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荒原上的陽光 | 上頁 下頁
十五


  「你好好睡覺。」馬民懶得回答她的話說。馬民見妻子又那麼動了下臉,且還愣著大大的眼睛瞧著他,就更不願意望她這張扁平的甲蟲樣的臉了。馬民想什麼時候才會完啊,馬民走出臥室,走進廚房用香肥皂洗了個手,解了手,這才重新走進臥室。妻子仍然瞪著兩隻黃黃的瞳仁瞧著他,這種瞳仁給馬民的是一種空洞的感覺。馬民厭煩地瞅她一眼,沒說話,他覺得她實在應該可以好好地過日子,實在不應該得這樣讓他沒有指望的玻他把目光拋到女兒身上。這是四月裡的天氣,女兒歪著臉躺在母親一旁,穿著一件胸脯上印著好玩的唐老鴨圖案的背心,一條花短褲,兩條很可愛的腿光光地呈現在他眼裡,身上蓋著毛毯的一角。「她的腳和手都露在外面了,」馬民用責備的口氣說,望妻子一眼。「你應該把東西跟她蓋好,病了麻煩事情就來了。」

  「她不肯蓋,」妻子小聲回答,臉上仍然是那片茫然,「我一蓋腳她就踢。」

  「她曉得什麼?」馬民望一眼妻子,「她什麼都不懂。」

  妻子就把擱在枕頭旁的薄薄的浴巾毯提起來,把女兒的手和腿都蓋上了。馬民坐下了,愛昵地撫著女兒的臉,又摸著女兒那好玩的小小的光滑的肩膀,女兒的肩膀上汗毛很深。接著他又撫摸女兒的兩條光潔的小腿,腿上的汗毛也很深。女兒被他充滿深深的愛的撫摸而驚醒了,女兒瞥一眼父親,「莫搞我。」女兒輕聲反抗說,揮起手把父親的手一拂。

  馬民坐在一旁,觀察著女兒的睡態,女兒側著臉睡著,一隻手壓在自己的臉蛋下面,另一隻手搭在她母親肩上。女兒的臉蛋圓圓的,睡熟的模佯挺可愛。馬民輕輕地撫摸著女兒的肩頭,女兒的肩頭圓圓的,手掌能感覺到女兒肩頭上汗毛的柔軟。妻子瞅著他撫摸著女兒,他也折過頭望著妻子,妻子的臉形從前是很漂亮的,並不是這種像甲蟲殼一樣的扁平,但是自從她得了精神病後,紅潤從她臉頰上徹底消失了,不該長那麼些肉的地方現在卻長了那麼些肉,於是臉形就變得難看了。馬民又望了眼妻子,妻子這時對他一笑,笑得嘴唇成了一個很深刻難看的八字。馬民歎口氣,努力抑制著自己的脾氣說:「你睡,好好睡。別搞得你腦殼疼,別一天到晚盯著我回來。」

  「我睡著了又醒了,」妻子不承認沒睡著道,「你一開門我就醒了。」

  「那你再睡,我睡覺去了。」

  馬民想,要是彭曉,那他的生活就很有詩意了。他轉身走進了隔壁的房間。自從六年前的夏天,女兒天天在三醫院出生後,馬民就與妻子分鋪睡了,因為四尺五寬的床睡三個人,怎麼也不舒服。馬民是個天生睡覺很霸道的男人,一個人總要睡大半邊鋪的,手腳打得很開。他怕自己一不小心,一隻手擱在嬰兒的脖子上,把女兒憋死什麼的,所以他自動讓了床位給她們母女,自己另起爐灶。馬民躺到鋪上,點上一支煙,眼睛就盯著牆上的一幅鑲在鏡框子裡的水粉畫。這是周小峰十年前作的一幅黃土高坡的水粉寫生畫,那時候周小峰的腦子裡還貯藏著當畫家的美夢,雖然他學的是工藝美術,但他渴望當一個真正自由自在的畫家,這是周小峰讀高中時候就擁有的夢想。十年前,周小峰和幾個有抱負的青年去西藏和青海尋找靈感和收集創作材料,畫了一大批畫。他們七八個青年畫家回來後,在省展覽館辦了一次畫展,後來又把這批畫拿到廣州去展覽了半個月,引起了一點反響什麼的。馬民牆上的這幅畫,雖然不是周小峰的最得意之作,也是他次得意之作了,自然是參加了展覽,而且被幾個二流藝術理論家在報紙上幾次提及過的。這是一幅暖色調的水粉畫,所謂暖色調就是以褐色和土黃色為主的色調。整幅對開大的水粉紙上,全是一層又一層的黃土高坡,面前色較深的黃土高坡,處在陰影裡,刻畫得較仔細,路上的石頭和山坡的斷裂口也表現了出來;遠處雖然也是土色,但較模糊地向遠方的天空蔓延過去;天是較重的藍灰色,只有矮矮的一線;畫面上既沒有人,也沒有任何諸如草和樹木之類的東西,只有一條火柴盒大的黃牛在黃土高坡上走著,還是用瘦瘦的牛屁股不禮貌地對著觀眾;有一束亮亮的偏金黃色的陽光光臨著這片黃土高坡。這幅畫開始周小峰取名為「焦土」,但一個文學青年卻要他取名為「荒原上的陽光」,說畫面上的這束陽光有非常明確的象徵意義,因為這條沒有被陽光照耀的公牛給人的感覺就是朝著這束陽光走去。這大有意思了!周小峰在畫的時候並沒有這些想法,但是文學青年在這幅畫上發現了這層意義。於是這幅水粉畫就以《荒原上的陽光》為名,在長沙和廣州展出了,並且還上了《畫家》和《湖南畫報》及《長沙晚報》。馬民搬新房時向周小峰要畫,周小峰想了想,就把掛在他辦公室桌前的這幅《荒原上的陽光》送給了他。現在馬民就邊抽著煙,邊盯著這幅水粉畫,他覺得他是那條蹺著瘦屁股往陽光裡走去的牛,前面那束陽光金燦燦的,這條垂頭喪氣的牛正緩緩朝著那束陽光邁去。我就是這條牛啊,我的愛情生活就是這片茫茫的荒原。馬民想。

  早晨醒來,馬民拿起一支萬寶路煙,點上,吸了口,他覺得腦袋清醒了點。他又抽了口,覺得腦殼裡的思路更進一步的清晰了。他抽完這支煙,還不想起床,躺著又點上支煙,眼睛卻盯著牆上的這幅周小峰的傑作,心裡卻想著昨天晚上和彭曉唱歌和跳舞的事情。他吃驚地感到,這個女人一下子就走進了他的心,這種一本正經地想某個女人的感覺自從他結婚以後還從沒有過。他感到仿佛心田上有一雙什麼手總把他的思想往彭曉身上拉,就像牛背著犁往前走似的。妻子走進客廳拖地,見他醒了,就擱下拖把,走進來,兩隻沒有光澤的黃黃的大眼睛瞧著他,「你醒了?」她說。妻子穿著一件很普通的睡衣,睡衣還是幾年前做的,已顯舊了,並且鬆鬆垮垮的。妻子臉上的肉開始往橫長,把她從前那張俊俏的鴨蛋形臉活活地吞噬了。美在她臉上消逝得好快啊,她的乳房也像絲瓜樣垂了下來,軟塌塌像兩隻皮袋吊在胸前。她還只三十三歲呢,怎麼就跟一世完結了樣的?馬民瞥著她,歎了口氣說:「天天呢?上學前班去了嗎?」

  「上學前班去了。」妻子說,「她是班長,老師要她早點去開門。」

  「天天吃了雞蛋沒有?」

  「沒吃,她不願意吃雞蛋。」

  「她不願意吃,你就可以讓她不吃?」馬民責備地瞧著妻子。

  「她不肯吃,我拿她沒點辦法。」

  「我有時候說你蠢,你又不承認!」馬民有點火了,「她不願意吃,你可以教育她,她懂什麼?你告訴她,不吃就要打人,你看她會吃不?她吃了什麼?」

  「只吃了一個包子,」妻子有些緊張的模樣看著他,那是一種害怕他責備的可憐相。

  馬民真想罵她一句什麼,但見妻子的臉跌了下來,又怕她獨自優慮而憂出病來,她已經是有病的人了。「好了,我不說了。」馬民下床說,把一口氣窩到了肚子裡。他站在客廳裡活動了下四肢,覺得身上的筋骨都有些酸。他望了眼窗外,窗外陽光很好,他想今天又是個好天氣。他回轉頭來,妻子站在他後面,臉上是那種思考的臉色。

  「她不吃,未必我真的打她?」妻子說,顯出一種無能的樣子。

  「那就真的打。」馬民這麼說了句,「不聽話那還得了!一個包子有什麼營養?一點澱粉,吃進肚子裡變成屎屙出來,有什麼用?!」

  馬民走進廚房裡洗臉漱口,再走出來,拿起雞蛋剝了殼,吃起來。妻子在一張折疊椅上坐下了,黃黃的大眼睛望著他,似乎想說什麼話,但猶豫著。馬民深感妻子未老先衰了,至少思想已經未老先衰了。三十幾歲的人,就不去打扮自己了,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已經完了。「你可以去多買幾套好衣服,」馬民說。

  「我一個人怕買不好。」妻子望著他,猶豫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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