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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黃小鳳幫著玉玲收拾碗筷。她好幾年沒見著公公了,看著生生的,嘴裡叫不出爹或爸這個字了。但畢竟是兒媳婦,對老人家連句關心的話都不說,也不合適,憋了半天,才說出這麼一句來。

  玉玲對嫂子未加稱謂的話不大滿意,但人家畢竟說了,總比不說強,玉玲就朝院裡說:「爹,我嫂子叫您回屋呢!」

  「嗯,這天頭還中,不太涼。」

  趙德順嘴裡答應著,往屋裡來。進了屋他跟黃小鳳等人說自己有個想法,就是把這前後院的瓦房拆了,蓋座二層樓。要不然,前街後街新樓一個勁起,相比之下,趙家大院顯得低矮又沒有氣派。

  玉玲說:「爹呀,您老還有那麼大心氣呀?平房不是住得挺舒服得嗎?」

  趙德順說:「早先還住草房呢,也說住得挺好的,冬暖夏涼。你看現在,哪兒還能見到草房?」

  黃小鳳笑道:「您老的思想挺解放呀。不過,一座樓的花費可不少,沒個二三十萬是下不來的。」

  趙德順點點頭說:「要不我咋想先跟你們商量商量。我老了,就是有新樓也住不了幾天,我想的是他……」他用手指指東屋炕上睡著的國強。

  黃小鳳眨眨眼說:「他是支書,手裡還有那麼大的廠子,他還蓋不起一座小樓?我看蓋座大樓也沒問題。」

  玉玲擺擺手說:「嫂子,你這可就不知道實情了,他可不是那種人。他啥都不沾不說,還從家裡往外搭,你瞅瞅這兩個院子,有啥?我真擔心再給他說一個,人家能不能看得上這個家。」

  黃小鳳說:「還有這事?城裡當官的,表面上越窮越樸素的,實際上可能就是最富的。他家裡藏著錢,銀行裡存著錢。錢太多了,心裡發毛,就得從穿戴上打點遮掩……」

  玉玲使勁刷著大鍋問:「你和我哥穿得就挺樸素呀,是不是……」

  黃小鳳抓起笤帚又放下說:「我們可不行,我們是最窮的,你大哥最多敢收人家兩條煙兩瓶酒,錢是一分也不敢,現在年節有人給送票兒,用票兒去買東西,這個倒是敢收……可人家呢?組織部長一年到頭光提拔幹部的人情費,就得收個十來多萬……」

  趙德順吃驚地說:「那不成了貪官污吏了嗎?」

  黃小鳳拿個小凳讓老爺子坐下,她說:「您以為現在還有多少清官呀!就跟青龍河一樣,水土保持不好,一年到頭總是渾水多,清水少。」

  趙德順站起來:「我不愛聽你這話,要是那麼多渾水,咱的日子咋能越來越好呢?還得說到啥時候都是好人多老實人多,歹人總是少的。」

  滿河坐在裡外屋的門檻上說:「我贊成爹的說法兒,前些日子我出門,把皮包丟在飯館裡,回去就找著了。」

  黃小鳳問:「裡面有多少錢?」

  滿河說:「錢不多,有幾十塊吧。」

  黃小鳳笑了:「就是嘛,你那裡錢少,要是多,恐怕就找不見了。」

  滿河說:「那可不見得,我就揀過一鬼子錢,足有好幾萬,等了半天才等著丟錢的人……」

  趙德順挑起大拇指:「老四呀,好樣的,有骨氣。」

  玉玲問:「這是啥時的事?我咋不知道?」

  滿河說:「就是上個月去市里,我沒跟你說,怕你說我冒傻氣。」

  玉玲臉忽地一下子就發起燒來。這些年一直不待見滿河,對他的事基本是不聞不問。那傢伙倒也不計較,自己也不主動說,沒成想他這人還有這等心腸。她瞥了一下滿河,壯壯實實的身板,虎實實的樣子,相貌怪憨厚……可惜呀,腦子簡單點,不是那種又能幹大事又能體貼妻子的男人……玉玲小聲說:「你進屋坐著去吧,門檻子上涼。」

  滿河卻聽不出來這話的意思,笑笑說:「沒事,我愛坐這兒。」

  玉玲差點給自己一個嘴巴。這可咋好呀,這人咋連好歹話都聽不出來,他爹娘上輩子做過啥虧心事,養了這麼個虧心眼的傢伙,讓我給趕上了。

  趙德順老漢沒理會這一切,自己接著磨叨蓋樓的事。這件事過去沒咋想過,不是有那老話嗎:要想一天不消停,就請戚,要想一年不消停,就蓋房。其實過去蓋新房,哪是一年不消停的事,連籌備帶收尾,往往都得張羅小二三年的。當初蓋後院房時,就把全家老少都折騰夠嗆,為了省錢,自己上山打石頭,自己往回推,可把人累稀了。就那樣,國強那三間房也建得簡單了,柁呀梁呀都是一般的木料,對付著才蓋下來。至於前院這老房子,若不是德順老漢這些年加著小心,哪壞點就趕緊補呀修呀,早就塌咕了。要知道,這房子少說也有七八十年了。原先,德順老漢想自己這輩子就不必再跟房子費心了,老大在城裡,不需要這的房子,老小有後院半新不舊的,也可以了,姑娘跟著各自男人,用不著操心,自己這個歲數,似乎不用再把心思用在陽宅上,倒是應該考慮一下自己的陰宅。老墳地裡早給自己留著位置,朝陽背風不犯水,是塊風水寶地。不過,近幾年有錢的人修墳地的不少,除了立碑,還用水泥把墳包和地面都抹了,很是講究。德順老漢手裡有幾個錢,他的一些老哥們都勸他早早下手,活著的時候就能看見修好的墓地,那麼著心裡踏實。德順真被他們說動心了,可轉念一想又不中,墳地裡有自己的老祖和父母,他們的墳都是老樣子,自己咋好高過一頭。老哥們說這就沒法講啦,誰讓他們沒趕上這時候,人走時氣馬走膘,咱們先跟上毛主席,後趕上鄧小平,咱們有福分,活的死的誰也說不出啥。趙德順聽著挺心寬,但過後還是不踏實。他想是不是把祖宗老墳都修一下,讓先人也跟著沾沾我們新生活的光,日後和他們見了面,臉上也好看。可閑來無事往老墳地邊上走走,我的天呀,黑壓壓一片墳包,清清楚楚的就有好幾十,邊邊沿沿還有不少水淹沙壓的。要是把這些都整修一遍,那可是個大工程,不僅花費大,影響也太大,叫人家說三道四,不中。

  最終讓德順老漢轉心動念的,還是他那大塊地。這幾年,由於身體大不如前,對莊稼伺候得也跟不上去了,說心裡話,他有點服老了,不想再承包這塊地了。可不料種地出了新章程,鎮農業技術推廣站搞全程服務,送來新品種,還負責打藥和秋收。自己這頭只管轄地施肥。這些活都好辦,現在雇工做農活很普遍,耪頭遍一畝二十五塊,二遍二十。三遍就不雇人,自己帶拉著幹了。沒想到這新品種把德順老漢給喜蒙了,大棒子個個二尺來長,粒粒飽滿,穗穗結實,真出糧食呀,往糧站送,全是一級,往集上拉,拉多少賣多少……趙德順笑眯了老眼,瞅著地裡一道道壟溝,就像看到了一條條五彩路,前面通的不是山坡子上的老墳塋地,而是金光閃閃的糧倉。忽地,趙德順就後悔了自己先前的念頭,那想法太消沉了,自己作為一家之長,得給後生們做出榜樣。六十六歲生日那年的雄心壯志不該丟呀,七十六,八十六,九十六,那都是人活出來的歲數呀!這麼好的年月,別忘了往前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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