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灰色少年 | 上頁 下頁
十二


  那時候讀中學絲毫不像現在的中學生這麼辛苦。那年月讀書看不到曙光。讀大學變成了工農兵推薦上大學,小學畢業只要「根子紅苗子正」也可以上大學。因此,教師教書和學生讀書都表現出了不負責任。羅斌讀初中的兩年,很少做什麼家庭作業,他的大部分同學也很少去理睬老師佈置的作業。課代表,尤其是英語課代表形同虛設,全班50個學生,每天卻只有十個本子,甚至幾個本子交給英語老師批改。班主任高老師教的政治,一個月難得佈置一回作業。數學老師犯了點作風錯誤,故在講臺上很有些自暴自棄,自己把自己「臭」得一塌糊塗。物理老師也佈置作業,但從不收本子看。物理老師為此給自己找臺階下說:「每個同學都要學會自己去獨立思考,別指望老師。」語文老師起先捧著一顆教書育人為己任的責任心,很想教出點名堂來,時常在講臺上講解家庭作業中出現的不應當的錯誤,邊點名點姓地訓斥這個批評那個,這自然就惹得很多同學反感她,到後來沒有一個人交作業本給她看了。「你怎麼不交作業本?」「忘帶了。」「你呢?」「沒帶。」

  「那麼你又是什麼原因?」「作業本被別個丟了。」「你不知道去買一本?」「我爸爸說算了,」那同學說,「我爸爸說反正讀書和不讀書都是下農村。」語文老師氣得眼睛瞪得跟板栗一樣大……羅斌的父親雖然口口聲聲要羅斌專心讀書,其實他也受了讀書無用論的影響,見兒子根本就不做作業,一天到晚拿支鉛筆畫這畫那,也就沒有去反對。那年月招工表裡有一欄目是很令平頭百姓動腦筋的,那就是填寫「有何特長」,有特長的自然比無特長的佔優勢,進廠後也被廠領導所器重。長沙市曾經流傳過這樣一個笑話:某工廠招工,一名填表的女青年在「有何特長」欄內寫道「能歌擅舞又行醫,會二胡兼畫畫」。長沙一百四十萬人口裡有一半人知道這個笑話的內涵。這個笑話是羅斌的二哥奉獻給全家的,既然特長對一個人如此重要,父親支持兒子畫畫也就理所當然了。

  羅斌姐姐的那條「嫦娥奔月」的小手帕,開始了羅斌至今仍擁有飯碗的裝修生涯。羅斌畫了四幅「嫦娥奔月」,第一幅他姐姐的一個同學要去了。第二幅剛剛掛到牆上又被姐姐的另一個同學騙去了,第三幅被母親的同事——一個丈夫在部隊裡工作的老師狠狠鼓吹一番後拿走了。第四幅「嫦娥奔月」一畫完則被二哥占為己有了。那時住在他家前面的呂家夫婦,一個直腸癌一個食道癌相繼去世了,呂家住的兩間房子便一分為二,其中一間分給了羅家。羅斌的二哥把那間房子當成了他的「宮殿」。他掘地半尺,運來石灰,爐渣和黃泥,打緊再打緊,鋪成了春天裡也乾燥無比的三合土。接著二哥又把牆壁和天花板粉刷一新,把門窗也油漆得鋥亮。羅斌畫的「嫦娥奔月」自然也入選進他的「宮殿」了。二哥差不好遠就是美男子了,當然母親就特別喜歡二哥。母親為二哥買了輛當時挺時髦的鳳凰28型自行車,給二哥買了塊上海牌手錶,給二哥買了台聲音純正的紅燈牌收音機,還給二哥買了支聲音尖亮的銅笛。但是母親卻捨不得在羅斌身上花錢,羅斌買鉛筆也好買水彩也好,都要跟母親鬥爭半天。「你這號表現,」母親看這個兒子不來地說,「畫什麼鬼畫?」「我要畫,把錢給我。」兒子道。母親不肯給錢,「你只要不當牢改犯就是積德了。」母子中的仲裁者自然是父親,「羅小毛畫畫還是要支持,老黃。」母親不情願道:「他要錢的態度好壞咧,好像做媽媽的欠了他八輩子債。」父親側過臉來望著兒子,「你對媽媽的態度要好。」「我態度是好,」羅斌申辯說,「我要買水彩。」於是,羅斌牆上漸漸貼滿了紅紅綠綠的畫:《嫦娥奔月》,《仙女撒花》、《歲寒三友》及貓、老虎、奔馬等等。他的未來開始在自己的床當頭「露臉」了。

  10

  一天傍晚,老羅請來了H師範的美術教師,姓王名德,是羅斌繪畫道路上的啟蒙老師。「不錯不錯不錯,」他一連說了三個不錯,稱讚羅斌說,「這張老虎還畫得有點神,竹子也畫出了明暗。」

  父親站在一旁高興地咧著嘴,一臉慈祥。羅斌不免就有些妄自尊大地笑起來,「這張老虎我只畫了一天。」王老師瞥他一眼,「不過學畫畫主要是從寫生開始……」他講道理說,「寫生才是上路,要學會捕捉物體的外形,比如畫雞蛋畫杯子,莫以為簡單,你畫畫就曉得難度了。」

  羅斌開始畫雞蛋畫杯子,他把畫的雞蛋和杯子拿給王老師看,王老師談到了透視問題,他頓時感到自己畫的東西確實不對勸。王老師談到素描關係和明暗交界線問題,他立即注意到雞蛋上的明暗交界線畫得一塌糊塗。「羅小毛,學畫畫要學會用眼睛去觀察,要學會用一隻眼睛去觀察對象。」王老師說,「把這只眼睛閉上,這樣就能看到事物的本質。」王老師是羅斌的啟蒙教師。羅斌跟他非正式地學了兩年畫畫,直到1974年的羅斌初中畢業轉入市11中學讀高中,羅斌才逐步離開王老師。1973年,省輕工業系統組建的長沙市輕工業學校首次在各中學招生,長沙市11中學美術組一不留神竟考上了7個學生學工藝美術,於是11中學美術組在南區名聲大噪。羅斌轉學就是沖著11中美術組去的,那時羅斌對美術的熱愛及楔而不舍的求知欲望已徹底降服了他父母。「我想到11中讀高中,11中有個美術組,有個楊贊老師……」那是暑假的一天,一家人坐在飯桌前。父親抬起頭想了想,望著兒子,「這可以考慮。11中裡,有你媽媽的一個學生叫李湘玲,看能不能通過李湘玲的關係,轉到11中學讀書。」母親沒有反對,因為她老人家也聽說11中學的美術組有好幾個學生考進了長沙市輕工業美術學校。她當然希望兒子在這條路上走出來。

  母親在一個烈日炎炎的上午,戴著一頂遮陽的白布帽子,去了。中午時辰,母親汗流浹背地回來了。為此臉上生了很多紅痱子。「可以轉進去,」母親說,一邊拚命搖著薄扇。「找了她們的校長,又找了教育處主任,都說同意接受。」「小毛,快幫媽媽打盆水洗臉,」父親高興地道,「什麼事情,有關係就好辦。」

  於是1974年羅斌讀高中便成了11中學生,當然也成了那個美術組的成員。羅斌背著二哥替他做的畫夾,自以為是行角地邁入11中美術組的那天,他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這些11中的學生畫石膏像高爾基、伏爾泰和亞裡山大。他們把潔白的素描紙表在平滑的繪圖板上,身前立個畫架,坐著或站著,面對聚光燈照射下的石膏像極用心地畫著,很旁若無人。這一切都是羅斌從未見過的,那種幾分鐘前還在臉上「流竄」的自高自大的東西,就如一群麻雀見到了鳥銃,四散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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