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悲歌——石達開
第一章 石達開揚威那幫村
清朝道光二十七年(公元一八四七年),上距鴉片戰爭七年,下離太平天國金田起
義四年。莽莽神州,風雲激蕩,沉沉睡獅,猶在酣眠,這是一個中華民族開始沉淪,仁
人志士奮起圖強的時代;一個民不聊生,天怒人怨,積薪傍火,一觸即發的時代。天雷
轟轟,天火熔熔,一場山崩海嘯,一場地裂火噴,席捲大半個中國,改變華夏神州命運
的大風暴就在眼前。
貧瘠的廣西山區,星火點點,是這場大風暴的風眼。雖然有一些草莽好漢,千百成
群,抗拒官府,學那梁山英雄,幹些劫富濟貧、打家劫舍的勾當,究竟不成氣候。誰也
不知道,真正掀起這場翻天覆地大風暴的英雄人物之一,這時僅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
他就是廣西貴縣的石達開,未來的太平天國翼王,太平天國革命中最為傑出的政治家和
軍事家。
廣西萬山叢簇,聽那十萬大山、九萬大山的名稱,便仿佛領略到群山鑽天,巍峨驚
人的氣勢,惟有省內東南部稍有丘陵平野夾雜在群山之中。這中間有個潯州府,因為境
內有條潯江而得名,管下四縣,從北到南,乃是武宣、平南、桂平和貴縣。太平天國起
義聖地金田村,便在府城桂平縣之北約五十裡的地方。貴縣西北部有一塊號稱「北山裡」
的地方,是潯州、柳州、南寧、思恩四府交界的山窩窩,青山綿翠,峻嶺斧削,乃是大
瑤山的餘脈,就中最高峰鎮龍山海拔1140米,因此這一種地方稱為龍山地區。幸虧南北
平行的兩山之間有一座平壩,一條清清的龍山河橫穿壩間,澆灌若干田畝,養育了一方
百姓。沿河稀稀落落分佈著十多個村莊,就中有個那幫村,東南距縣城近百里,離最近
的墟集奇石墟也有二十多裡,真正是個窮鄉僻壤。恰恰就在這個窮山村,出了個舉世聞
名的奇才——石達開。
石達開出生于道光十一年(公元一八三一年),小名亞達,長得身材高大,氣宇非
凡,白淨的長臉上突出一雙明亮有神的眸子,高顴骨,方下巴,顯出他的剛強性格。究
竟讀過書,也能寫詩,豪獷之中不乏儒雅之氣,因此被鄉親戲稱為「白面書生」。他家
祖上是從廣東惠州府和平縣遷來的客家人,祖父和父親都給地主家放過牛,做過雇工,
後來販牛積了錢,在山坡下蓋了一座四合院,買了三十多畝田,還雇了長工,儼然是個
小地主了。當地僮族居多,母親周氏便是僮家姑娘,達開是獨養子,還有三個姐姐,二
姐也嫁給了僮族。父親石昌榮望子成龍,讓達開搭在奇石墟大地主劉大先生劉垂道家塾
中讀書,希望他能應試中舉,光大家門。可是達開識字之後,只愛讀兵書史籍,騎馬擊
劍,弄槍使刀,偏不喜八股文章。一次童子試都不曾參加過,老父大失所望。父母相繼
去世之後,更沒人管束他了。他雖年輕,卻因識得字,生性豪爽,仗義疏財,又常常外
出經商,結交江湖好漢,見多識廣,往往幫助窮哥兒們抗租抗糧,反對財主家霸佔渠水,
因此成為一方的人望,被尊稱為「相公」,而地主們卻討厭他惹事生非,只為他年紀還
輕,不把他放在心上。
達開的三個姐姐都出嫁了。重陽後的一天,嫁在三十裡外五山鎮的大姐跨了一頭小
毛驢,挽了一個藍花布包袱來探望小弟。恰巧達開上奇石墟趕集去了,大姐閒不住,把
老屋裡裡外外收拾了一番。不多一會,只聽得戶外有人喊:「石相公回來了!」大姐急
步出屋,只見達開一馬雙馱,身後坐著一個圓圓臉、穿了花花襖的年輕姑娘,濃眉黑眸,
光采亮麗,雙手攀住達開束在灰布長衫外面的淺藍布腰帶,臉上紅撲撲地似羞卻喜,未
到家門口就一躍而下,朝大姐含笑一瞥,羞答答地向人叢裡一閃,回家去了。
達開下了馬,一名長工出來牽了馬去馬棚中飲水,達開笑著大踏步過來喊道:「大
姐,好久沒見到你了,正思念著哩,等久了吧?」
「我也才來。」大姐笑著和兄弟進大門,穿越過道,進了客堂間,解開方桌上的包
袱,說道:「你看,大姐給你帶來了一雙新布鞋,兩雙布襪,你還在長高,鞋樣又放大
了些,穿上試試看合腳不?」
達開穿上新鞋,正好一腳,開心笑道:「大姐做的鞋,還能有錯?媽不在了,全靠
大姐照應我了。」
大姐歎了口氣,作古正經地說道:「亞達,你坐下來,大姐今天特地來跟你說件正
經事。你都十六足歲了,至今光棍一個,誰來照管你的生活衣著?你瞧屋裡亂糟糟的,
東西到處亂放,大姐一到就給你收拾了一下,人家一眼就料定這裡缺少一個當家主婦,
大姐今天就是特地來給你提親的。」
達開感動地說道:「大姐,你真好,可我已有了心上人,不必再給我提親了。」
大姐道:「剛才我已看到了,和你一塊兒騎馬回來的不是本村黃玉昆家的閨女黃春
娥嗎?上回我就跟你說過了,亞春家太窮,黃玉昆種劉家幾畝地,養不活一家人,還要
時時出外打短工,門不當戶不對,何況那亞春性子太野,姑娘家不會針黹生活,卻好使
槍弄棒,哪會侍候男人?」
達開道:「大姐,你不知道,自從你上回說過之後,亞春也在學著織布,織的僮錦
好看得很,人人都誇她心靈手巧,剛才就是陪了她去墟裡賣布的。」
大姐道:「亞春學會了織僮錦當然好,究竟她還小,才十五歲,悟性好,可是家境
太差了。大姐相中了五山鎮上一份大戶人家。家有良田二三百畝,囤裡的糧食吃不完,
手中的銀錢使不盡,家中男僕女傭長工佃戶,應有盡有,又比我家富裕多了。」
達開忙搖手道:「大姐不必說了,我知道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瘟神溫老財家,還有
個親戚在縣城開當鋪,是嗎?這個溫老財重利盤剝窮人,發的昧心財,我就瞧不起!」
大姐歎口氣道:「亞達啊,你瞧不起人家,可溫家卻看中了你哩。說你年輕輕有出
息,若是招做了女婿,是個好幫手。所以特地托媒人來找我作合,還說閨女陪嫁的妝田
就有五十畝,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事。爹媽若在,必定樂壞了,你可別使性子,等到新
媳婦過門,你就現現成成地享福了。」
達開嗤笑道:「大丈夫出人頭地,當憑自己去闖蕩,想依靠丈人家享福,那真是沒
出息,兄弟不稀罕!黃家雖窮,卻是清清白白,比溫家強多了。」
大姐見兄弟不依,又惱又傷心,眼淚汪汪地歎道:「爹娘死得早,大姐好不容易把
你帶大。如今你長大了,竟不聽大姐的話,任性胡來,錯過這門親事,多可惜!」
達開過來蹲在大姐身邊,按著她的雙膝央求道:「大姐別難過,兄弟樣樣聽你的,
惟獨親事是終身大事,合得來,雖窮也樂;合不來,就是金子打床,銀子鋪地,也苦惱
得很。姐姐是愛護小弟的,難道要我一輩子不快活嗎?」
大姐撫摸著兄弟鐵板般結實的肩頭,瞅他一臉英氣,隱隱然尚存些微稚態,不由得
長歎一聲,憐惜地扶他起來道:「小弟,你長大了,可是在姐姐眼中你還是個孩子。你
本應該聽姐姐的安排,辦了溫家的婚事。你既不願,姐姐也不能勉強,免了惹得你終身
苦惱。我知道你和亞春已經難分難舍了,那就索性成全了你,替你去黃家說親,你看可
好?」
達開喜得拍手大笑道:「大姐啊,我就知道你會成全我的。」
正說得高興,忽聽得戶外人聲嘈雜,是本村甲長熊亞奎的聲音在喊:「亞達兄弟,
奇石墟劉大先生看你來了!」
大姐道:「是劉垂道來了,黃鼠狼拜年,不安好心,你耐著點性子,別和他當面下
不去。」
劉垂道是北山裡的大地主,佃戶完租時,專以特大的鬥斛剝削農民,窮人送他一個
「劉大鬥」的渾號。
達開嘀咕道:「怪,他來找我幹嗎?」快步出屋,便見戶外場坪中央,一匹花斑馬
上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財主,藍綢長袍,玄緞馬褂,瓜皮帽下臉無三兩肉,面有八字須,
傲然緊盯著達開,身旁圍著十來名家丁,斜背著鬼頭刀,也是神氣十足。見達開出屋,
亞奎笑嘻嘻地說道:「亞達,快過來!
劉大先生抬舉你來了!」
劉垂道摸了摸鬍子,開口道:「亞達,和你說一件事,你聽著。近來各地土匪猖獗,
打著天地會的旗幟,叫什麼大頭羊、大鯉魚、山豬箭,又有一個叫張嘉祥的更是厲害,
時時竄擾四鄉八鎮,我們北山裡雖則地勢偏僻,也不能大意,所以請示縣大老爺批准,
合境十三村聯合舉辦團練,委我大先生為團董。念你從小在我家借讀,看你長大,也有
些才幹,抬舉你做個委員,那幫村每戶出一名團丁,由你帶隊,平時在村中操練,每隔
三五日去奇石墟集中訓練,遇有匪情,隨時聽從本團董調兵上陣,不得違抗,聽清了嗎?」
達開冷冷地瞅著劉垂道,微微笑道:「多蒙大先生抬舉,其實那幫村盡是窮鄉親,
莊稼活兒夠忙的,誰有閑功夫操練?說實話,我們並不擔心土匪,卻怕團練擾民,耽誤
了莊稼活,那真是雪上加霜,窮上加窮。大先生,我看那幫村的團練就免了吧!」
劉垂道怒道:「胡說!縣裡動了文書,誰敢不依?別人都怕土匪,你是個有身份的
人,為什麼卻不怕,你講講這個道理!」
達開哈哈大笑道:「這還不明白,我家雖有幾十畝地,日子過得還不錯,可是哪比
得上你大先生家有千畝良田,滿屋滿囤的糧食,他們能從我們村子裡搶走些什麼呢?」
這時村中有些鄉鄰在旁邊看熱鬧,達開喊道:「鄉親們說說看,你們家中有什麼怕被土
匪搶走的?」
村民們哄然大笑了,紛紛喊道:「大頭羊他們才不搶窮人哩,財主家睡不著,我們
可睡得穩!」
劉垂道惱羞成怒了,八字須一抖一抖,厲聲道:「石達開,好不識抬舉!告訴你,
團練不辦也得辦,不出團丁的,每戶罰銀十兩!」
「辦不到!」達開大喝道,「那幫村不辦團練,也不交罰銀,誰也休想強迫我們!」
劉垂道勃然大怒,揮手大叫道:「來人,把石達開帶走,不答應辦團練不放人!」
「你們敢!」達開抄起場坪邊一條扁擔,擺開了搏鬥的架勢,喊道,「來來來,你
們有種的過來試試我石相公的厲害!」
達開的堂兄弟石祥禎、石鎮吉也揮拳大吼:「不准動亞達一根毫毛!」
甲長熊亞奎是達開的把兄,性情溫和,連忙勸解道:「劉大先生莫要動怒,辦團的
事以後再商量吧,不忙,不忙!」
忽聽得鑼聲當當,原來是黃春娥奔入達開屋中,搶過一面鑼來,一面猛敲,一面奔
出屋來,這是村中遇有外來侵犯緊急集合抗禦的信號。劉垂道吃了一驚,還不曾定下神
來,村民們已經紛紛執刀持棒從四面八方奔向石家門前,亞春的爸爸黃玉昆、達開的另
幾個堂兄弟石鳳魁等,和其他許多鄉鄰,大喊大嚷著把劉垂道包圍了起來,吼道:「誰
敢動石相公,休想活著回去!」
力大無窮的石鎮侖提了兩座沉重的石鎖飛步趕來,每座石鎖足有七八十斤重,凡人
單手休想提挪得動,鎮侖將石鎖往劉垂道馬前一放,叫道:「誰敢在那幫村放肆,先嘗
嘗我這對石鎖!」
那馬,還有那夥家丁都嚇得縮回了腳,生怕把腳砸扁了,連五六歲的娃娃、亞春的
侄子黃貴生也扛了鋤頭奔來呐喊助威。
劉垂道見眾怒難犯,寡不敵眾,慌慌張張只是亂喊:「反了,反了!」
熊亞奎怕把事情鬧大,急忙亂擺著手,喊道:「鄉親們不要胡來,亞達沒事,你們
讓開一條路,送劉大先生回去!」
達開見劉垂道掃了威風,也乘風落篷,喊道:「鄉親們,謝謝你們,達開沒事了,
讓他們回去吧!」
於是村民們嘻嘻哈哈閃開一條路,劉垂道又怒又羞,喃喃罵道:「別太得意了,後
會有期!」耷拉著腦袋,拍馬回奇石墟去了。
眾鄉鄰猶在場上圍住石達開,嘲笑劉垂道今天大敗而逃。黃玉昆道:「這個老狐狸
今天吃了虧,不會甘心,小心他再使壞心眼算計我們。」
亞春舉起銅鑼輕輕敲了一下,甜甜地笑道:「不怕,這面鑼一敲,那幫村眾人一心,
包管把他們都趕走。」
玉昆究竟是四十歲的人了,思慮周到,說道:「亞達雖然在村子裡不怕劉大鬥那幫
人,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出了村趕墟上集須得小心。」
石鎮侖提起石鎖晃了兩下,說道:「不要緊,有我們一塊兒去!」
熊亞奎不願得罪劉垂道,勸道:「鄉親們算了吧!劉大先生是多年的鄉鄰,不要結
冤太深,傷了和氣,莊稼人還是太太平平過日子的好。」
達開冷笑道:「亞奎哥,只怕我們要太平,劉大財主不給我們太平哩!」
亞春見眾人陸續散去,將鑼送回達開屋中,正欲回身離去,大姐跟了進來,笑吟吟
地握住亞春的手,拍拍她那肉鼓鼓的手背笑道:「春妹子,剛才我都瞅見了,幸虧你敲
鑼聚眾,才把劉大先生一夥人嚇走,有你在亞達身旁照應,做大姐的也放心了。」
亞春羞怯怯地低下頭,忸怩著叫了一聲:「大姐!」
大姐拉她坐到身旁,悄悄問道:「亞春,別害羞,告訴大姐,你喜歡亞達哥嗎?」
亞春瞥了大姐一眼,低下頭紅了臉,只是格格發笑,大姐道:「傻丫頭,說呀,幹
嗎只是笑?是不喜歡亞達嗎?」
「不!」亞春猛地抬眼喊了起來,這一喊,喊出了她心底的聲音,她還想喊下去:
「我喜歡亞達哥,我喜歡,我喜歡他!」可瞧見大姐嘻嘻地望著她笑,忽然害羞起來,
將圓圓的臉龐伏在雙手中,又是一陣清甜悅耳的笑聲,她那天真爛漫的少女神態,惹得
大姐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大姐抬起亞春的臉,鄭重地說道:「春妹子,大姐和你商量
的是你們的終身大事,不要笑了。既然你喜歡亞達,亞達也喜歡你,希望你倆始終相愛,
照顧好亞達,白頭到老不變心,你能做到嗎?」
亞春也收了笑容,點點頭道:「大姐,你放心,不論今後怎樣,我會永遠和亞達哥
在一起,服侍他,愛護他,甚至為他而死!」
大姐急忙捂住亞春的嘴,皺眉道:「好端端怎麼說了不吉利的話!」
亞春忽然流淚了,說道:「大姐,我也不知怎麼的,大概我太喜歡達哥了,我要把
我最寶貴的一切都奉獻給他。這不過表達了我的愛心,談不上吉利不吉利吧。」
大姐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說道:「妹子,你在這裡坐一會,我去向你老爸提親,准
備準備,明年春上就把你們的婚事辦了,好嗎?」
亞春忽然羞答答地喊道:「別,別去和爸說,他不知道我們心裡的事,怪難為情的。」
大姐噗哧笑道:「傻丫頭,連大姐不常回村來的都看出來了,你爸怎會不明白,不
過等著男方提親罷了,你若是真攔住我,我就回五山鎮去了。」
亞春羞上眉梢,挽住大姐的胳膊,又推又拉,央求道:
「大姐,別走!」
這時達開回屋來了,疑惑地問道:「大姐要回家了。」
大姐笑道:「亞春不讓我回家哩,你陪她坐一會,我去去就來。」
過了不多一會,大姐喜洋洋地從黃玉昆家回來,進了門就拍手笑道:「大喜大喜,
亞達,我到你丈人家去提過親了,明年春三月間,你和亞春請我吃喜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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