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四部 時代犧牲
浦口買地事件的較量
馬貢三從南京來信,說是已和陳瀏談過兩次,對方口氣甚硬,非要買地五百畝不可,
已經無法再談下去,請鐵雲早作打算。鐵雲大怒,將信扔在一邊,罵道:「王八蛋!竟
敢太歲頭上動土,敲我的竹杠,讓他去做美夢吧!有程軍門在,有地契,有執照,能奈
何得我!」
四月十九日是大紳與羅振玉之女孝則的婚期,昌壽裡正巧另有一幢石庫門二層樓房
召租,鐵雲租了下來作為新房,因為在成都此路之東,稱為東宅。瑞韻帶了十三歲的女
兒龍寶過去同住,鄭氏安香則偶或由蘇州來上海安慶裡小住。到了大紳婚期那天,迎親
隊伍熱熱鬧鬧地迎了新娘進門拜堂成親。鐵雲為此忙碌了好多時候,便把陳瀏索地那段
不愉快的事丟在腦後了。
如此擱到五月,高子穀回京後來信,說是:「王中堂抱病告假多日。聽稚夔說,老
人家已是七六高齡,每日進宮入值軍機,在太后面前一跪半日,渾身骨頭酸疼,難以支
持,有一次久跪起立時,腿腳麻木,絆了一跤,跌倒在御前。太后說:「王文韶究竟年
紀大了!」老人家聽了很難過,第二天就抱病告假,並且遞了乞求免值軍機的摺子。太
後給他面子,派慶親王前往寓邸慰留,中堂堅決懇辭,大概諭旨不日可下。」云云。
鐵雲讀了來信,不覺暗暗吃慌,他辦洋務這些年來,許多人與他過不去,全靠王中
堂和慶親王兩頂大傘庇護了他。慶親王在庚子之亂後代替禮親王做了領班軍機大臣,軍
機處有他們兩尊菩薩坐鎮,劉鶚穩如泰山。現在王中堂告退,慶親王事忙,年紀也大了,
又不如王中堂的機敏,萬一照應不過來,被哪一位軍機大臣胡弄了,漏了一道對他不利
的旨意下來,可就倒了楣了。他歎了口氣,想道:「凡事小心些,忍讓些吧,不給人抓
住把柄,還能把我吃掉?」於是又默默地背誦了一遍諸葛亮在《前出師表》中寫的: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歎道:
「大哥有古人之風啊,臨終之前猶叮嚀我「親君子,遠小人!」說得何其警辟,每一默
念,便使我毛骨悚然。最好有人每天提耳問我:「劉鐵雲,汝親君子了嗎?汝遠小人了
嗎?」庶幾不會忘卻。」他試著將中外友人排了個隊,看看誰是君子,誰是小人?排隊
下來十分欣慰,因為個個是君子,沒有一個小人。
他想起了馬貢三的那封信,檢出來又看了一遍,提筆給他回信,陳瀏買地的事囑他
再讓一步,最多可售三百畝,王中堂不在位了,還是息事寧人為好。過了兩個月,馬貢
三又寫信來,與陳瀏再三討價還價,總算答應只買三百畝,可是土地要揀最好的,指定
是九濮洲元字號靠浦口一面狹長的一帶岸線,將來可以造碼頭停泊輪船,這樣一來,就
把元字號中其他地畝都和長江北航道隔絕了。鐵雲一邊讀信,一邊喊道「豈有此理!」
讀完了信,不禁破口大駡:「混帳王八蛋,哪兒烏龜殼裡鑽出來的這個小小員外郎,竟
想爬到我劉某人的頭上來了,簡直無理取鬧!地痞惡棍!王中堂不在位,還有慶王爺哩!
看他能把我怎樣?」他把信塞到書屜角落裡,不屑答覆。
那邊江浦縣城中陳瀏一夥人得意洋洋,以為畢竟從劉鶚口中照原價挖出了三百畝,
可見此人還是忌憚他們的,指定要最好的土地,諒必也會讓步,於是一天天的盼望馬貢
三給他們帶來劉鶚的答覆,誰知鐵雲在上海優哉游哉,根本不理會陳瀏的要挾。
這時有兩個外國朋友來找鐵雲,一個是日本籍朝鮮人鄭永昌,曾經在北京、天津做
過日本外交官,與鐵雲早就認識了,是個合夥做生意的朋友,攛掇鐵雲與他合辦「海北
精鹽公司」,利用渤海北部海鹽煉製精鹽運銷日本。只為自古以來鹽鐵為國家專賣,不
容私自販運,中國沿海一帶從渤海灣的長蘆鹽場到兩淮兩浙,都有鹽運使管轄,指定殷
實鹽商承包,不容他人染指,惟有東三省官制不全,尚無鹽運使的設置,所以鄭永昌這
個精明的外交商人,唆使鐵雲和他一同到東三省去活動,指望謀得盛京(瀋陽)將軍趙
爾巽的批准,包銷當地海鹽煉成精鹽轉銷日本,鐵雲認為有利可圖,也不想想國法難容,
竟然答應了。
還有一個是日本古董收藏家田邊,來寓所看了鐵雲所藏字畫古物,非常驚訝,說道:
「劉先生收藏了這麼多精品,何不帶到敝國去讓大家開開眼界,敝國淺野侯爵專收貴國
唐、宋、元朝字畫,岩崎男爵則以明清兩朝為主,青銅器的收藏以住友氏最富。先生到
日本來,我可以給你介紹很多愛好中國古董的朋友,一定會使你滿意的。」
鐵雲大為興奮,也同意了,不過告訴田邊,年內無暇,要等到明年開春才能去日本,
田邊高興地連連鞠躬道:「謝謝賞臉,到時年請先來個電報,一定到碼頭上恭迎。」
當時的東三省正成為日俄兩國交戰的戰場,鐵雲和鄭永昌不能立刻去活動。因為日
本和俄國為了爭奪我東三省權益,從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宣戰,一直打到三十一年(公
元一九○五年)七月,以日勝俄敗訂立和約而告終,兩國軍隊各自撤回本國,東三省方
才恢復了中國的統治,所以鐵雲與鄭永昌約定于九月間成行。他先到天津好友候補道王
教禹家中拜訪,兩人都是古董碑帖的愛好者,早在北京時就結識了,當時好友之間往往
換帖結盟為把兄弟,他們兩人也交換了「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海枯石爛,此誓不渝」
的金石盟帖,燃燭上香,行了結拜大禮。孝禹年長兩歲為兄,鐵雲稱他「孝哥」,孝禹
送了鐵雲唐碑二十二種,作為盟兄的贈禮。有此一拜,兩人關係更是非同一般,日後鐵
雲蒙難時,孝禹曾出死力相助,總算不曾辜負了結盟時的誓言。
九月十二日,鐵雲與鄭永昌在天津擬妥了「海北精鹽公司承銷東鹽合同」,並去日
本領事館蓋了見證印章,兩人次日乘火車出關至新民屯下車,當時日軍尚未完全撤退,
鐵雲與永昌至當地日軍軍政署見了太田憲兵大尉,送上天津日本領事館的介紹信,取得
了沿路通行護照,雇了三輛馬拉大車,每輛車費十二元三毛,在泥濘不堪的路上走了三
天,到達瀋陽,由熟人花錢運動了將軍衙門上上下下,先備了稟帖將合同送與將軍過目。
又等了七天,方才見到年過花甲的盛京將軍趙爾巽。鐵雲說了來意,爾巽冷冷地說道:
「鹽是中國的利權,不能讓與外人。」鐵雲辯論了幾句,爾巽不願再聽,端茶送客。晚
上,托衙中幕僚抄出批文:「鹽務為國家專利,察閱所稟各節,於全國課稅諸多窒礙,
未便准行。合同發還。」
鐵雲猶不死心,決定與鄭永昌合作,私運東三省粗鹽出口,托日本翻譯中島覓了一
個日本浪人叫作阿部的保護鹽車,經沿海一帶裝船運到朝鮮平壤西南的甑南浦交貨。
鐵雲於十月初九日回到天津,下榻《天津日日新聞》,他是該報的大股東,有一間
臥房是專為他留下的。老友方藥雨交給他南方寄來的一大疊信件,其中一封是羅振玉托
鐵雲乘便去北京為他活動學部參事(正五品官,相當於六部郎中)。鐵雲早已聽說政府
改革官制,將於十一月設立學部,尚書是滿人榮慶,時間緊迫,是應該進京催促了。另
一封是南京馬貢三的來信,關於浦口買地的事,陳瀏催詢再三,並且出言恫嚇,說是若
不照辦,將讓劉某人知道厲害,切勿後悔云云。鐵雲怒不可遏,立即給貢三寫了回信:
「按原價售地三百畝,已是再三忍讓,仁至義盡。若進一步指定最好的地段,實是無理
取鬧,決難從命。必欲兵戎相見,當予迎頭痛擊。請轉告陳某人三思而行。」同時又寫
了一封信給長江水師提督程文炳,將陳瀏強買土地威脅勒索的事告訴他,表示決不再作
讓步,請太親翁隨時留意小丑跳樑,加以防範。
鐵雲隨即動身進京,先去慶王府拜見了王爺,又孝敬了幾樣珍貴古董,然後驅車拜
會與榮尚書相熟的監察禦史喬茂軒,茂軒是鐵雲好友,也是太谷教中同仁。據告奏調羅
振玉來學部當參事的摺子已經送進宮中了,大概太后會批准的,茂軒又告訴他,直隸藩
台出缺,由毛慶藩護理,已於十月十五日接印。
就在鐵雲由京返滬途中,陳瀏寫到北京控告劉鶚的信也寄到了同鄉禦史吳文翰的手
裡,懇托他為浦口人伸張正義,代奏朝廷嚴厲查辦劉鶚。又過了半個月,已是十二月中
了,軍機大臣早朝下來,正在軍機堂休息,御前太監捧了一疊經過慈禧太后朱批的奏摺
進來,放到慶親王的案桌上。重要的奏章都已在早面時商議過了,這些都是比較次要的。
奕劻向來性情疏懶,不耐細看文件,馬而虎之地看了一下案由和太后朱批,就分頭交辦
了,惟有看到禦史吳文翰參奏已革職知府劉鶚私集洋股,攬買江蘇浦口土地一案,折尾
太后朱批:「著兩江總督查明具奏」,不覺心頭一震,急忙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一遍,暗
暗嘀咕道:「荒唐,荒唐,這個劉鶚也太不知檢點了。」既然太后已有朱批,無可挽回,
只得將達拉密章京顧康民召來,命他代擬諭旨,飭兩江總督周馥查辦,至於查奏結果如
何,就看劉鶚的運氣了。好在其中涉及長江水師提督程文炳,官官相護,周馥大概會顧
全文炳的面子,大事化小的。
軍機堂三間北房是合署辦公的,軍機大臣們走來晃去,誰的話也聽得進去。鹿傳霖
聽到王爺吩咐的話,急忙插上來道:「劉鶚貪利妄為,劣跡斑斑,勾結洋人盜賣礦產和
太倉存米,幾次要拿他查辦,都被他滑了過去,這回應該前後各案一併查辦,將他捉拿
歸案,才不敢再逍遙法外,繼續為非作惡。」
奕劻有心衛護劉鶚,何況向來抱定主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下聞著鼻煙,淡淡地
說道:「劉鶚以前的事不屬兩江範圍,且先將浦口的事查明了再說吧,滋軒(鹿傳霖)
以為如何?」
鹿傳霖脾氣雖倔,在王爺面前卻不敢頂撞,便換了口氣道:「也好,就照王爺的話
辦吧,不過在擬旨給兩江時,份量得加重些,命西江總督「確查具奏,毋稍徇隱。」不
然劉鶚無縫不鑽,又會被他搪塞彌縫,弄得不了了之的。」
顧康民本和劉鶚過不去,忙應道:「是,司裡一定會從嚴飭辦的。」
奕劻也只得敷衍道:「是啊,是該好好查辦。」
下值後回到王府,奕劻與心腹馮允中閒談了劉鶚被參的事,允中常常得到劉鶚的銀
錢饋贈,立時寫了一封密信,通知劉鶚速往兩江總督衙門打點。
鐵雲收到允中的信時,已是光緒三十二年新春了,他接信後心中不慌,一則有太親
翁程文炳撐腰,他們兩人是地皮公司合夥人,鐵雲若是有罪,文炳也有不是,兩江總督
如果照應了長江水師提督,無異也照應了他劉鶚,況且他心中有數,代福公司買的地是
用茅金聲的名義,他自己名下的一千九百四十五畝確實沒有洋人股份,不怕調查,但是
惟恐辦案委員認真徹查,把茅金聲挖了出來,嚴刑盤問,供出了福公司的事,把他劉鶚
也牽連進去,這事就糟了。於是立即寫了兩封信,一封給程文炳,讓他心中有底,別一
封給馬貢三,匯去一筆銀子,囑他向兩江文案上打聽吳禦史的參案交誰辦理,然後上下
打點,務使大事化小。過了一些日子,文炳先有覆信,他不知道茅金聲為福公司買地的
事,理直氣壯,把陳瀏大罵了一頓,寫道:「吾等買地光明正大,玉帥(周馥)必能秉
公斷案,倘劣紳陳瀏再行無理取鬧,吾將調遣水師一營登洲紮營護地,陳瀏縱有三頭六
臂亦不能奪吾等之地。」
鐵雲讀了信,拍案大笑道:「軍門痛快!對付鼠輩橫行,只有用這等雷霆萬鈞的手
段,使他們望而生畏。」
又過了半個月,馬貢三來了覆信,寫道:「參案已於去歲十二月二十六日遞達兩江,
因對岸六合、江浦兩縣均屬江寧府管轄,此案已由玉帥批交江甯府徹查。府衙幕友素來
相識,已遵囑上下點綴,前途無虞。陳某人雖亦與府中有往來,但生性吝嗇,只打秋風,
決不肯破費一文也。待奏稿定奪後當再探報。」
鐵雲放下了心,先送羅振玉進京,出任學部參事,然後收拾行裝,應田邊之約,東
游日本,受到日本貴族和各界友人的熱情款待,也留下《東遊草》中許多豔詩。前後多
次遠涉重洋去日本,究竟為了什麼,好事者紛紛猜測。有說是為了做生意蝕本,辦一樣,
賠一樣,大概是到日本遊山玩水散心解悶去了;有說,不然,散心解悶何至連去多次,
必是被人在太后面前告了,官府要抓他,所以逃到日本去避難了;又有人說,不對,他
不是去日本常住,而是時來時往;哪裡像是避難,倒像是去日本出賣古董字畫的;更有
人說,算了,算了,別嚼舌頭了,賣古董的人多得很,別人能賣,為什麼劉鐵雲不可賣,
收藏得多了,處理掉一批,再買進歡喜的,這是玩古董者的常情,沒有什麼好議論的。
鐵雲初次去日本歸來,便接到馬貢三的函告,浦口沙地參案,兩江制台衙門已經複
奏出去,認為吳文翰「原參大半得之傳聞」,茅金聲所購之地在六合縣境,與劉鶚所購
的九濮洲、永生洲沙地牽連不到一起,因此只將茅金聲為福公司所購土地駁回不准,對
于程劉土地仍然照舊,一樁參案暫告段落。劉鶚、程文炳這邊固然興高采烈,連答應照
原價賣給陳瀏的三百畝地也作罷了。陳瀏偷雞不著蝕把米,豈肯幹體,便在外面大造謠
言,說是兩江周制台也從劉鐵雲手中買了四百畝沙地,因此幫了他的忙,也是「地皮賊」。
不料這年七月,周馥調任兩廣總督,繼任的是剛剛出洋考察憲政歸來的風雲人物滿
洲正白旗人端方,字午橋。陳瀏以為換了兩江總督,此番再告劉鶚穩可成功。殊不知端
方酷好金石書畫,倜儻不拘小節,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和鐵雲及王孝禹都是收藏
古董字畫的同好,常相過從。端方到了兩江,特地邀請孝禹到南京來作客,鐵雲也去南
京向端方祝賀,並說了浦口買地陳瀏誣控的事。端方笑道:「老哥不用擔心,陳某人若
有稟控上來,我自會將他打發。」三人又閒談起了碑帖的事,鐵雲說起了偶然在揚州以
五百錢買到了宋拓全本《酸棗令劉熊碑》,世間僅存六本,且有四本殘缺,因此鐵雲把
它看作至寶,認為是所藏碑帖中的第一帖。端方聽了大感興趣,便向鐵雲借閱,後來久
借不還,索性提出要鐵雲把這份碑帖轉讓給他,鐵雲不好意思收他的錢,只得贈送給了
端方,端方也不過意,準備作價一千元買下,鐵雲堅決不收。相持了一年多,才由孝禹
調停,鐵雲再給端方宋拓《道因碑》、《聖教序》、《醴泉銘》,及秦璽漢印等珍貴古
物,端方則統共酬謝七千元,了卻這樁公案。後世不明真相,以為後來鐵雲出了事,是
因端方奪了劉鶚的《劉熊碑》,劉鶚心中不滿,兩下裡結了冤仇,而被端方所害,其實
不然。
端方到任後,陳瀏又上了稟帖,控告劉鶚與程文炳,端方不予理會,很快就駁回去
了。陳瀏怨憤不滿,又在外邊造謠,說是官司所以打輸了,是因為端制台得了劉鶚賄賂
的沙地四百畝和珍貴碑帖。這個謠言沒有扳倒端方,因為他是朝廷的紅人,正按照端方
等五大臣出洋考察回來關於實行君主立憲制度的建議,下詔宣示天下,以十年為限,籌
備立憲,意在緩和國內外人士對政府的不滿,扶持搖搖欲墜的滿清統治。而劉鶚則不過
是一介紳商,只要一旦風吹草動,厄運便將降臨到他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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