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荒原上的陽光 | 上頁 下頁 | |
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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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告訴你,就是不告訴你。」 馬民這樣逗女兒,很開心,接著吃飯,妻子做的飯菜沒有一點味,但馬民還是吃了。「你沒有一樣菜放辣椒,」馬民責備妻子說。 妻子回答:「天天吃不得辣椒。」 馬民有點火,他瞪著妻子說:「應該培養她吃辣椒,你曉得不? 我之所以不喜歡在家裡吃飯,就是因為你炒菜不放辣椒。」 妻子臉色一驚小聲說:「天天吃不了辣椒。」 馬民沒有再說什麼,吃過飯,他抽了支煙,就躺到鋪上睡覺去了。 16、彭曉 馬民做了一個夢。馬民午睡是從不做夢的。他平常午睡的時間總是四十分鐘的樣子,有時一個小時,有時只是坐在車上打一個盹就可以了。馬民睡午覺的習慣是他那個以酒為友並喜歡發號施令的父親從小培養的。他的父親喜歡睡午覺,當然就希望兒子也躺下來睡午覺,於是就養成了每天中午都要睡一下,下午才不會腦殼疼的習慣。馬民在這個午睡裡夢見了自己小時候因考試只打了七十幾分,被父親勒令跪在門坎上的事情。他父親是個懷才不遇的男人,年輕時候是夢想當詩人的。他母親就是傾慕丈夫的才能,把自己的美貌和青春交給了他。那時候他還不喝酒,還沒被打成「右派」,他們結婚一年後,因嘴巴愛說話,而且說話的口氣總是把矛頭直指他的那個唯我獨尊的領導,於是這個自以為滿腹才幹的年輕人,自然就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從此就陰著一張疙疙瘩瘩的馬臉,一蹶不振了。 當馬民長到能記事時,他的父親呈現在他眼裡的形象就是酒鬼加法西斯主義者了,動不動就是拳頭打下來,落在他身上還真有點份量。小時候馬民最害怕的就是父親,這個在世人眼裡東倒西歪的男人,在馬民眼裡卻是一尊神。他的一雙鼓鼓的烏龜眼睛不但讓馬民害怕,還讓馬民的母親也害怕。在父親的嘴裡,母親的名字是「劉掃帚」,所謂「掃帚」,當然是倒黴的意思,父親認為自從和這個女人結婚後,命運之神就沒對他笑過。他戴上「右派」的帽子不就是他結婚一年後的事嗎?馬民讀初中後,父親嘴裡還在念叨這事,認為他命運不濟是妻子命裡的「掃氣」(晦氣的意思)帶來的。馬民夢見自己跪在門坎上,低著頭,父親卻坐在房裡喝酒,苦皺著臉。他跪了很久,直到父親把酒喝完,才叫他起身吃飯,而這個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了。父親睜著兩隻猩紅的眼睛瞪著他,厲聲說:「以後認真讀書不,你說?」馬民說:「我認真讀書。」父親指著他的鼻尖說:「我只警告你,你期末考試沒有九十分,看我不打斷你的腳。滾開去!」馬民就走開了,馬民的膝蓋已經跪腫了,走路一拐一拐的。母親含著淚看著他吃飯,馬民眼睛裡也含著淚,母親對他說:「快點吃,吃了好睡覺,明天還要上課。」馬民吃完冰冷的飯——馬民的母親本想跟他熱飯,父親嚴厲地阻止了,打水洗腳,褲子挽到膝蓋上時,好幾處地方都紅紅腫腫的,手觸上去就覺得鑽心地疼。母親見他含著淚不說話,就對他說:「好好讀書,不然你爸爸打斷你的腳的。你只曉得打籃球,你爸爸說打籃球沒用。你爸爸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呢,不是打籃球就是看小說,把數學成績都拉下來了,」馬民嘴唇動了動,他想小聲說:「我長大了要報仇。」但是他沒有說出口,他知道這樣說,又會招一場打或者罰跪。他那天晚上夢見一條蟒蛇纏著他,而蟒蛇忽然又變成了他父親,父親睜著兩隻眼睛瞪著他,身體卻成了只會爬不能走的蛇身。這是夢裡面做的夢,這個夢是真實的少年時代的生活的寫照。馬民小時候經常挨打,他的父親發起火來,整個房子裡就只有父親的吼聲,他的母親只有縮在一角靜待事情結束的份兒,任威嚴無比的丈夫幹著他想幹的事情。馬民懂事後,可以同暴怒的父親抗衡的時候,曾對天發誓,結婚後絕不對妻子和兒女這樣。 馬民醒來的時候,妻子坐在床邊,看著他,說:「你醒了?」馬民覺得她是說廢話,他不是已經睜著兩隻眼睛了嗎?馬民在夢裡面看見的母親那雙憂怨的上眼瞼皮很厚的眼睛,此刻在妻子臉上復活了。馬民的母親在四年前去世了,生前沒享一天福。馬民非常愛她那個善良的母親,她的母親從來不對他指三道四,一切都表現出了菩薩心。現在,他覺得妻子這雙眼睛有點像他記憶中母親那雙眼睛,甚至眼形都與他母親的眼形掛相,都是雙眼皮,並且都是一種形狀。馬民想起母親說:「我其實最愛的就是我母親。她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女人,我們小時候,爸爸打我們,我母親每次都是眼睛含著淚。你的眼睛有點像我母親的眼睛。」 「是嗎?」妻子笑了下,笑得臉上出現了一個大括號,肉勉勉強強地往兩邊扯開去。 馬民心裡一陣厭惡,覺得自己的愛心無處表達。妻子仍然坐在他一旁,好橡守護神坐在他一旁一樣。他想起自己小時候挨了父親的打,母親就坐在一旁守候著他的情景。他心裡就一陣難受。 「你去看看書,」馬民望著妻子,「沒有事就看看書,你現在正好提高提高自己的修養。我勸你看看書,不要一天到晚不搞一點學習。 看什麼書都可以。」 「我是在看書,」妻子說,又是那樣地一笑,笑得臉上的肉往兩邊橫扯,接著又恢復成了扁扁的甲蟲形狀的臉,「我沒事是在家裡看書,不過我看久了就感到腦殼好疲勞的。」 「當然,每個人看書看久了都有疲勞感。這沒什麼。」馬民坐了起來,他不想再呆在家裡與自己無法面對的女人說話。「我到公司裡去一下。今天會計會來。」 天馬裝飾公司在勞動路,在一幢大廈裡租了兩間辦公室。辦公室的門旁掛著天馬裝飾公司的招牌,招牌是周小峰設計的,很漂亮。辦公室裡擱著四張寫字桌,上面都積了一層灰,顯然是幾天都沒有人進來。馬民以前聘了一個姑娘專門守在公司裡,後來那個姑娘嫌工資低,就讓她另謀高就去了,馬民來公司是等女會計,女會計已經說下午來公司裡做帳。馬民扯過掛在門背後的一塊抹布,將平時自己坐的辦公桌上的灰抹掉,又把椅子上的灰抹了抹,心想還是應該請一個姑娘坐在公司裡,叫她每天打掃衛生也是好的。他坐到椅子上,把腳架到桌子角上,點上支煙抽著。小廖走了進來,手上拎著頭盔,臉上淌著汗。「馬老闆,」小廖叫了聲,望著他笑笑。 馬民吐口煙,瞥著這個小夥子,這個小夥子的女朋友馬民看見過好幾次,長相並不是很漂亮,但很性感,身材很好,也很會打扮自己。馬民還覺得小廖的女友有些騷勁,說話的表情和在男人面前有意無意地扭幾下屁股的動作,都體現出了這是個天性風騷的女人。馬民心裡想,小廖又怎麼能守得住這樣的女人呢,這樣的女人給他戴了綠帽子,他還樂滋滋的可能不知道呢。想到這裡,馬民說:「會計還沒有來,也沒打我的手機,不曉得她搞些什麼,又約了我的。」 小廖說:「那她可能等下就會來罷,她約的你,又不是你約的她。」 馬民想起小廖的女朋友,一笑,「坐一下,你那位做公關小姐的女朋友售樓的情況怎麼樣了?」馬民說,「她應該很能幹罷?」 「我不曉得她的事,」小廖說,臉上表現出年輕人那種無所謂的神氣,「我從不問她的事,她的事我不管,我的事她不管。我們各賺各的錢。」 「那你們都很現代嘛。」 小廖顯示出他是個大丈夫的神氣說:「我們是你不干涉我,我不干涉你。合不來就分手,合得來就結婚。女人有的是,到處都是,她不在乎我,我不在乎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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