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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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說了很多話,直到我的轎車洗淨並打了層蠟才分手。你跛起個腳,我關心他說,好點騎摩托,慢點騎,寶哎。 這是那種沒有檔位的腦膜炎車,不要想一點事。嚴小平坐到摩托車上說。我這鱉曉得招呼自己羅,當過知青的人呆。 我有點心不在焉了,要辦的事情立即被汪宇之死沖淡得如一片薄雲飄到了腦後。我記起了汪宇那天上午坐我的車回家時,曾指著五一路旁一幢二十層的大廈對我說,馮焱焱所在的中外合資公司就設在這棟大廈的十層樓上。我決定去會一會十年沒見過面的馮焱焱。我看了下表,四點多鐘,於是我調轉車頭徑直朝五一路旁的那幢大廈奔去。汽車很快就駛到了那棟大廈的停車坪上,我鑽出車,對著反饋鏡整理了一下面容,當然就有些興奮地去會比我大一歲零九個月的舊情人什麼的。一九八二年春節中的一天,我去H局宿舍找我的那些個知青朋友玩,心裡還有點牽掛著馮焱焱。那時候她在我心田上仍霸佔著一小塊地盤,但當我坐在眼鏡鬼家聽眼鏡鬼說馮焱焱和汪宇早結婚而且肚子大得同鼓樣的後,我忙把這一小塊地盤悄悄地劃給了長相有幾分象方琳(沒有方琳那麼漂亮)比我小三歲的我現在的妻子。我走出電梯,當然就一間房子一間房子地張望,在第四間房子裡我瞅見了她。馮焱焱坐在一張國漆色的辦公桌前,她身旁站著一個很高大的中年男子,比我高出半個頭還有多,戴副眼鏡,一身深灰色的筆挺的西裝。馮焱焱!我叫了聲。 馮焱焱一愣,望著我,哎呀,是你。這是我的知青朋友。她仰起頭沖身旁的男人說,又瞥著我。這是我們部門的王經理。 王經理忙張開一口「玉米」的嘴沖我笑。坐坐坐坐。他熱情說。 我當然就坐下了。 你好胖了啊!馮焱焱說。 胖得還不是怎麼很難看唄?我笑笑說。你比知青的時候也胖了些,不過你胖得還是好看,我無視現實地補了句。 還好看地唄?馮焱焱高興地哈哈一笑。我自己曉得我是什麼鬼樣子,四十歲的人了。 你們談你們談。王經理說,笑笑,出去了。 找我有什麼事嗎?馮焱焱覷見王經理的身影消失於門外,正經起面容問我。 我點燃了一支煙,她把我視為來求她幫忙的客戶了。她瞥著我手指上兩枚板栗大一顆的寶石戒指,認定我很俗不可耐似的皺起了很好看的眉頭。沒事。我讓她安下心來說。我是下午聽嚴小平說汪宇死了,就特意來看看你。 那謝謝你。 我去年清明節那天在知青點碰見汪宇,汪宇還好好的呆。 你在知青點碰見了汪宇?那他沒跟我說。 就是汪宇告訴我你在這裡上班。 難怪。馮焱焱輕輕一笑。你進門時我就想,你怎麼曉得找到這裡來的。 於是兩人就圍繞汪宇談起來。馮焱焱說三年前汪宇有幾天大便帶血,她勸他到醫院裡檢查身體,他卻捨不得用錢,結果就發展到了去年六月份一天突然又屙起血來了,屙得嚇死人,屙得整個便池鮮紅的,而且吃點東西就嘔東西,吃好多進去就嘔好多出來。就這麼回事。 三年前汪宇手頭很背,在工廠裡拿百分之六十的待聘工資,一點基本生活費(百多元!),當然就沒有錢也沒有心情去看病什麼的。 如此說來,電機廠確實有點和他過不去! 一九七六年汪宇招工到電機廠時,因為他是英俊小夥子,因為他談吐有電影演員的味道,廠人事科長於是安排到廠工會上班,就是這個善意的安排很好地毀了他。廠人事科長是個三十幾歲的老姑娘,她不忍心這麼英俊的小夥子到車間裡同髒乎乎的機器打交道,廠工會辦公室就在廠人事科的斜對門。「你就在對門上班。」 女科長愛護他說,「正好工會缺文體委員。」 汪宇上班等於不上班,他沒有任何具體工作可做。工會辦公室裡坐著四個人,工會主席,工會副主席兼工會組織委員,還有一個女的乃工會生活委員兼管計劃生育工作。汪宇這個文體委員其實屁事情都沒有,一年裡難得組織一場球賽或棋賽,即使是組織球賽或棋賽,也被三個「老工會」替代了,而且替代得完全徹底。工會主席是個憨厚又勤勞的老工人,從不叉著腰大爺樣地指揮這個指揮那個,什麼大小事情他都一馬當先,親自動手。另兩個「老工會」從前在廠裡的其它部門被奴役慣了,活一天就是做一天事的命,所以佈置會場,寫標語口號,打掃比賽場地等等一些瑣事都被三個「老工會」包乾了,汪宇則可以大爺樣地站一旁抽煙,叉著腰看。實際上汪宇幹的事情就是把俱樂部的門關起來,與幾個吊兒郎當的青工下象棋。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他舒舒服服地過了十年,這十年把他培養成了一個懶散的廢人。他吃不得苦了,也不想看書學習,不是下棋看電視就是坐在辦公室裡聊天,整天整天地過快活日子。一九八六年來了個新廠長,姓高,他一來就著手壓縮科室的編制,讓富餘人員下車間去創造勞動價值。工會只設了三個編制,必須減掉一個,當然就是遊手好閒的汪宇了,於是汪宇被趕到了砰砰咚咚的冷作車間,這個車間一天到晚就是敲敲打打,嗓聲把他那音樂感覺很好的耳朵都震聾了。清閒了十年的汪宇,猶如一隻小船擱在沙灘上風吹雨打日曬夜露了整整十年,木已朽了,做不得用了。離開工會辦公室時,汪宇毫不留戀,滿以為車間裡人多,更好玩,沒想車間裡樣樣事情都得到位而且要動手做,你不去,師傅們就吼你,而且不拿正眼瞧你。「汪宇你下車間不呷虧?工會輕鬆得多,叫麼要求回工會!」一些工人慫恿他去吵,「吵羅,寶哎。」 汪宇當然就氣壯山河地走進人事科去吵。人事科長已不是那位暗暗喜歡他的老姑娘了,而是一位大學畢業不到五年的年輕人,當然就很坦誠地告訴他人事科只是負責寫調令,而裁減人員都是由眾科室的頭頭們擬定的。於是汪宇一轉身又沖進斜對門的工會辦公室質問工會主席。工會主席挑明瞭告訴他,一些科室的幹部抵他,說他不做一點事,天天下象棋。汪宇頓感淒涼,原來工會精簡人員就是精簡他汪宇。車間裡的技術活汪宇沾不得邊,他所幹的事就是把這件東西搬到那裡把那件東西搬到這裡。為了同工人們打成一片,汪宇總是把口袋裡的煙往外拋撒,「呷煙呷煙。」他企圖籠絡身旁的工人。多幾個貼心朋友。可是那些工人並不記得他遞的煙,半年後,當改革層層改下來,車間搖身一變成了分廠,車間主任則成了分廠廠長時,汪宇卻成了個可憐蟲,他的漂亮臉蛋當然就不值錢了。工人搞定額承包,完成定額後創造的勞動價值可以分紅,這就需要人人能做並且個個捨得做。於是他的命運就跟另外兩個吊兒郎當的專門拿病假條來對付上班的青工一樣,成了工人們自由優化組合後分廠裡剩餘的多餘人。汪宇沒想到他會是這種結果。在家裡,他的臉慘淡得象一片遠景,令馮焱焱煩躁。在廠裡,他那張已變得不英俊的臉象一團烏雲,也令馮焱焱一瞧見就煩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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