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荒原上的陽光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那你要記住你今天說的話。」馬民說,「我找到了一個……」她沒等他說完就說:「你找到了一隻替罪羊是罷?」

  馬民嘴裡想說的是「我找到了一個替死鬼」,但彭曉搶先說了「替罪羊」三個字,他瞥著她,覺得她說的「替罪羊」更準確,對於他來說,喝酒真的是受罪。他從心裡十分討厭喝酒,他小時候,父親是個沒有一滴酒就過不得日子的角色。父親可以喝光酒,就是說不用任何一點東西下酒也可以喝一兩。父親常常半晚上爬起床,坐到一張矮靠椅上,盛上半杯酒,一聲不吭地望著窗外的月光把它喝完,然後又爬到床上睡覺。父親把自己的一點工資的大部分傾瀉在酒精上了,為此他那個善良的母親只能一籌莫展。母親從來不怨父親喝酒,母親從來不大聲說話,母親總是默默地瞧著父親在家裡幹的一切。母親的職責就是收拾殘局,母親怕父親,因為父親的拳頭也時常落在母親的身上。有次,半夜裡,父親隻身坐在桌前喝酒,母親起床說了句什麼,父親就同母親吵起來,母親跟父親爭,父親就揪著母親的頭髮,把母親的頭往牆上碰,還大嚷大叫,大有要置母親于死地的情形。馬民當時血直湧,心裡想著我長大了,一定要替母親報這仇。他當時求父親不要打母親,但父親把他惡狠狠地推開,繼續喝斥著母親。母親的出身很糟,是個手工業資本家的女兒,而且母親家與原國民黨湖南省政府的某個官員是親戚,在那個「左」了又「左」的年代裡,父親認為他倒黴就倒黴在母親身上。他認為母親那資本家出身和複雜的社會關係,克了他的一切好運,使他一不小心就戴上了「右派」的帽子。母親是個任勞任怨的弱女子,默默地忍受著丈夫的欺淩,一生都在為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操心,生活的什麼樂趣都沒享受過。

  而父親卻一生都在酒精裡遨遊。馬民感到他之所以抵制喝酒,可能是他從小就反感父親喝酒,而父親喝酒後又大幹毆打母親和子女的行徑而形成的陰影。他瞧了眼彭曉,彭曉正側著頭瞥著他,等待他回答她。「是的,」他對她的葵瓜子臉讚美地一笑,「你真聰明。」

  彭曉格格格一笑,兩個酒靨閃現了一下,低下臉來吃著碗裡的魚。

  「彭曉,我真的感到認識你太晚了。」馬民說,「不曉得怎麼,我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我從來沒對別的女人產生過這樣的感覺。」

  「不晚罷?」彭曉說,揚起臉笑笑,「相逢何必曾相識。」

  馬民腦中又閃現了他的母親,閃現了母親那張慈祥的臉,那張臉上的雙目含著一種溫柔的光。馬民還想起母親看著他挨父親的打,而露出的不安的形容,那張臉變得很焦急,要他無原則地向父親承認錯誤。馬民看一眼店老闆,這時又有幾個客人走進來。

  馬民看了眼外面,天已經接近黑色了,駛過去的汽車亮起了車燈,耀眼地從他視線裡晃過。

  13、潤華茶藝園

  兩人吃過飯,天完完全全黑了。馬民駕著車載著她在街上瘋跑了一氣,接著就將汽車駛到了潤華茶藝園的門前,車靠牆停好,走下來,望了眼立交橋和滿街的燈光,又回過頭瞅著彭曉,彭曉站在一旁望著他。「我們進去喝壺茶,」馬民對她一笑,「上次我們是和周小峰、文小姐一起來喝茶,這一次我們兩人來喝。」他特意用「我們兩人」來強調這種關係。「這裡的環境很好,邊喝茶邊聽琵琶。」

  彭曉抿著嘴唇輕輕一笑,然後把臉扭開了,馬民也笑了笑,再次感受和她在一起的愉快。他伸了下雙臂,吹起了口哨,吹著《把根留住》。往潤華茶藝園裡走去。馬民心裡有一種甜蜜,因為這是他們兩人來玩,這意味著他們的關係深入了一層。這個世界開始出現綠色了。馬民想,這個世界開始有一條溪水向他心田上流來了。我的心田不再是焦土和荒原了,開始感到了雨露的滋潤。

  他想起了「雨露滋潤禾苗壯」這句話,覺得世界確實是這樣的。他們一前一後地走了進去。潤華茶藝園設了個樂壇,他倆走進去時,樂壇上坐著三個人,一個女人敲揚琴,一個男人彈琵琶和一個女人拉二胡。他們走進樓上的包廂裡,坐下時,那個敲揚琴的女人和彈琵琶的男人正配合拉二胡的女人演奏《二泉映月》。這是一支充滿艾怨和憂傷的二胡獨奏曲,這支曲子一下就抓住了馬民。三年前,當他發現他妻子進入精神病患者的世界時,他曾被這支曲子逗得特別悲哀,有兩次都逗得他快掉眼淚水了。他覺得世界對他太不公平了,他賺錢,他買房子,他開著桑塔納到處飆,可是誰羡慕他呢?他的妻子是個精神病患者,僅此一點,他就覺得這個世界上誰都能打敗他。因為人家至少是同一個正常女人吃飯睡覺地生活在一起呀,而他卻同一個腦殼有問題的女人生活在一間房子裡,還得假模假樣地關心她,用一大堆善良的謊言欺騙她。他賺了不少錢,他在商業上稱得上是一個成功者,但他從來就沒有半點優越感,內心裡反而更加自卑,感到自己是身陷囫圇,無法自拔的男人。

  「馬民,你想什麼?」彭曉用一種馬民聽起來極親切的聲音說。

  馬民抬起頭來,「我心裡其實很虛呢,你不曉得。」

  「怎麼虛呢?」彭曉笑看著他。

  「我其實沒有辦法擺脫我的妻子,一點辦法也沒有。她是個神經病人。」他並不想說出這個事實的,但他衝口就說出來了。他自己都吃了一驚,怎麼自己把自己的「背景」出賣給她了?他並沒打算這樣做呀,在他心裡他一直是覺得恥辱的。他從來不同別人提及他妻子的,只有周小峰才知道他妻子精神異樣,那還是周小峰在他家裡發現後,他簡直是滿臉淒涼地告訴周小峰的。當時他都要哭了:「我好可憐好不幸的,珊珊得了神經玻」他此刻還想起他當時的那種絕望,那種對妻子的同情和怨恨,當時這兩種絕然對抗的情感在他身上同時滋長著,變成了心田上的兩棵相對峙的大樹。「真的呢,你不相信吧?我沒騙你,她是個神經病人。有段時間我好腦殼疼的。」馬民回想起那段時間說,「你莫看我平時很快活,開著小車,一副大老闆模樣,其實我心裡好自卑的。沒有人能打敗我,但我妻子打敗了我。我是個不輕彈眼淚的男人,我的內心其實很荒涼,我不騙你。我有時候想哭,只是我不哭,我不想同你說這些。」

  彭曉深深地望著他,那是一片吃驚的目光。

  馬民從這片吃驚的目光裡窺伺到了自己的不幸。「我這是第一次同別人說我妻子,我只同周小峰說過。你是第二個知道這事的。」

  馬民點上了支煙,他點煙的時候手有些抖,他勉勉強強把煙點燃了,吸了口,吐出來,望了眼坐在樂壇裡演奏的那三個男女。「我有時候好苦惱,我賺了錢回去和沒賺錢回去,對我那個妻子是一樣的,因為她的精神已經異樣了。我就是賺一百萬塊錢給她,她也不會露出高興的神色。我好悲哀的。」

  彭曉沒有說話,而是將目光拋到了樓下那幾個演奏者身上。

  「我原來想,我只在這個世界上玩玩,再不同哪個女人發生感情方面的糾葛了。」馬民說,看著彭曉的側面臉,她的側面臉讓他覺得不像從前面望上去漂亮。彭曉見他不說話了,便把臉轉了過去。馬民就瞧著她這張俊俏的葵瓜子臉,心裡有一股酸楚的東西。

  「現在我覺得自己都快崩潰了,我沒法抵制住不愛你。我覺得感情什麼的一下就來了,來得很強烈。你不知道,我這一向腦海裡天天都裝著你,一跟你分開,就想儘快又見面。我都成了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而我又知道你是有丈夫的女人,不可能天天和我在一起。」

  「你的感情是不是來得太快了?」彭曉審視著他,拉開了一定距離似的。「你讓我心裡好亂的,馬民。我真的不想聽你說這些。」

  「對不起,我並不想這樣。」馬民把感情收回到原地,就像做好了起跑姿勢又還複到站姿一樣,「我並不想愛你,我真的不想愛你,我什麼人都不想愛。但是心裡的另一個我卻拉著我的感情往你身上跑,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我知道搞不好我就傷害了你。但我愛你……」他開始用「愛」這個字了,「你不會反對我愛你吧?」

  彭曉把臉扭到了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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