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荒原上的陽光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現在他想起這一幕,心裡不免一笑,她還有資格關心我?她不知道我是多麼想擺脫她什麼的。我要是和她離婚,她八成會成為街上那種邋裡邋遢的撿西瓜皮吃的女瘋子。我拋棄她,對她的打擊可能是毀滅性的。她的同事瞧不起她,因為她是神經病人,領導也排斥她,也因為她是神經病人。我再拋棄她,這個打擊不是把她推到黑暗裡去嗎?我現在是她唯一的安慰和寄託,她有一個能賺錢的丈夫,這就是她目前的全部驕傲!她對她體操隊的同事這麼說過,那些人也反過來表示羡慕她的樣子對她這麼說過。一旦我離開她,她的情感寄託不就沒有了?這個支撐她精神的支柱一旦抽去,她的思想不就一傢伙倒塌到黑暗的陷阱裡去了?但是我不能就這樣和一個精神病人過一世啊?她的感情世界和我的感情世界是不同的兩個世界,你能和一個精神病人進行感情交流?這就好像天上和地上一樣,在感情上永遠不會走到一起。我現在還只三十五歲,以後多則有五十年好活,短則還有三十年好活,難道我後面的三十年就這樣活下去?我的人生沒有樂趣,我這樣活著沒什麼意思。我每天回家,面對的就是兩隻黃黃的大眼仁和一張麻木浮腫的臉!我總是想在外面呆久點,總想尋找各種藉口各種事情打發完一天的時光。她昨天晚上倒同情起我來了!她不知道我的淒涼就是因為她。他這麼想著,疲勞終於取代了他的思想,就好像洪水取代了陸地,讓他到夢裡與他小時候的朋友相會去了。

  於是夢見母親看著他,母親說「陰間裡一切都很平靜」,桌上手機的叫聲把他驚醒了。他一睜眼睛,他就估計已經是傍晚邊上了。我睡了這麼長時間,他想,拿起了手機。「跟你打了三四個電話,你怎麼才回話?」周小峰在手機那邊底氣很足地說。

  「我睡著了,睡得很死。」馬民解釋說,「這幾天好累的。」

  「現在我們都在湖南賓館的大廳裡,」周小峰說,「你在哪裡?」

  「我告訴你了,你都不記得了?你就是這樣的記性?」馬民笑了笑,說了房間號碼。

  不一會,周小峰帶著三個年輕人背著包走了進來。「我叫了輛車把他們一路接來的。」周小峰喘著粗氣說,臉上盡是汗水和灰塵。

  他一個人不但背著一個包,還提著一個包。

  「你帶這麼多東西來幹什麼,你好像是去北京旅行一樣!」

  「這比去北京旅行還累一倍。」周小峰放下兩個包,直起腰沖馬民道,「包裡都是室內裝璜資料,拿來參考的,你怕是別的!」

  「坐羅坐羅,先休息。」馬民對另外三個年輕人客氣道。

  這三個人裡,有兩個是周小峰玩得很好的同學,也是一度立志要當畫家的。馬民早就認識他們了,另一個更年輕的小夥子則不認識。「姓楊,」周小峰介紹說,「廣州美院學工藝美術設計的高材生,是個比我們都敢幹的年輕人。現在他自己在屋裡開了個裝飾設計室。」

  「有為有為。」馬民說,同小楊握了下手。

  周小峰的兩個同學一個姓張,一個姓龍,馬民和他們打過很多次交道。姓龍的小名「龍大師」,還在七十年代上大學以前馬民就通過周小峰認識了他,那時候這位龍大師立的志是要考中央美院的,十年前,就是他發起的「0」的藝術組織,並帶著這個組織的七八個成員去西藏和青海畫畫,去尋找藝術感覺。那時候,他滿腦殼都是理想和抱負,一心在藝術的宮殿裡追求著,現在他也同周小峰一樣回到現實生活中來了。姓張的也是「0」的藝術組織中的一員,一度也是抱負沖天的,戴副眼鏡,小名「張眼鏡」。他們都吃著設計這碗飯。張眼鏡說:「馬老闆,我聽小峰說,你這筆業務蠻大,三百萬……」「這要預付款到我公司的帳上才算接到了手,」馬民打斷張眼鏡的話說,「現在還不能說得那麼死,關鍵還要靠你們設計的圖紙。」

  龍大師(他曾經以油畫風景見長,被業餘畫家們冠以「油畫大師」的光榮稱號)一笑,親熱地拍了一下馬民的肩膀,「我們盡最大的能力。」他說,仰著頭瞅著馬民(他個子矮小),「剛才我們還在車上說,在設計方面我們要搞點新套路。」

  「你們的能力發揮出來了,這個業務我就肯定到手。」馬民回答說,「我是要靠你們,我馬民又不曉得畫圖紙,我是學無線電的,只曉得電視機和收音機的原理。我只能替你們跑腿,做弟兄們的服務員,招呼你們吃喝玩樂。我們今天晚上先輕鬆輕鬆,等下吃過晚飯,我請弟兄們到娛樂夜總會去瀟灑。」

  24、裝修設計

  娛樂夜總會是長沙市比較正經的娛樂場所,港島夜總會或龍美夜總會的門外總是站著坐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這些女人就等著你去叫她們玩,她們的目的就是從你口袋裡掏出錢來,你的思想就是在她們身上發洩一番如此而已。馬民把他們拉到娛樂夜總會就是因為娛樂夜總會沒有小姐陪,省得他們還沒幹事就把思想分散把體力消耗什麼的。藝術家們的思想是花梢的,在美女們面前他們總是不擊自破,而且還把自己弄得稀裡糊塗。娛樂夜總會就是從前的娛樂歌舞廳,馬民以前經常來,有段時間為了把珊珊的注意力從死胡同里拉出來,他三番五次地拖她來這裡聽歌,讓她把思想放到歌手們身上去,讓她去體嘗生活中的歡樂。那時候,馬民真希望妻子的身心恢復到他們談戀愛時的美好日子裡去,真希望她不睜著兩隻黃黃的眼仁呆呆地望著前面。馬民一度是很愛她的,那時候她的身材多麼好,她的腿那麼長,那麼看上去有彈性,她的胸脯挺挺的,像兩座驕傲的山峰屹立在胸前。她的臉蛋很漂亮,皮膚也白淨好看。那時候她的眼仁也不是現在這種呆滯的黃色,而是一種很正常的深褐色,感覺上水汪汪的。馬民帶著她上娛樂歌廳感受音樂產生的泡沫總有幾十次,但是音樂的泡沫並沒把她怎麼樣——她仍然是她——臉上仍然是那種疲遢和呆板,相反,差點把他淹沒了。那時候娛樂歌廳裡有一個唱歌的小姐叫楊青,身材和臉蛋都是雙優,聲音又是那麼好聽,他差不多動了勾引她的心思,甚至都暗暗設計了勾引她的辦法。但他覺得,這樣他就無法面對妻子,於是放棄了。

  現在他領著這幾個青年坐在娛樂夜總會裡聽歌時,腦海裡就閃現了這些往事。他記得妻子得病的那個夏天,他是多麼希望把妻子從病魔的懷抱里拉出來。他當時是在與病魔爭奪妻子,但是他輸了。那時候,他為了使妻子不在病魔設置的迷宮裡轉圈,他隔三差五就用摩托車馱著妻子和女兒上歌廳舞廳玩,想用音樂來填平妻子心裡的空白,來驅趕病魔佔領的空間。他相信,通過自己的愛,妻子會回復到戀愛時的模樣。他相信這個世界不會把他妻子拋棄。每當裝修工程進入正常運轉時,他就回家來陪妻子,讓妻子感覺到他的愛。

  「我們聽歌去?」他一回家就這麼召喚妻子說。

  「那又要用錢。」妻子那張臉上佈滿了很多壓抑的東西,瞧著他,「我不捨得用錢。一出去,用錢就用得不聽見。你現在工作被開除了,我們要把錢存起來。」

  「那有什麼關係?賺錢就是為了用錢方便。」馬民安慰她說。馬民的痛苦是妻子井沒有充足的道理得精神病,但她卻得了精神病在他看來,她似乎很輕易地就被什麼東西打倒了,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極其令馬民惱火的,她總是擔心他,擔心他在單位被開除了,將來總有一天會沒有飯吃。她相信社會主義的鐵飯碗可以端到死的那天,而自己的飯碗只是泥飯碗,不定哪一天就碎了。她的思想還停留在七十年代。

  「你不要擔心我,你只擔心你自己好了。」馬民焦急地瞥著她,「聽歌去聽歌去。」

  馬民那時候總是強迫著妻子去感覺這個世界的歡樂。馬民今天在歌廳裡感受到的不是歡樂,而是一種憂傷,一種對自己的命運無可奈何的憂傷,這種憂傷裡同時展現出兩個女人:彭曉和妻子。馬民以前覺得歌聲能讓人消除煩惱,現在他覺得歌聲能使人產生煩惱。本來已被很多事情排擠到腦海底層的煩惱,此刻在歌聲的引誘下反倒冒了出來,就同鱷魚鑽出了水面一樣。那天晚上他再沒有任何心思聽歌。他坐在那裡顯得比周小峰他們都沉悶和疲倦,他的思想總是在兩個女人身上跳來跳去,他回答他們的話也變成了機械的回答,馬上就不知道自己說過什麼了。他有好幾次想振作精神,佯裝笑容,但是佯裝出來的笑容立即又被從心底泛出來的煩惱——那是一支很有戰鬥力的大軍——吃掉了。

  回到湖南賓館時,馬民臉上的表情又好了點,這也是因為脫離了令他憂傷的歌聲的緣故。音樂猶如一把刀子的兩刃,既能讓人愉悅又能叫人憂傷,就仿佛河流一樣,既能載舟也能覆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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