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荒原上的陽光 | 上頁 下頁


  馬民心裡清楚他是很難說服這個曾經當過連長的分廠廠長的。馬民知道他在朝鮮戰場上因奮力殺敵還得過政府頒發的勳章,馬民還知道他是一個固執得嚇人的角色,他認准的事情就是三條牛去拉都不會回頭。但是馬民卻不願意捨棄當時正吸引著他的一筆二十萬元的裝修業務,而這筆業務做下來,他至少可以賺七萬元,於是他毅然離開了工廠。然而他的這一舉措在某種意義上等於是背叛了「革命」,在釘是釘鉚是鉚的老軍人眼裡遵紀守則就是革命,他離開集體,那等於是革命的叛徒了。他留下的陰影自然就籠罩著他妻子,使妻子在廠裡受到各方面的排斥,廠裡搞優化組合,妻子因只曉得伸一字和翻斤斗,其他一無所長,當然就被排斥在優化組合的門外,等待廠裡重新分配,終於在等待中憂鬱成疾,一不小心就變成了精神病患者。馬民曾經想,倘若妻子是同那個團委書記結婚,也許就不會患精神病,那個團委書記如今成了華光電子廠管總務的副廠長了,而年輕有為的副廠長的妻子,自然是不會被排斥在優化組合的門外待命的。馬民還覺得自己如果在廠裡,妻子也不至於這樣。他分到華光電子廠的頭兩年裡,他一度因會打籃球,廠裡的頭頭和工會的頭頭都對他印象很好,如果他堅持在廠裡工作,說不定他也是廠裡中層幹部了,因為華光電子廠在八六年提了一層大學生走入中層領導的崗位。倘若他提了中層幹部,他的妻子也不會被五分廠毫無顧忌地推卸給總廠去重新安排。

  馬民的妻子十一歲就因腰功好骨頭軟招進了省體操隊,那是一九七二年,當時珊珊還在讀小學四年級。那時候可是真叫人羡慕呢!但是珊珊並沒在省體操隊幹出什麼成績來,也許是命不濟,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反正在她的體操生涯上,她連一次獎牌也沒拿過。儘管她每天都在優美的旋律中勤奮地練功,而且有些體操動作還做得極其漂亮迷人,但一到比賽場中,她就心理緊張,一身顫抖,腿甚至都發軟,她生怕自己失敗,結果就總是失敗。隨著年齡的增大,教練對她徹底失望後,她在省體操隊吃吊手飯吃了幾年,做一些打掃場地的事情,接著就被安排進這家工廠。馬民同她戀愛一個月後,馬上發覺她是個極為自卑的姑娘。她表面上的清高只是一張紙,實際上她心裡軟弱得像一團棉花。她覺得自己書讀得太少太少了,連小學也沒畢業,她的自卑就在這裡。這種自卑像老鷹的利爪逮著一隻雞一樣一直緊緊地抓著她,使她幹什麼事情都放不開手腳,都擔心自己做不好,使她隨便同什麼人接觸都以為對方看她不起,認為她沒有什麼文化。馬民深深地同情她,鼓勵她平時看書學習。馬民反而更愛她了,對她說她還年輕,還可以設法補救。

  「你應該活躍點,珊珊。」當馬民發現她老是一個人守在家裡不言不語時就告誡她說,「我發現你太孤獨了,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在屋裡悶著遲早會悶出病的。」

  妻子說:「她們說話我插不進嘴,我跟她們談不進去。」

  「世界上盡是事情,隨便什麼事情都可以亂扯,比如衣服時裝都可以談。」

  但是妻子不願意去找人扯談,她寧願呆在家裡。當廠裡優化組合,她被同事們拋棄在門外後,她變得精神抑鬱不堪了。她不願意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都不願意同馬民說話。她總是對馬民擺擺手說:「我不想說話。」她是個內向的女人,她不會哭,也不會鬧,她意至都不懂得怎麼吵架。她把一切痛苦都很好地鎖在心扉裡,不想展示給人看。她默默地瞧著丈夫忙碌,對馬民賺的一筆一筆的錢沒有表現出應有的高興,反而更感到自己無用。當馬民發現她思想異樣,說出一些令他大吃一驚的怪話時,馬民全身都發毛了。

  「你怎麼了?」馬民絕望地看著她,「你怎麼了?」

  「我好好的,我什麼怎麼了?」妻子不明白地瞧著他,愣著那兩隻大大的目光非常散漫的眼睛,臉上也失去了那種漂亮的光澤。

  「你說你不願意看電視,是因為電視機裡的人是說你。」馬民不安地說,「電視機裡的人是在演電視劇,和你有什麼關係?難怪你連電視都不願看了。」

  「我就是覺得電視機裡的人在說我,」她非常淒涼的模樣說。

  「你要去看病,我懷疑你跟你舅舅一樣有精神病了。」馬民悲涼地盯著她。

  妻子的舅舅早在二十多年前,也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就患了精神病,那時候她舅舅在一個工廠,是什麼保皇派,被造反派的抓去關了一個月,出來後就成了精神病患者。馬民同妻子戀愛時,妻子的母親告訴馬民,她舅舅被造反派打成了精神玻當時馬民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反正這個舅舅和他們沒有關係。但現在想來,馬民深深覺得是有關係的,她們家的人是經不得打擊的,一打擊就可能神經失常。她們家的祖先一定有這方面的病史,否則不會一個又一個地變成精神病患者。文化大革命中,挨整的人何止成千上百萬,可是變成精神病患者的畢竟只是少數中的少數。

  馬民自己的父親,一九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又被造反派勒令去挖防空洞,跟老鼠樣生活著,但並沒變精神病人。

  「你要振作起來,不要胡思亂想。」馬民感到一陣陣心寒說,「你還只三十歲,你曉得不?你這樣下去,你這一輩子不會完呢。」

  妻子警覺道:「你莫管我,你走羅。我自己一個人過,我什麼都不需要。」

  「你要去醫院裡看看,有病不要緊,只要及時治就行。」馬民深深地瞅著她,「你要相信我的話,不然你這一世就徹底完了。你知道嗎?你還只三十歲,還來得及把自己調整過來。你要朝我看!

  你丈夫有能力使你過得好,你這樣一想就應該通了。」

  這是三年前的一番談話,馬民總以為憑自己天生的賺錢的本事,能夠使妻子從精神病患者的世界裡掙脫出來。馬民用摩托車(那時他還沒買這輛桑塔納)送她去看病,督促她吃藥,以為用自己的愛能把她從深淵裡拯救出來。但是這種病一旦患了,是不那麼容易恢復的。馬民覺得她的腦海裡面有個魔鬼,這個魔鬼既然鑽進去了,是不會輕易逃跑的。醫生對馬民說:「這種病甚至是一輩子的事,你是她丈夫,要做好這方面的準備。」

  「有過治好的病例嗎?」

  「治好了也還要吃藥,只是在劑量上減少而已。再說,工作能力也會相對下降,想完全恢復到患病以前,那是很難的。你要有這種思想準備。」醫生語重心長地說。

  馬民有這種思想準備,但他以為經過努力一切就會好,然而經過三年的奮鬥,他知道就是這樣子了。他現在很後悔,當初怎麼會和她結婚,現在他深切地感到他不是與一個正常人生活,而是同一個因為每天必須要吃舒必利而變得感覺麻木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馬民很想擺脫她,去尋找一種正常人的生活和一種正常女人的愛。馬民瞥著床上的妻子,心裡萌升出一種沒法說明白的酸楚。

  05、大學生小廖

  馬民一晚上都沒睡著,早上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個小時。醒來時,女兒已經上學去了,妻子正坐在晾臺上,眼睛望著天,在那兒七想八想。「你吃藥沒有?」馬民瞥著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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