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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老吳說:「去就去。」他撥了一半鹹帶魚送到後院給我吃,還跟我說好好念書,那些問題就都清楚了,可別學俺,連扭腰(紐約)和花生燉(華盛頓)是一個地方都弄不清楚。不過,也別崇洋迷外,外國人也沒啥文化,起名字都不會起,扭腰花生燉還不如豬肉燉粉條,味好,比這咸帶魚強,比燉花生米更強。花生米也不治扭腰呀,誰開的這偏方,簡直是二百五,白搭了花生米……

  老吳就這樣跟鬥把式又明白又糊塗闖過一道道關口,跟著全國人民進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八十年代初,老吳積極了一陣子,每天早出晚歸的,眼瞅就要當上區政府的總務科副科長了。八三年春天區裡領導都跟他談話了,說馬上就要上會研究,科裡現在沒有頭頭,你先負起責任來。老吳眼淚差點掉下來,心裡說沒成想俺這輩子還能當個官,俺得好好幹。就帶手下的年輕人把區政府的環境重新修理一遍。

  等到領導開會研究人事時,會議室內鮮花盛開,茶水飄香,窗戶乾淨得跟沒安玻璃一樣,地板光滑得像鏡子面一樣,領導把會開完了,就把老吳忘得跟沒這個人一樣。老吳不僅沒提拔上,還調到門衛值夜班去了。老吳那年53歲,過口了,上面的精神是大膽起用年輕幹部。老吳若在科裡,機關平均年齡降不下來。門衛兩個老頭快七十了,老吳過去正好往下拽。報表時列在勤雜人員名下,不影響機構改革的任務落實。老吳哪知道這麼多,讓值班就值班,讓守夜就守夜,他覺得自己有點老了,不想再折騰啥了,再混幾年退休就行了。

  黨政機關忽啦一下做起買賣來,到處都是公司、經理、董事長。老吳那顆已經平靜了的心又給撥弄蹦起來。但老吳沒玩皮包公司,他停薪留職在頭道牌樓旁一個廢養雞場裡辦個汽車修理部,徒弟是大寶二寶還有我。說來慚愧,我們念書都不行,初中畢業考不上高中,找不著工作,在家呆好幾年了,呆得難受,就跟老吳修車。開始,老吳還拿出真本事,一邊教我們,一邊修各單位的大車小車。後來發現老老實實這麼修不行,賺不了幾個錢。老吳就問我們想掙大錢嗎?我們都到了搞對象的年齡,正發愁沒錢,趕忙說做夢都想。老吳說俺也看出來啦,這會兒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咱們豁出去幹他一場。

  打那起,我們就不接零活了,老吳帶我們買快報廢的車,收拾一下,確保沒大問題,噴上漆,當半新不舊的賣。這生意實在是太好了。那會兒不少物資和食品還不充裕,汽車拉腳很掙錢,買新車不僅貴,還買不著,就得買二手車。我們賣出幾輛,跑得都挺好,傳開來,我們的生意一下子火起來。老吳又雇了幾個技師,購置些機器,半新的車一輛接一輛往外開。幹了有一年多,就出麻煩了,黃小林帶著工商的來了,說超範圍經營;小石頭(已經快成老石頭了)帶交通的來了,堅決不許我們的車上路。老吳這會兒手裡有錢,牛氣,坐在原先孵小雞屋改的辦公室裡,撇著嘴說:「都是老朋友啦,給俺個面子,放行吧。」

  黃小林說:「這是有政策的,你只能修車,不能賣車。」

  小石頭說:「沒有牌照的車,堅決不能上路。」

  老吳說:「不是讓大膽闖,脫了褲子過河嗎?俺都趟過河了,咋還要沒收俺的褲子?」

  黃小林和小石頭不知道他說的啥。我解釋說是摸著石頭過河,不是脫了褲子過河。老吳說是一個理,你們在機關空手套白狼行,俺把舊車修成能跑的車咋就不行呢,這不是只許當官的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嘛。我一看事情要僵,趕緊打圓場。黃小林和小石頭撂下話,三天之內必須改了,否則連營業執照也要沒收。他們走了,老吳傻了,說俺咋這麼不順呢。這輩子總犯在他倆手裡。我說咱們做的事確實有些過,人家說的也有道理。老吳說要按前幾年的理論,眼下沒有一件事不是做過了的,政府機關都能做買賣,憑啥俺不能賣舊車,這活俺幹定了。我說人家有權,老吳說:「俺有錢,日他娘的,俺給他們送禮,看他們咋辦。」我很害怕說行嗎。老吳說俺都看出來啦,他們是見俺掙錢紅眼啦,咱就下傢伙,一槍一個,沒個跑。

  好幾台北京牌彩電送出去。我發現送之前老吳總拿小鑷子在後面咕搗咕搗。我說那都是密封的。老吳說俺知道,俺看它結實不。真讓老吳說著了,黃小林和小石頭都二話沒說就收下,還有的人更貪,讓老吳再給配個錄像機。各位,那時是八十年代中期,不少人家連十二寸黑白還沒有呢,彩電和錄像機就是極高檔的電器了。效果太明顯了,甭說三天,三十天以後也沒人來找老吳。老吳得意忘形,誇下海口:從此往後,熱河城裡沒有俺辦不到的事。

  這話說大了,也犯了忌諱。你啥事都辦得到,殺人放火你也辦?進監獄你也辦?當然,這也是我事後諸葛亮這麼說的。老吳折騰一陣折騰出個外號吳百萬,不少槍口就瞄準了他,他傻呵呵還不當回事。賣出的舊車質量越來越差,結果就出了事,拉著豬過鐵道時軲轆愣顛掉了,司機跳車跑了,一車豬撞得血肉橫飛,傳出去就是一車人血肉橫飛,領導說要嚴查,一查查到老吳頭上,子彈叮噹飛來,連黃小林小石頭都投井下石,說老吳屢教不改違法經營。警車來了,把老吳銬走了。那時興請律師了,老吳指名讓我辯護,我哪懂法律呀,去見老吳說還是請個真正的律師吧。老吳咬牙說去找黃小林和小石頭,他們要是不給俺想辦法,俺讓他們都進來陪俺。

  我去找,他倆都不認帳。我指著電視說你們都受過老吳的好處,幹嘛見死不救,何況撞死的是豬也不是人。黃小林反問什麼時候老吳給過我好處,有什麼憑證,沒憑證就是誣陷,罪加一等,小石頭也是這麼說。把我氣壞了,見老吳說他們不仁咱也不義,你乾脆把他倆也扌周出來得啦。老吳坐那半天沒說話。見面的時間到了,老吳歎口氣對我說:「算了,如今,站派坐派都變成一家人啦,臺灣都奔和平解放使勁,香港都定下回歸了,和為貴,有啥事,俺都自己擔了。你告訴他們,電視機後俺都放了紙條,他們賴不了。」

  我頓時冒了一頭汗。又去見黃小林,把電視機後殼打開,裡面真有,寫著哪年哪月為什麼什麼事送誰誰誰。黃小林抓過紙條就咽到肚子裡,我說你別學地下工作者,人家老吳不想給你們找麻煩,要不然他就到法庭上說了。黃小林連連點頭,突然站起來說我得去找小石頭,趕緊托人把老吳放出來,誰知道他還給我們下了什麼機關暗道。後來結果不錯,可能跟黃小林他們活動有關,聽說還有不少買我們車拉腳發財的車主聯名寫信,請求從輕處罰老吳。開庭前,就有消息,說不會判得太重。又趕上搞面向社會公開審判,老吳這案子弄個頭一名,佈告早早貼大街上,開庭在電影院,黑壓壓坐滿了人。跟放《泰坦尼克號》差不多。老吳在臺上很鎮靜,對違章經營供認不諱。到最後法官讓老吳做最後的陳述,老吳掏出紙說:「俺寫好了,念中不?」

  法官說:「可以。」

  老吳把麥克風拉到跟前,清清嗓子說:「那我可就說啦——報告法官,還有法警,下站老吳,有話容稟。從小受苦,爹娘全無,當兵吃糧,六神無主。隆化解放,天光大亮,南下剿匪,北上過江。負傷歸來,建設熱河,任勞任怨,糊火柴盒。十年動亂,俺沒搗蛋,組成兵團,救苦救難。改革開放,政策得當,老吳擁護,心無二樣。水平不高,理論有限,搗弄舊車,只盯著錢。車毀豬亡,肥肉遭殘,老吳有罪,甘願開膛,可惜太瘦,出不多肉,不如留下,立功在後。痛改前非,重整自我,為了亞運,捐獻十萬……」

  往下還有好幾篇子,讓法官給止住了,身後的掌聲也把他的聲音淹沒了。當時全國人民都為辦亞運會捐獻,老吳這舉動,當然挺震人。法官們哪審過這案子,輕輕鬆松,還聽順口溜,合議庭一表決,罰款若干,當庭釋放。

  出來以後老吳老實了,沒二年退了回家。按四八年參加算,他還是離休。市里區裡非常重視老同志,逢年過節就請去開會。老吳特愛參加。他看電視裡有一穿綠軍裝的老紅軍在人民大會堂總露面,他從衣攤上也買了一身穿著。開會時坐顯眼的地方,讓攝像機照。回家就盯著電視,還讓李姍和我們大家都注意看。電視播出來,照的都是領導,只照了老吳一個後腦勺,老吳很奇怪地說:「那會兒沒少照正面,咋播出就剩個後腦勺。」打那往後,老吳就不大愛參加會議。再往後他和白校長等人還當過校外輔導員,給小學生講故事,講了一陣老吳不講了,我問怎麼啦,老吳說人家孩子有遊藝機,自己打仗了,沒人聽俺的。

  九十年代以後,我和母親從山上搬下來,很少見老吳了。有一陣看他胳膊戴個紅箍在股票交易大廳外存車子。過些日子,我去炒股,發現老吳一隻胳膊挎在胸前坐在小凳上,行家一樣評論著。我悄悄問您怎麼幹這個了,這可有風險。老吳說賣茶雞蛋的老太太都炒了,俺咋也比她強,而且,俺還把臺階條石翻了個個,准能發。原來,他找瞎子算命,瞎子說得翻臺階,他就翻了最下面那塊,不小心把胳膊弄傷了。九六年冬天下頭一場雪時,李姍找到我家,跟我說你快說說你姐夫,他炒瘋了,把家裡所有的錢全買了股。

  那些日子股票飛漲,股民都興奮得不能自控。我趕緊找到老吳,說要加小心,賣點吧。他說加啥小心呀,當兵打仗,命大死不了,命小跑不過,瞎子跟俺說了,俺能發大財。我們說完這話沒兩天,股市一跌千丈,幸虧我出手一部分,但剩下的還讓我心疼不已。我怕老吳受不了,趕緊騎車子奔二道牌樓,沿著文廟的殘牆往上走,到了前院,站在頭一個臺階上,就聽老吳正在屋裡哼哼歌——「妹妹你坐船頭,哥哥俺岸上走……」

  李姍從屋裡出來說:「都賠光了,你光腚走!」

  我小聲問:「表姐,他沒事吧?」

  李姍見是我,擺擺手說:「原子彈掉下來,他也沒事。」

  我說:「這回他能在家呆著了吧。」

  李姍說:「呆著?那天翻臺階挖出一罐子銅錢,他又要掏弄古董去了。」

  我心裡說老吳呀老吳,明知道我集古幣,他愣不跟我露。我成心大聲說我走啦。老吳從屋裡跑出來,手裡拎著兩串子銅錢喊:「小小,想買古幣嗎,找俺!」

  我走不動了。

  可愛的老吳啊……

  (原載于《中國作家》19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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