放初還伏擊過土改工作隊打傷了三名工作隊員。這無疑
是一個漏網反革命。但不知怎麼回事,上級竟沒有追查這反革命如何漏網的事。槍
斃李學文那天,是舅舅帶隊執行。李學文在牢房裡呼天號地大喊冤枉。見了妹夫跪
在地上:「兄弟,我冤枉啊,我殺過小鬼子我有過功勞這你知道啊!」舅舅蒼白著
臉說:「功歸功過歸過。殺人抵命。我不能徇私枉法!」李學文愣一會就破口大駡
妹夫也罵政府罵自己。舅舅哆嗦著指揮戰士勒住李學文的舌頭,押赴刑場。從公安
局到刑場有三四裡路。那會兒還沒興汽車拉著遊街。幾個戰士輪班拖著打墜的李學
文拖得塵土飛揚。沿途人不少,都一聲不響地看熱鬧。李學文滿臉冷淚喊不出聲音。
到了刑場一腳踢倒在土坑邊上,舅舅一聲口令小旗一擺,哢一槍李學文就腦漿迸裂
窩進坑裡。除掉了這一帶最後一個大土匪頭子。
4)據說舅舅回到家裡大病一場。病好以後被上調到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升任副院
長。走的時候,兩口子抱著李學文夫婦剛滿月的女兒雪雪(雪雪媽是在李學文被鎮
壓後的第十二天服毒自殺的)。
5)據說,那以後舅舅再沒提過生孩子的事。
6)據說,那以後舅母再沒說起過離婚的事。
7)據說,舅舅死後舅母痛哭了兩天兩夜一句話不說。慰問的人感動得無不落淚,
為這對夫妻的深厚情意慨歎不止。
8)據說,舅舅死後的第二個月,舅母就搬回老家去了。
上邊說到的這些,好象都是雪雪講給我的。我在某種程度上懷疑它的真實性。
我估計大家也會有同感。
我覺得非說不可的是:舅母是我上一輩親人裡,也是我這一輩年紀稍大些的人
裡唯一的長著一口整齊的雪白牙齒的人。
這或許也是因為生活對每個人不太相同的緣故。
人們對於自己生存的這個世界看法不盡相同,原因或許僅僅在於人們生活地域
的不同。說到生活本身,它於每個人差不多的。非要去尋找這不同那不同純粹是一
種自作多情的愚蠢之舉。我曾不斷自作多情而且繼續有愚蠢之舉。這毫無辦法,完
全是由生存空間決定的。當我昨天乘上飛機從北京返抵長春的一小時多一點航程中
依眩窗眺望的時候,我越發深刻地感受到了這一切。道理何在我說不出,我就有這
種感受你有什麼辦法?況且我也從未讓別人跟我一樣是不是?
MD82迅速爬高。幾秒之間地面的一切就變得渺小。雲象塵土一樣彌漫了舷窗,
濕漉漉的感覺來得真實而強烈。當機身平穩呈水平飛行時,我開始憑窗鳥瞰,於是
我就想到了地域方面的問題。我注意到地面是一隻扁圓的盤子。一條條白線寬寬窄
窄將它切割成各種幾何圖形。綠灰黃三種顏色構成了它的基本色調。河流和山巒和
平原只能憑藉人的空間想像去確認。飛機在灰藍的天空中飛翔猶如巨大而孤獨的靈
魂。無所依傍感和淡淡的零落感象稠濛濛的雲霧一樣時隱時現。嗡營營的機鳴使你
意識到了肉體的存在。鬆軟舒適的座椅使人在一瞬間設想跌落海水或沙灘的某種空
曠的心境。我覺得我可以看到我的家鄉甚至可以將這個世界盡收眼底。我就努力張
望。我就失望。我看到的大地全無區別,飛機的移動絲毫不能改變大地面貌的相似。
我於是開始懷疑自己的「地域說」。後來我從一位數學教師那裡得知,在10000米的
高度看地面,直線最遠距離是358公里;最大面積是85000平方公里。由於陽光和大
氣塵埃的障礙,人的可視距離就相當可憐了,最大限度也不會超幾十公里。這使我
感到安慰,使我依然相信自己的話——雖然是我異想天開和一廂情願。
為什麼要講這些混亂不堪的東西,連我自己也十分地莫名其妙。我猜我一定是
企圖說明什麼或要由此引發什麼。究竟是什麼?大概就是為了接著講雷同的故事並
且以此來顯示自己對世界的認識獨特或者僅僅出自於一種變態的表達欲。
我無情地揭發了自己之後也就獲得了某種程度的輕鬆。我就又可以理直氣壯地
講這個雜亂無章無法感人的故事了。
是這樣的——在我們這個家族中,每個成員似乎都有故事。按理說我該講爸爸
和媽媽了。但我發現一講到他們我就詞不達意甚至忍不住要弄虛作假。為了保護自
己可憐的誠實,我只好不講他們。至於我大哥,我想他根本沒有值得講的東西,提
起他我就心煩。這樣一來好象還有一個姐姐好講,而且還會引出一個人來,而這個
人就是我前面說起過的那個朋友。
姥姥死的那天,我正在這個朋友家裡下象棋,姐姐哐當闖進來。她氣急敗壞地
拽我,「老疙瘩,姥死了。」我沒理由不信,推開棋盤就跑。姐姐跟在我後面,一
邊哭一邊叨咕一些話,我無法聽清。
我看見姥姥靠牆坐著,一綹頭髮披下來,木梳還捏在手裡。她大概正梳頭就咽
氣了。我爬上炕叫她。
姥姥當時還沒有死。我看見她緩過一口氣,說:「老……疙瘩……」她還伸出
手摸到了我汗濕的臉,然後她的頭一歪,死了。我又一次感覺到姥姥的手又粗又大
又硬又涼。我哭了,淚弄得我看不清什麼。姐姐也哭,還搬著姥姥的頭連聲叫:
「姥!姥……」
那天夜裡,我和姐姐守在姥姥的屍體旁邊。爸和媽去找人幫忙。我看見姥姥十
分安靜地躺著,跟睡覺時沒什麼兩樣。她依然十分高大。沒有當年我想像的小腳。
姐姐始終哭。我想姐姐比我們所有人更孝敬姥姥。她哭得如此傷心合情合理。
更主要的是,姐姐此時已經二十歲,她終於失去了最後的保護人。她不能不哭。
我知道她正和我那朋友相愛。我那朋友和我同歲。我敬重他。我姐姐愛上他我
十分高興,我情願叫他姐夫。他一直跟我姐姐叫玲姐,我姐姐叫他小弟。這個愛情
並不特殊,卻帶點抒情色彩。
我說姥姥的死讓姐姐失去了最後的保護人,並不是為了故弄玄虛。那時我爸爸
在縣政府辦公室當主任。造反派奪了權他就在家閑著。後來他開始緊張,因為有人
在縣委大院貼他的大字報。我記得我那時對什麼都不太感興趣,只知道跟小弟下象
棋看雜書打發日子。家裡發生什麼事情我更不放在心上。我覺得這個家跟我關係不
很大。說心裡話,我看不起爸爸。究竟為什麼?說不清楚。反正是有點看不起。
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家來了一個年輕人,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爸媽象迎祖宗
似的待他。我影影綽綽知道這人是縣裡一個司令部的總司令。他很客氣也很傲慢。
他請我和姐姐一塊吃飯。我看看他,一句話沒說就走了。門被我摔得哐當一聲。晚
上回到家,若不是媽媽拉扯,爸爸手裡的爐鉤子怕要刨漏我腦袋。
我看見姐姐趴在我的小炕上哭,姥姥坐在炕頭叨叨叨罵人。我問怎麼回事?姐
姐只是哭。姥姥說:「你那混蛋爹要把玲子嫁人。」我問:「嫁給誰?」「嫁誰,
就是今兒請的那祖宗。」
我覺得我要殺人,在屋子裡轉幾圈就沖進正房。我說:「你們要把姐嫁給那小
子,沒門!」
爸爸罵了一句操你媽!說這事輪不著你管!媽也說你懂啥?我再吵,爸爸重操
爐鉤子趕出來。我跟姥姥說:「姥,你能幫姐。」姐一邊叫姥一邊更悲切地哭。
姥姥拍著姐姐的腦袋,恨恨地說:「有姥在有姥在。姥給你作主!」
事實是姥姥阻止了這個即將成功的婚姻。說阻止不如說暫時阻止了準確。
爸爸還是如願以償,進了革委會。姥姥死時,那總司令是革委會副主任。他一
手張羅了姥姥的喪事。由於他,爸爸好象很揚眉吐氣。我預感到姐姐面臨著巨大的
危險。同時我更知道,無論姐姐小弟還有我,都將無所作為。二哥在家,或許能阻
止他們,但二哥那時已成階下囚。
果然,姐姐真就嫁給了副主任。距姥姥喪事兩個月之後。
那天,小弟躲在我的小屋裡。他傻子似的不說一句話。我看見他的眼睛沒有光
澤。我沒安慰他,我無話可說。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操蛋的弟弟。我耳邊響著姐
姐昨天晚上絕望的哭聲。我發現眼淚在無聲滴落。這時候小弟終於哭了。我們倆就
抱在一塊哭。這很丟人。
以後的事情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姐姐結婚半年的時候,副主任調走了。一九八三年,那副主任被捕入獄。姐姐
辦了離婚手續。回到故鄉在火葬場當工人。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來長春卻偏偏要回
到一個親人也沒有了的故鄉。我推測她是去找小弟的。而小弟這時候已經結了婚住
在吉林市。他是在姐姐結婚後就離家出走並且一直再沒回去過。今年秋天,我在長
春車站看見了小弟。他告訴我他回家鄉去給他爹送葬。他還告訴我他在火葬場遇見
了玲姐。說到這裡他就哭了。他身邊站著他美麗的妻子。她一直東瞧西看,對小弟
的哭無動於衷。我說玲姐死了,半個月前死的。小弟說我知道了我知……他說不下
去,轉身就走了。我喊他他也不回頭。小弟的妻子跟我說:「你別往心裡去,他就
是這個樣子。」我看了她一會,說:「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然後我撇下她走了。
到這個年齡,我已經不會哭了。雖然我心如刀絞,但我沒哭。我知道哭與不哭
都沒意義。
我回到家裡跟雪雪講我在車站看見小弟了。說完我就再也忍不住,淚簌簌流下
來。我一下子把腦袋埋在雪雪懷裡。雪雪也哭了,輕輕摟著我輕輕撫摸我亂哄哄的
頭髮。
我想我只能跟雪雪哭。我只能跟我的妻子哭。
講別人我喋喋不休,講我親愛的姐姐我卻如此簡單。這使我感到對不起她。但
我實在無話可說。我不知道姐姐的在天之靈是不是會原諒我。但無論如何,老疙瘩
無話可說。而老疙瘩卻誤以為有好多好多話要說似的。
現在,我看著自己寫下的東西,吃不准是不是該講下去。我很有點心神不定。
我就轉回身看妻子。雪雪怕影響我的偉大創作,正戴著耳塞看電視。我也看電視。
裡邊正播映「獲獎歌手電視歌會」。我看見屏幕上一個小夥子正高舉手臂揮來揮去
眼睛擠擠眨眨,一會嘴張得老大一會撮成盆沿狀。他也笑也嚴肅也輕佻也莊重。我
聽不見他的聲音。我覺得這很叫人激動。我接著看見他雙臂向上一伸,面目猙獰地
伸長脖子嘴張得幾乎和臉一般大。我發覺我的心猛一抽。我知道了自己心神不定的
原因:我想起了我大哥。我一直回避說到我大哥,是因為大哥讓我心酸讓我痛苦讓
我欲哭無淚讓我終生不得安寧。
我不知道講完這個故事之後大家會怎麼看我,更拿不准雪雪會怎麼看我。這可
能是我一直不敢講大哥的最根本原因。現在我明白了。我不能把這些事帶進墳墓,
我應該把它說出來。
我認為:做為講述人,我願意讓它充滿懸念從而使觀眾聽起來夜不能寐。但我
不能違背事實,我至少要對我的大哥負責,對我尚存的良知負責。
所以我請大家相信這個故事是所有故事中最真實的一個。
說起來叫人難過。
大哥和爺爺長相差不多。他十多歲就長一張核桃皮似的面孔。他只是沒鬍子也
不留小辮兒,否則真就是爺爺了。大哥比二哥大兩歲,卻沒有二哥一半高。我長到
十歲的時候,也已經超過他半頭。他尖聲尖氣說話,這和他那張黑糊糊的老臉十分
不協調。更不幸的是,他還傻乎乎的。直到二十多歲還要吃鼻涕。
在我的記憶中,大哥除了吃鼻涕的怪癖,還有一癖;晚上跑出去扒牆;愛看女
人的花衣服。這無疑會給家人帶來煩惱。
我剛記事的時候,大哥曾經攥一把土往我嘴裡塞,我咬了他的手指頭,差一點
將他青筋暴露的手指咬斷,血染紅了他的手掌。我從此恨他,總找機會壞他。
大哥每天晚上差不多都跑出去扒院牆。家裡的院牆讓他扒倒了無數次。後來幹
脆就不修了。於是他就刨房根兒的土。這讓他吃盡了苦頭,弄得指頭出血,疼得扯
開嗓子尖利地嚎叫,攪得四鄰不安。
不過大哥有時候還是很聽爸的話的。白天他可以狗似地蹲在大門口看家,生人
別想踏進我家門檻一步。他還能在我的監督下劈柴,他一邊嘻嘻笑一邊劈,能十分
精確地把木頭劈成均勻的小條條。引爐子最好用了。
七
有一回他闖了大禍,從此他開始走下坡路。
那天他竟有興致上街閉走。他看中了一個姑娘身上的花衣服,先是跟在人家身
後,走一會就撲上去扯。姑娘回頭就看見他的老臉。他一邊用力扯姑娘的衣服一面
齜著黃板牙笑,涎水順著他的嘴角掛下去。姑娘驚叫一聲就暈了。如果不是行人揪
住他並且揍懵他,他完全有可能將姑娘剝得一絲不掛。
禍闖大了。姑娘的父母找到我家,我爸爸媽媽賠著笑臉求情。最後達成協議:
賠償損失費50元。那年頭錢很實,5O元直頂眼下200元用。我爸爸一個月工資才42.
50元。無論如何這損失太大了。
這時候大哥還在嘻嘻嘻笑,嘴裡不停頓念叨:「花衣花衣咧。」爸爸看他一會,
走過去就抽他一個耳光。大哥尖叫一聲土豆一樣滾向屋角。二哥說:「爸,他傻你
打他有啥用?」爸惡狠狠罵:「傻,傻還知道追女人!」
大哥就趴在地上尖聲嚎叫。
後來爸爸就用繩子把大哥綁上掛進小耳房。大哥不哭反而嘿嘿嘿笑。有時候他
把臉貼上門玻璃朝外張望,一看見雞拉屎就尖叫著踢門,接著用大腦袋撞玻璃。
再後來大哥鬧得凶了,爸爸就把他的手腳全都捆住,把人拴在柱腳上。除了吃
飯,一會兒也不鬆開。這樣就不必擔心他肆意破壞耳房裡的所有設施。但我們每天
晚上就更難安靜入睡了。他徹夜嚎叫,尖利的聲音簡直可以刺穿心臟。他還時常把
屎尿拉在褲子裡,弄得無法洗滌。
再後來爸爸就乾脆不給他衣服穿。
他的皮膚非常粗糙鬆弛,肉皮皺巴巴耷拉著。生殖器茁壯得與身材不成比例。
我記得我曾經和兩個小夥伴用小棍撥弄他那東西。起先他還尖聲叫,後來就嘻嘻笑,
再後來就嗯嗯嗯哼,再後來那東西就一點點粗大直立起來跳動。這使得我和兩個夥
伴嚇得狂奔。我想,這大概是我所受到的第一次性教育,它充滿了恐怖羞愧和罪惡。
再後來大哥就快死了——他一直被關了二年多。
爸爸終於將他放出來。大哥變得老實多了。除了繼續吃鼻涕以外,別的癖好似
乎都沒有了。這使大家都松了一口氣。那一年我十歲。
那一年,是1960年。大家都知道那一年是怎麼回事。死的人很多,好象大部分
是因為食物方面的原因。天災人禍,歷史可以忽略不計。後來我上大學的時候學習
楊朔的散文,差點懷疑那年月裡死的人都是因為有福不會享。
這是故事之外的閒話,我還是講1960年以後的事情。
我家裡似乎也沒有什麼東西吃,這不準確。應該說有酒糟和苞米面混成的發糕
有菜團子有豆餅。到了冬天,恐怕真的就沒什麼東西好吃了。
北方的冬天特別難熬。下過雪,風就把地皮吹裂了。肚子空,就更覺得冷。我
們哥兒幾個整天圍著破棉被擠在炕頭,只眼巴巴盼老子回來。爸爸總說:毛主席還
啃窩窩頭呢!咱老百姓挺一挺就過去了。我們都信爸爸的話,只是肚子餓得受不了。
我想這值不得抱怨,我家的生活也許相當不錯,否則一定會死人。這證明我們家的
人會享福。
但是,我家遇到了災難。災難的性質不帶社會意義,只是一種個別的偶然的現
象。這也是造成故事平淡的原因之一。
災難之一:
二哥不知從哪得到的信息。回家把我和姐姐叫到一塊,說:「告訴你們,刮硝
土能換錢呢。」這的確是一項十分叫人眼饞的事業。我們就找了一對土籃子一把鏟
子和一條掃帚。
天挺冷挺冷。地上沒有雪。它們差不多都讓風旋到窪地裡去了。灰茫茫大地有
雪沫和塵土貼住它滑動。我走起路來覺得非常吃力,但錢的誘惑使我堅定不移地走
下去。二哥在風裡邊鼓吹刮硝的好處:可以換錢。知道麼,換了錢咱們就可以買一
只兩隻兔子和雞。換得多,說不準能買一頭豬呢。口水從我的嘴角淌出來,用祆袖
子擦了。看看二哥,他的喉嚨像是咽什麼東西一滾一滾的。姐姐看著二哥,一副崇
敬的面孔。
我們終於走上一塊平坦遼闊的冰面。二哥踢一腳,一股白霧湧起,露出暗黑色
的冰來。二哥說:「就掃浮在上邊的白麵,你們掃,我挑。」
那時我沒曾想到過二十多年後我還會寫小說講故事,否則我會徹底弄清楚「掃
硝」是怎麼回事。當時只糊裡糊塗地聽二哥說把白面兒(硝?)收起來,放進大鐵
鍋裡熬成堿索。堿索就可以賣錢。我估計二哥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充其量
知道把土堿面挑到人家作坊,換幾分錢就是了。
打堿面並不輕鬆。看上去白花花老大一片,掃得腰酸腿疼也掃不滿一筐。但我
和姐還是堅持掃。掃滿一副土籃子,二哥就挑它們回鎮裡。我看見二哥走得小心,
兩隻手把著筐梁半點也不歪。從我們這到那鎮裡至少有三裡路。可以想像二哥會累
成什麼樣子。
我和姐留在野地裡,頂著西北風掃土堿,四周平展展無遮攔,天都凍成青蒼色。
風把人的手刮出一道道血口子,血凝在手上,手就伸不直,我忍不住哭了,姐把我
的手塞進她懷裡暖著。兩隻手捂著我紫紅的臉。待暖一暖,我仍舊咬著牙幹活,我
想像著,二哥換回一大把錢,然後買一個大兔子,然後回家,然後燉了,然後我吃
個大肚蟈蟈,然後我就美美地睡覺。我就這樣一邊想像一邊幹活。
二哥終於回來了。他把手伸到我和姐眼前展開五指,大手掌上赫然趴著兩枚二
分的硬幣。他的臉上掛著讓人羡慕的笑。有熱氣從他的破皮帽子旁邊飄出來。
我哇哇地哭了:「才四分呀?」我真想立刻回家去。姐擦我的臉,說:「四分
也不少哇。五挑就兩毛錢哩。」二哥說:「積少成多嘛,用不了半個月就能買三隻
兔子。」
就這樣,二哥領著我和姐姐天天出去掃堿面,後來妹妹也跑來跟著幹活。二哥
只管挑。這樣,每天可以換兩毛四分錢。
那真是一段使我每回憶起就要激動要悲傷要痛苦要驕傲要糊塗的日子。這日子
以二分硬幣積累到166枚作為結束。這個時候妹妹病了。她病得很厲害,起不了炕。
稍近一點的地方沒有堿面可掃了,我們就停止了艱辛又充滿希望的勞動。
二哥領著我在鄉下的獵戶手裡買了兩隻兔子。我將它們背上,兔子毛暖著我。
進了鎮子,哥領我進小賣店,他轉來轉去轉了一會就掏出所有剩下的零錢。
他問我:「老疙瘩,小夥子要心眼兒大是不是?」我說:「二哥,我啥都不要。
別繞乎了。」二哥怪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就買了一件紅花黃底的布衫。
妹妹這天精神一些,知道要東西吃。媽媽高興壞了,二哥買了兔子回來她更高
興,樂顛顛收拾。
二哥說:「老妹兒看哥買啥給你?」他抖開那件小布衫。妹妹竟跳起來去搶。
她幾乎摔了。她穿上又脫下又穿上又脫下。
大哥不知什麼時候溜進來,他嘻嘻嘻笑著。小妹連忙把衣衫壓在枕頭下面。
敘述到此,聰明的讀者已經有預感:災難之一肯定與大哥或者小妹或者花衣衫
有關。
的確與大哥小妹花衣衫有關。我盡可能讓它不帶感情之類的東西。這是出於一
種道德範疇的慎重的考慮。
事情就發生在當天晚上。一家人都被我們的勞動果實弄懵了,根本沒預料到會
有事故發生,吃過飯一家人就去睡覺。生活在這天變得十分美好。於是就出了事。
半夜的時候,姐姐的屋裡傳出一聲讓人害怕的叫聲,那無疑是妹妹的叫聲。接
著是姐姐招呼小妹的聲音,接著我們又聽見了大哥嘿嘿嘿的笑聲。接著我們都跑進
姐姐的屋子。接著燈光下我看見妹妹牙關緊咬人事不省,姐姐正抱著她連聲呼喚。
接著看見大哥一邊嘿嘿嘿笑一邊撕扯那件花布衫,那布衫已經成了若干布條。我還
聽見他叨咕:「花衣真好看花衣真好看。」我還注意到他沒有穿衣服,皮膚青紫色,
生殖器凍得縮在黑毛草裡抖動。接著我聽見二哥大吼一聲。接著二哥一腳就把大哥
踢出屋門。二哥打大哥這是唯一的一次。
妹妹終於醒過來,尖叫一聲從媽媽懷裡掙出去,一邊朝外跑二邊喊:「給我衣
裳給我衣裳!」二哥一把抱住她瘦小的身體。她又撕又撓,二哥的臉流出鮮血,但
二哥堅持沒鬆手。
很清楚,妹妹讓大哥給嚇瘋了。
媽媽拍著炕沿哭得天昏地暗。爸爸罵一句什麼歎一口氣,他沒哭。
災難之一講完了。現在講災難之二。這一回沒有什麼意外的變故。一切都順理
成章——災難之一導致了災難之二。
妹妹從此精神失常。她整天把她的幾件衣裳抱在懷裡,再不就是東塞西藏。最
難辦的是她總往外跑,曾經跑丟過四次。後來爸爸把妹妹送進洮南精神病院住了半
年多。秋天回到家卻不見明顯好轉,只是不太往外跑了。
這本身就蘊藏了第二個災難。
時間到了第二年冬天。這年冬天出奇冷。我無法形容冷到什麼程度,它使人不
敢出屋。這更預示著第二個災難的發生。
那件事發生在一個雪不很猛烈的下午。我們好象突然間就發現妹妹沒有了。於
是大家就分頭去找。一直到晚上也沒找到。大家認為晚上也要找,不找到不行。
我已經凍破了臉,但我還是跟著二哥和姐一塊出去。那時雪已經停了。道路上
積雪不很厚。雪很疏鬆。月光下踢起的雪粉煙煙閃光。有幾顆星很畏縮地明亮。風
沒有一絲。夜冷得十分乾燥。如果沒有找妹妹這事讓人心焦,這無疑是絕頂美妙的
冬夜踏雪行。我們自然沒那種心境。夜空中不停迸發出我們呼喊小妹的聲音。喊聲
可想而知異常乾澀嘶啞悲憤。
我們就這樣找了差不多一夜。天快亮的時候,我們終於找到了妹妹。那時候有
一條月亮升起來。我們能看得遙遠一些。我們看見一個白色小丘。我當時就說:
「是妹妹。」真的是妹妹。身上蓋了一層不太厚的雪。身體的某些部分露在月光下,
是黑色的或是紫色的。
我沒必要把氣氛弄得悲悲戚戚,我只明確地告訴大家:妹妹已經凍死了。很明
顯,她懷裡不會不抱著她的幾件衣裳。那些衣裳很破舊打了補丁。同樣顯然,那件
被大哥撕破又被姐姐連綴起來的花布衫也在這些衣裳之中。
總之,她凍死了。至於她為什麼非要凍死在這片鹽鹼地裡,我無法做出回答。
是二哥把她抱回去的。這之後的事情沒什麼可說的。
如果我的眼界開闊一些,心胸開闊一些,我就不會把這兩件事說成災難。平心
而論,比這嚴重,值得哭的事多著呢。我完全沒有必要這麼煞有介事。
現在,我的故事終於到了結尾。前邊講的那許多,想來是在拖延時間。目的在
于利用這段時間考慮一下怎樣才能最冷靜地完成最後的故事,使全篇有一個完滿的
最後結局。現在我終於想好了,那就是把誠實貫徹到底。
我發現我恨大哥由來已久。我認為大哥害死了妹妹,我甚至懷疑他有一天會害
我。我看得出來,全家人都有這個想法,只是沒誰說。
大哥絲毫沒有負疚之感,妹妹出殯那天他照樣嘻嘻嘻笑,焦黃的大牙齒上粘著
半透明鼻涕,涎水不斷地從他濕漉漉的嘴角上流下。那天他格外興奮,在人群裡竄
來竄去,一隻猩猩似的發出沒有內容的叫聲。那天,別人不太好伸手打他。
自從妹妹死後,大哥每天晚上都要尖叫一直叫到黎明。白天他睡完覺就追逐日
光下邊群臥的雞或者把雪沫雞屎人糞揚得漫天飛舞。毫無疑問,家裡叫他鬧得沒了
最起碼的安寧。家人好象變得激動不安,言行舉止都有些神經質。爸爸和媽媽經常
吵架,有時候交換耳光,一般都是你一個我一個十分公道。最溫柔的姐姐有一回也
用條帚抽破了大哥的耳朵。
後來我們一致同意將大哥重新綁起來關進小耳房。他依舊在裡邊吱吱叫。有一
天他不叫了。看來,已經奄奄一息。於是又把他弄回正房。待緩過來依然故我。再
關押再釋放,再釋放再關押。就這樣反反復複一直熬到了一九六三年夏天。
這是個新舊交接時期的夏天。大家都知道第二年夏天整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就變
得陽光燦爛,有飯吃有衣穿有肉吃有酒喝全地球上所有的東西我們全都有。但那時
我還不知道明年夏天與今年夏天會完全不同。我只預感到我們家今年夏天的運氣有
可能好轉。我更預感到:能否好轉將取決於我的行動。
這就越發接近了故事的結局。
行動的對象只能是我大哥。
這無疑是一個殘酷可怕的選擇,它可能給我的一生帶來不幸。我當時並沒有想
到這種後果,也不可能想到。我沒有一點替自己開脫的意思。事實就是如此。你們
應該知道:那年我十三歲。對一個十三歲的傻乎乎的孩子,你要他怎麼樣呢?
我告訴大家:我「殺」了我大哥。一瞬間的情境促成了它。
那天我去鎮邊的水泡子洗澡。就在我要爬上岸的時候,我看見了大哥。
這是黃昏。紅色的太陽就要沉沒。天空浸泡在桔紅的雲霞裡。沒有風。天空平
靜得和我的心一樣。泡子裡的水沒有波紋和天空那樣平靜。有一隻蜻蜓落在岸邊的
一棵草上,翅膀透出紅色的光輝。大哥就在這個時候來了。
事後我想:如果他那時不來,如果不是在那樣一個夏天,如果不是在那樣一個
夏天的一個黃昏。如果不是在那樣一個夏天的一個黃昏的那個時刻,如果……我就
不一定殺他。這一切只說明我沒有也不可能有別的什麼選擇。
就這麼回事。
大哥就站在岸邊。我正在齊腰深的水裡撲騰。看見他,我就遊過河心那片有兩
人深的地方爬到了河的對岸。
我討厭看對面那張奇形怪狀的臉。我就邊用褲衩胡亂抹著身上的水邊盯著水看。
那會兒太陽幾乎不見蹤影了,卻奇怪地把一抹玫瑰紅和金黃色零零碎碎地撒了一河
面。那會兒的河真美。那會兒我還是個屁事不懂的毛孩子,按說根本就不會明白什
麼叫美不美。可那會兒的河真的很美。所以我認為有的美是個人就懂。
大哥也懂。因為我聽見了河對岸發出的笑聲。
「花衣裳好看真好看。」他叨咕一陣。又笑。眼睛和我盯住的絕對是一個地方。
我盯一會兒河,再盯一會兒大哥。我希望大哥死。就在這裡死。奇怪的是我想
這些可怕的念頭時心裡一點也不緊張也不害怕相反十分平靜。
「花衣……」大哥又叨咕著嘿嘿著。
「花衣裳!花衣裳!」我也沖他沖河裡喊。
「花衣……」
「花衣裳!快!花衣裳!」
我們倆就這樣一唱一和一喊一應了二十多遍。我希望看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大哥仍嘿嘿笑著叨叨咕咕著,卻讓自己的身體一搖一擺地挪到了水裡。這一年大哥
差不多二十二歲。他頭一回象他那個歲數的人那樣精確地明白了我的心思。他一邊
朝水裡走一邊還沖我叨咕花衣真好看真好看。水漫到了他的腰漫到了他的胸。很快,
水面上就只露出他那顆醜陋的腦袋。我知道就要發生什麼事了。我興奮起來,用更
加聲嘶力竭的嗓子沖他繼續一聲一聲喊:「花衣裳!花衣裳!花衣裳!」
直到我聽見了大哥的一聲尖叫和劈劈叭叭的擊水聲,直到我看見大哥那顆碩大
的頭顱在紫紅色的水中冒了幾次,細小的手撲打著紫紅色的水面,水花閃著紫紅色
的光芒,同時水面傳來沒有節奏的清脆的響聲。我才突然抓起背心褲衩瘋狂地拼命
地跑。一連摔了幾跤。我就哭起來,我就一邊哭一邊兔子一樣奔馳。
回到家我什麼也沒說。家裡人也沒問我看見大哥沒有。事後我想,如果當時他
們中間任何一個人問我,哪怕是問與大哥毫無關係的話,我也會告訴他:我殺了大
哥。然而沒人問我什麼。到了夜晚也沒有誰問起過大哥。
第三天中午,泡子裡漂起了大哥腫脹的屍體。那是一具腦袋占了全部身長四分
之一的一米多長的屍體。露出水面的那片肚皮上,落著一些蒼蠅。
就這些。
我的故事終於講完了。如果說還有一些我剛剛提起又丟下的故事和人物,我已
經沒興致講了。無論如何,故事到這裡必須結束了。
如果說我自己還有什麼想法,那就是懇求大家等一等再說話。
最後我認為有必要告訴大家關於結構處理方面的問題。巴烏托夫斯基先生的那
段話我原本是放在最後的,但現在我把它擱在題記的位置上了。我這樣幹是出於對
自己的偏見的修正。也就是巴烏托夫斯基先生的話太有道理而我太沒道理。我發現
自己太偏狹太小家子氣太那個。
最最後我還想說一遍我說過無數遍的那句話:生活對每個人不太相同。
這句話是不是說得太輕鬆了?
值得懷疑。
(原載《中國作家》198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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