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悲歌——石達開                  

                  第十章 南下追蹤「真主」,蕭朝貴欲娶宣嬌

    原來蕭朝貴和楊秀清自從洪馮二人南下,甚不放心,一則王作新一流惡紳控告馮雲
山失敗後,極不甘心,生怕拜上帝會勢力擴張後、窮人得勢,富人遭殃,於是聯絡了一
些頑固的鄉紳地主,大辦團練,窺伺機會,欲置拜上帝會於死地,會中首領洪馮二人的
安全當然十分可慮;二則洪馮此次重回紫荊山後,楊蕭二人時時耍弄降僮術,對他們的
一言一行橫加干涉,不如楊蕭心願的,便以天父天兄附身的形式推翻他們的決定,以致
秀全縮手縮腳,每辦一事不得不先請示天父天兄,一切都由楊蕭二人作主。即是楊蕭之
間也有矛盾,天兄附身時,秀清不得不向朝貴下跪,聽從他的訓示,絲毫不敢反抗,而
秀清天父附身時,朝貴也給還他的面子,反正紫荊山中楊蕭二人霸佔了拜上帝會的統治
大權,一會兒你訓我,一會兒我訓你,一片混亂,哪有秀全和雲山開口的餘地。楊蕭知
道他們心中不滿,只怕下山之後,將總部移到貴縣石達開處,一去不回,那他們就失去
了挾洪馮以號令拜上帝會的大權,一旦舉兵反清,攻城掠地,得了江山之後,主宰天下
的威權就不在他們的手中了,這可是野心極大的楊、蕭二人所不能容忍的。他們密商之
後,由楊坐鎮紫荊山,蕭朝貴則下山經金田村約了韋昌輝同來貴縣石達開家中促請洪馮
回山。
    當時洪馮萬萬想不到蕭朝貴會跟蹤下山,秀全驚愕得說不出話,雲山卻立刻明白是
怎麼回事,淡淡一笑,且看朝貴如何開口。朝貴粗野慣了,並不覺得今天來得過於突兀,
惹人驚異,依然毫無顧忌地喊道:「二哥,我來迎你回山!」
    韋正則恭敬地上前躬身一禮道:「小弟向二哥和雲山哥請安。」
    雲山扶起了昌輝,秀全皺了皺眉向朝貴道:「我才下山,事情還未辦妥,怎麼就回
山去?」
    雲山笑道:「朝貴別性急,先來見個禮,這位是這裡的主人石達開兄弟,年輕有為,
是貴縣拜上帝會的首領。」
    朝貴毛茸茸的大手抓住達開瞅了一會,大笑道:「好年輕的首領,聽說熟讀兵書,
文武全才,可了不起,我可是不識詩書的粗漢,包涵,包涵!」
    達開見朝貴雄壯豪邁,果然有草莽英雄的氣概,只是旁若無人,稍欠沉著,如以楚
漢相爭時的將帥來比擬,亦不過是舞陽侯樊噲之流,匹夫之勇罷了,絕難與三軍統帥堅
忍沉毅的齊王韓信相比,況且自作主張來逼教主回山,更是無禮,心中雖然不快,也只
得敷衍道:「久聞蕭哥英名,想不到今日來到草舍,榮幸之至。」說罷便掉過身去向韋
昌輝拱手道:「金田初逢,多蒙熱情款待,令人難忘。今天我們已是會中手足之情,將
來患難相共,時日正長,願我們共相勸勉,為擁戴真主,誓死不二。」達開這番話一半
是提醒韋昌輝,入了上帝教就不能三心二意,一半也是說給蕭朝貴聽的,讓他知道除了
紫荊出,還有廣大上帝教徒是竭誠效忠洪秀全的,他們若想篡奪真主的大權,必須三思
而行。
    昌輝雖與朝貴尚是初交,已覺是個暴戾專制的人物,對教主並不怎麼尊重,他初初
入會,尚無地位,兩面敷衍,概不得罪。達開雖比他年輕了八歲,因是他入會的引薦人,
也十分客氣,連連拱手道:「老弟少年老成,識見過人,兄弟佩服之至哩。」
    達開引眾人進入客堂坐了,尚在寒暄,宣嬌聞聲去衝衝地趕了過來,認出是韋昌輝,
還帶了個黑臉僕人,宣嬌快活地笑語道:「原來是貴客臨門,韋大先生來了。」
    昌輝拱手笑道:「黃小姐,可不敢當,別再稱我大先生了,愚兄也是在教的了。況
且今天貴客也不是我,而是這位紫荊山的蕭兄蕭朝貴。」
    宣嬌瞅著朝貴發愣,忽然抿嘴笑道:「原來是鼎鼎大名的蕭首領,我還以為是韋兄
的跟班哩。」
    朝貴常居深山,極少見到標緻的姑娘。今天突然遇見活潑俊美的宣嬌,穿一身蔥綠
色大襟衫、蠟染的彩裙,天足上穿一雙大紅繡花鞋,幾疑是天仙一般。眼花繚亂,魂靈
兒也被勾出了竅。宣嬌嘲笑他的話,並不曾聽了進去,韋正稱她小姐,必是未曾出嫁的
姑娘,天緣巧合,不可錯過,冒冒失失瞅著宣嬌只是傻笑,卻不知怎麼開口。為政覺得
不妙,他聽表兄說過,蕭朝貴妻室亡故,留下一個男孩,十九是想娶宣嬌為繼室,宣嬌
怎肯嫁他,這事不能讓朝貴開口,於是喝住宣嬌道:「傻妹子,少給我瘋,就要出嫁的
人了,還像個孩子!快去幫著春妹安排款待客人吧。」
    宣嬌機敏,也知道朝貴不懷好意,趕緊嘻嘻地笑著,一扭頭,走開了。朝貴癡癡地
望著宣嬌的背影,喃喃道:「好個標緻的姑娘,真的要嫁人了嗎?」

    「是啊,」為政道:「已經訂了親了。」
    朝貴歎了口氣,默默不語,心中卻在盤算,女孩尚未成親,還可挽回,有天兄降凡
這個法寶,何愁宣嬌不到手!
    達開機靈,惟恐朝貴又使出天兄降凡那話兒出來,趁雲山與韋正談話的時候,說是
出來安排酒食,悄悄找到宣嬌說道:「宣妹,你走開後,蕭朝貴仿佛丟了魂似的只想著
你,說道:『好個標緻的姑娘,真的要嫁人了嗎?』大概對你很有意思哩。」
    宣嬌格格笑道:「又黑又粗,像個野人似的,也想吃天鵝肉?隨他怎麼想吧,我可
不睬他!」
    達開憂慮道:「只怕他又使出天兄降凡的手法,用天兄耶穌的口氣,逼你嫁他。」
    宣嬌惱道:「不管他用什麼法兒,我甯死也不嫁。」宣嬌怨嗔地用手指點著達開的
額頭道:「都是你不好,當初要是嫁了你,什麼煩惱也沒有了。自從見到了你,別的男
人都不在我眼中,蕭朝貴更只能給我喂馬,我這顆心還在你的身上,寧可一輩子也不嫁
人。」
    達開歎了口氣道:「宣妹,是我害了你了,我怎麼才能還你這份情呢?」
    宣嬌果斷地說道:「娶了我吧,人家兩姐妹嫁一個男人也有的是,我會和春妹和睦
相處的。你娶了我,蕭朝貴就死了心了。」
    達開吃驚道:「好大膽的主意!宣妹,你何必犧牲自己,天下勝過我的男人不是沒
有,何必這麼自苦?」
    宣嬌含淚道:「我就是要你,我就是要你!」
    達開歎道:「現在不可能了,蕭朝貴戀上了你,不會放過你,現在先把眼前這道關
度過再說,如果朝貴又玩天兄附身,我們就如此如此……。」
    宣嬌歎了口氣,說道:「多虧你想得出。明天我想設法早早脫身回賜穀村去,省得
煩惱,你若是想著我,常到賜穀村來陪我。」
    達開安慰道:「我會來看望你的。」
    春娥的外甥黃貴生正在石家玩耍,達開叫他過來,叮囑了幾句,仍然回到客堂間,
聽見朝貴在和秀全、雲山商量回山的日子,秀全的意思去了博白再回山,朝貴卻不答應,
說是最多再留兩天就得回去。雲山道:「就是回去,也不能住到紫荊山去,因為與山外
聯絡不便,而現在正是拜上帝會需要發展的時候。」
    韋正趁機道:「那就住到金田村舍間去吧,房屋寬敞,會友往來,不愁住處,而且
離紫荊山近,蕭楊二哥有事,邁腿就到,不知二哥和雲山哥肯委屈否?」
    秀全道:「如此最好,愚兄也是這個意思。」
    朝貴覺得金田村就在紫荊山邊上,有事可以隨時下山,或者將洪馮召上山去,假託
天父天兄附身,發號施令,便答應了,說道:「這件事我依了,可是你們也要依我一件
事。」
    「什麼事?」幾個人同時擔心地問,隱隱猜出恐怕和宣嬌的事有關。
    朝貴難得地微微咧開大嘴一笑,果然開口道:「你們知道我去年死了老婆,留下個
小男孩叫有和,無人照顧,都勸我再娶個當家的,可是一來忙,二來窮,就耽擱了,我
為拜上帝會耗盡心血,兄弟們也得為我出出主意。」
    秀全道:「這個當然是應該的,愚兄過去疏忽了,今後替你留意著些。」
    朝貴道:「無需今後留意,眼前不就有一位極其合適的姑娘嗎。」
    眾人面面相覷,為政惱道:「眼前的人,你雖中意,無奈已許配了人,這就不必提
了,過了三五個月一定為你選配一門美滿姻事。」
    朝貴不悅道:「小小婚事,你們也要推託,是瞧不起我蕭朝貴吧?」
    洪馮二人都知道宣嬌不曾許人,雲山意思,男婚女嫁必須兩相情願,朝貴不該仗勢
壓人。秀全則認為宣嬌反正要嫁人的,與其嫁別人,不如招朝貴做個表妹婿,拉攏蕭朝
貴來對抗楊秀清,於是與為政耳語了幾句,勸他允了這門親事。達開在旁邊乾著急,生
怕為政答應了,宣嬌定將抵死不從,勢必鬧出人命來。幸虧為政拿定主意只是搖頭,說
是妹子的事,他做不得主。秀全無奈,雲山笑向朝貴道:「賢弟,婚姻大事性急不得,
水到渠成才能白首到老,你就耐心再等一等吧,也許還能找到更好的姻緣哩。」
    蕭朝貴是火暴性格,本是紫荊山上飽受苦難的窮漢,幼年為地主家抗活時,吃盡了
苦頭,幾乎被打斷了腿,由此養成叛逆性格,早晚要想報仇,長大後,燒炭種地,做牛
作馬,怨天怨地,卻想不到造反上去。經馮雲山一開導,便如靜止的火山開始蘇醒,熔
岩湧動,只待噴出山口,幹一番掀翻滿清的驚天動地大事業來,若說拜上帝會中反清最
為堅定的英雄,朝貴是數一數二的,除了洪馮便是他和楊秀清了。可惜自從為了拯救上
帝教,不得不以天父天兄降凡來鼓勵士氣,安定人心之後,純正無瑕一身正氣的心靈,
便為巫術的邪氣所沾染,權術、野心、傲慢、狂妄,漸漸侵蝕了他,今日的蕭朝貴除了
仍是堅貞不二的反清鬥士之外,變得驕橫專制令人見而生畏了。他見眾人不理會他想娶
宣嬌的願望,便又拿出了看家本領,連打了兩個哈欠,閉上眼,手舞足蹈,哼哼唧唧,
含含糊糊,說些奧妙難懂的話,忽然睜開眼來,大概神已降身,口齒清晰地說道:「胞
弟洪秀全過來,靜聽天兄耶穌開示。古人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婚,可憐爾弟蕭朝貴一
心滅妖,床前腳後,孤身一人……。」
    說到這裡,為政心中猛跳,下文必是「天兄」要下聖旨命宣嬌嫁給蕭朝貴了,他急
得汗流浹背,手足無措,明知蕭朝貴在搗鬼,卻不能戳穿,難道就這樣胡亂定了妹子的

終身大事,可是宣嬌是萬萬不願意的。他向表哥秀全乞求幫助,可是秀全已經跪在朝貴
足前聽訓,心中卻很欣賞蕭朝貴快刀斬亂麻,請出天兄來定娶宣嬌不舍。為政又向雲山
乞求,雲山皺起了眉頭,無可奈何,又望望達開,達開只是微笑。眼看「天兄」將要點
名喊到黃為政跪到他的面前逼婚時,忽聽得客堂外面一個孩子在驚慌大喊:「不好了,
他們打起來了,他們打得好凶!」
    達開大驚道:「不好,莫非團練又跟我們弟兄開仗了,我得趕快去調兵!」說罷就
往外走。
    朝貴驚得跳起身來,忘了自己正扮著「天兄」,不曾送神回天便倉皇跟了秀全等人
一起搶出屋外,大聲問道:「在哪裡打?快帶我去!老子今天親自上陣教訓那些妖頭妖
丁!」
    雲山等人都蒙在鼓裡,還以為真是團練知道拜上帝會首領在這裡聚會,特地前來挑
釁。誰知達開擰了一個孩子(貴生)的耳朵,又拍打著罵道:「誰教你在這裡亂嚷嚷,
雞兒鬥架,也大驚小怪,快給我走開!」
    剛才按照達開的吩咐,春娥先放了一群雞到院中,宣嬌則帶了貴生在堂外竊聽裡面
的談話,守到朝貴裝神弄鬼,便推了一下貴生,孩子就大聲叫嚷起來。
    眾人會意地一笑,知道是達開布下的解圍之計,朝貴又羞又恨,疑惑是達開跟他過
不去,變著法兒羞辱他,卻見院子裡果有一群雞在互相追逐,又見達開恨恨地把孩子打
哭了,想來確是孩子惹事,石達開哪有膽量來碰他!事已如此,不好意思再裝神弄鬼了。
    次日,朝貴說要看看北山一帶的地理形勢,達開借了兩匹馬,邀韋正也一同去附近
幾個村鎮巡視了一遍,朝貴向達開道:「這裡山多人窮,大財主卻也不少,老弟花一把
力,定能將窮漢們鼓騰起來。」
    達開道:「前一陣為了雲山哥出事,團練造謠挑釁,要想吃掉我們,費了好大勁才
守住了營盤,不曾被搞垮。現在二哥和雲山哥都回來了,天地會又在紛紛起義,這個時
機太好了,加一把勁,北山一帶可以出千把人,貴縣全縣二三千人足有把握!」
    朝貴拍拍達開的肩膀誇獎道:「好兄弟,究竟讀過詩書,胸有大志,你有了幾千人,
將來起兵的時候,可以自成一軍,那時候,我和你肩並肩去衝鋒陷陣。你知道我是個粗
人,識不得詩書,秀清哥識過兩年字,幸虧不曾還給老師,能哼哼天父詩,是我們紫荊
山中的秀才,他是個穩坐中軍帳調兵遣將的軍師諸葛亮,我蕭朝貴有自知之明,只可當
衝鋒陷陣的張飛,可惜肚中缺少些兵法,聽說你熟讀兵書,那時我薦你也充先鋒,做我
的幫手,我是左路先鋒,你是右路先鋒,一人一顆鬥大的先鋒印,逢山開路,遇水架橋,
攻城奪地,打下我們拜上帝會的新江山,把韃子趕回關外去,他們從哪兒來還是回哪兒
去,把我們堂堂中國再振興起來,你看可好?」
    達開被朝貴的愛國豪情所感動,覺得此時精神抖擻唾沫橫飛的蕭朝貴顯得朝氣蓬勃,
壯志淩霄漢,豪爽可愛,不似昨天裝神弄鬼時那麼可厭了。於是笑道:「他日得能與蕭
兄並肩作戰,馳驅中原,直搗北京,當是人生快事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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