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三部 洋務買辦
鐵雲厄運重重,可是文學名著《老殘遊記》卻在這時候誕生
鐵雲回到北京,才知京中大亂之後,病疫流行,家人劉升病死,代步的老灰馬也病
死了,安香病了一陣幸而痊癒,李貴是鐵打的身子,安然無恙。安香埋怨鐵雲不該出門
那麼長時間,接了她生病的電報也不馬上趕回來,鐵雲少不得親熱溫存了一番,說道:
「我本打算五月底回京的,接到電報,急得不得了,做夢都是回到京中和你重聚,所以
回絕一切應酬,才幾天就動身回來,你說我的心不都在你的身上了?」
安香這才回嗔為喜高興起來。鐵雲問她,哲美森帶回來的首飾收到了沒有,歡喜不
歡喜?安香嫣然笑道:「都收到了,虧你放在心上,究竟是上海的款式,精巧得很,可
惜病了,還不曾戴過哩。」
鐵雲笑道:「明天請笙叔與子谷夫婦、虞希、夢青,和福公司幾位洋人來吃晚飯,
你把它們戴出來吧,也讓大家欣賞欣賞。」
鐵雲回京後,加緊為福公司辦事,河南礦務章程已由河南撫台報到朝廷,又有禦史
鄭忍贊上章彈劾代劉鶚出面的翰林檢討吳式釗和預豐公司程恩培,「慣辦礦務,藉端漁
利。」幸虧慶親王和王文韶幫忙把彈章壓了下去,奕劻命吳式釗先與羅沙第在借款合同
上畫押,為了敷衍外界輿論,在批文中添了一段滑頭的官樣文章:「由河南巡撫劉樹棠
隨時察看,如果有從中漁利情事,即行撤換。」隨即,為運輸河南礦煤而興建的澤浦鐵
路道(道口)清(清化)段(今河南滑縣至博愛)也動工了。澤浦鐵路全線從山西澤州
(今晉城)到江蘇南京對岸的浦口,準備將晉煤經火車運到長江沿岸碼頭,然後轉船運
銷海內外。
奕劻和王文韶後來都得到了福公司酬謝的股票,票面共有八千英鎊之多,約值十萬
銀元,當然也少不了有鐵雲的一份,有股票,也有現銀。那個時候向洋人借款都按九折
實收,而且是明明白白寫在合同中的,以劉鶚經手的道清鐵路借款為例,合同要點是:
借款數目 英金七十九萬五千八百鎊
折扣實數 九折
合七十一萬六千二百二十鎊
長年利息 五厘
借款年限 三十年
借款公司 倫敦福公司
扣下的那個一折(百分之十),稱為回折,或是傭金、手續費,便是當時中外經手
人的「合法」好處。盛宣懷就曾拿了不少借款回扣。當時上海租界上的洋行買辦,除了
幾百元固定月薪外,全靠傭金和雜項收入致富,進出口貿易傭金大體是百分之三左右,
一般洋行買辦一年回傭收入上萬元,多的如滙豐銀行和怡和洋行買辦一年五萬元,上海
英美煙草公司大買辦鄭伯昭一年傭金則達五十萬元,劉鶚幾年才得一次千分之一的借款
傭金,大可不必大驚小怪了。
除了河南煤礦以外,鐵雲又為福公司聯絡杭州在籍內閣中書高子衡,借款開採浙江
四府礦產,已由浙江撫台奏請皇上批准。鐵雲不滿足於這些成就,那靈敏的頭腦和超越
同時代人的經濟意識,使他跳出礦路的範圍,計劃開闢另一番經營天地。他想,既然澤
浦鐵路的終點是浦口,那個地方將來必定會繁榮起來,地皮價格也會飛漲,現在大家都
還不知道澤浦鐵路的事,(津鎮鐵路計劃則是在三年之後才有人議論改為津浦鐵路),
何不搶先在浦口一帶大量收買江心洲廉價地皮,將來經營商埠,建造車站、碼頭、倉庫、
商店、旅館、民房,或者將土地零星分割,高價轉售,既繁榮了地方,也取得高額收入。
他想定了主意,便寫信給親家程恩培,說了自己的打算,請他轉問太親翁、長江水師提
督程文炳有無興趣合作辦一個浦口地皮公司,收買地皮,經營商埠。他在信中寫道:
「令尊大人總館長江水師虎符,威鎮一方,熟悉當地情況,聲望夙著。出面收買江心沙
地,必定省卻許多周折,而僕略諳經營之道,添為綠葉,追隨太親翁左右,當可附驥尾
而淩霄漢。」
恩培把鐵雲的意思轉告了父親,文炳欽佩鐵雲的眼光,也想從中發一大筆財,兩下
裡一拍即合。這一年的八九月間就由程文炳開始陸續代買下浦口江心沙洲的土地,也為
福公司買下了一些,不過是用鎮江人茅金聲的名義,以免受人責難。這裡,鐵雲又為自
己埋下了一個禍根,洋人是不許在非通商口岸的內地擅自買地的,鐵雲雖用了障眼法,
借用姓茅的名義,可是此人怎會和福公司羅沙第等相識,明眼人一看即穿。
一向做事大膽冒失的鐵雲沒有想得這麼深,他得意地度過了光緒二十八年這一年,
辦洋務,玩古董,處處捷報,夢想有一天成為中國的地產大王,好不興頭。北京城中古
董鋪晉古齋、輸文齋、尊古齋、萃古齋、大觀齋、清暉閣,時時有他的足跡,一年玩古
董就花了一二萬元,還覺是「闊得窮極了。」
誰知樂極生憂,第二年早春乍暖還寒的時候,王稚夔驅車來訪,他們是在一起玩樂
慣的,平時脫略形跡,無話不談,今天寒暄了幾句,忽然皺了眉道:「鐵雲,樹大招風,
你又被人告了。」
「又是哪一位都老爺?」鐵雲笑道:「告多不愁,我已經不放在心上了。」
稚夔正色道:「這回可不一樣,是浙江留日學生上的公稟,指責你和浙紳高子衡君
盜賣全省礦產,說是得銀三百萬兩,每百萬兩與高十二萬,其餘皆是閣下獨得,軍機處
看了這份公稟都哄動了,說是劉鶚發了大財了,怪不得為洋人辦事這麼起勁。」
鐵雲氣得漲紅了臉,怒道:「胡說八道,你相信嗎?」
「我是不信,家父也不信,還替你在軍機堂辯護。說是浙礦的事,浙江撫台奏報上
來,已在去冬批了依議,公稟上誇大其詞,不可深信。為此還和鹿尚書(鹿傳霖)嘔了
氣,因為他說家父袒護你。雖然後來眾軍機看在家父面上,含含糊糊不再追究,難保今
後不再冒出別的枝節來。所以家父囑我轉告,別再與福公司扯在一塊兒了,見好就收吧,
最好暫時住到南邊去,萬一風吹草動有個退步。」
鐵雲呆愣愣地思索了好一會,才歎口氣道:「舉世昏昏,少有知音,我太孤獨了。
承中堂厚愛,沒齒不忘。福公司那邊我就去通知他們,準備將經手事務交代清楚,以後
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劉鶚和福公司沒有什麼牽連了。至於離京的事更好辦,內人是湖州人,
來到北京後鄉思濃郁,一直水土不服,時時想回江南去,我在南京浦口買了些荒地,打
算辦個地皮公司,也應該回去照料。請上複相國,劉鶚一準儘早離京回上海去,走的時
候當來相府辭行。」
稚夔告辭後,鐵雲先去上房和安香說:「北京的事料理得差不多了,我在南京浦口
買了地,準備大幹一場,必須回南邊去經營。你不是想家嗎?我們過幾天就動身回蘇州
吧,你看怎樣?」
安香高興得跳了起來,說道:「太好了,我做夢也想家,回去越早越好。我依依母
親膝下三十年,大家庭中熱鬧慣了,家務事也不用我操心,在蘇州時還好,離南京娘家
近,想家了,買一張火車票,到鎮江轉乘輪船,轉眼就到了。可是來到北京,除了淑芳
姐姐,沒有一個親人,寂寞死了。況且家中大小雜事男女傭人都要時時來問我,煩死了,
我真不是主婦的料。底下人胡弄我,我也不知道,只能睜眼閉眼,他們愛怎樣就怎樣,
只要不來打擾我吹笛拍曲,吟詩彈琴,就很好了。」說罷自己也覺好笑,竟捂了嘴格格
地笑了起來。
鐵雲握著安香柔嫩的小手,撫摩著道:「安香,你這雙纖手就是只該彈琴吹笛的,
家務事交給底下人就行了,天坍不下來。哈哈,我的安香夫人若是管了柴米油鹽,豈不
把一身靈氣都弄俗了!你收拾收拾吧,至多十天就動身。」
鐵雲又去福公司和羅沙第談了要回上海去長住,不再擔任北京福公司買辦了。羅沙
第聽了,又是攤手,又是聳肩,一股勁地搖著兩個指頭,操著洋涇浜華語說道:「不,
不!」然後又皺眉又搖頭,咭哩呱拉說了一大堆鐵雲聽不懂的洋話,鐵雲看模樣知是挽
留,果然漂亮的金髮小夥子沙彪納翻譯道:「羅沙第先生說:「這些年合作得很好,福
公司不能沒有你,以後還要借重,你儘管回上海去住,福公司的事還是要請你辦下去。」」
最後決定雙方繼續保持關係,原來由鐵雲任用的北京福公司兩名中國雇員仍然繼續
供職,但是對外來說,鐵雲已不是福公司的一員了,說穿了不過是遮朝廷和世人的耳目
罷了。
鐵雲又向京中親友一一道別,子谷、笙叔和沈藎、連夢青等先後為他餞行,於是鐵
雲夫婦離京赴津轉船南下。
這時上海英美租界已經擴張到西至靜安寺和延平路一線,東至楊樹浦大片地區,改
稱公共租界,法租界也從上海縣城向西擴展至現在的重慶中路一帶。十裡洋場盡是商店、
洋行、戲園、賭場、妓院和鴉片煙館,還出現了自來火(煤氣)、自來水、電燈、汽車,
並正在籌備電車公司,商業畸形繁榮,成了中外淘金者的樂園和華人寓公的樂土。另一
方面,由於清廷的政治勢力在這個國中之國的租界上不能為所欲為,革命党人和維新人
士結社集會,議論國事,也十分活躍,民族資本家則在這塊土地上興辦了許多工廠公司。
鐵雲的輪船靠上十六鋪碼頭,他和安香一行下了船,等李貴去雇馬車,那時雖有人
力車,究竟不如馬車體面。鐵雲站在路旁東張西望,忽見一群長袍馬褂的紳商和隨從司
事人員從旁邊一座碼頭大門出來,領頭一人半百年紀,精神健旺,停下步來指著黃浦江
向身旁的同行者說了些什麼,那些隨從們一個個恭恭敬敬地聆聽著,都道:「狀元公放
心,一切都齊備了,一定按您的吩咐去做,明年這個時候包管一座嶄新的大達碼頭出現
在這塊工地上。」
狀元公便是張謇,只聽見他嚴厲地說道:「有決心還要有行動,我要你們拿行動給
我看,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大達輪埠公司的第一條輪船一定要投入從上海到漢口的客運,
和洋商輪船公司較量一下高低,若是做不到,趁早講,我另請別人來幹。」
眾司事都搶著道:「季翁放心,到時候只早不遲。」
張謇點點頭和幾位紳商分別踏上路旁的自備馬車走了,隨從們又回進碼頭大門去。
鐵雲仔細瞧去,門旁掛著的招牌乃是:「大達輪埠碼頭籌備處。」鐵雲咋舌道:「乖乖,
這位張季直果真幹出成績來了。」
安香道:「老爺認識這位狀元公嗎?」
「認識,我們還打過賭哩,七年前他勸我不要辦洋務,要腳踏實地辦實業,辦教育,
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如今我一事無成,他竟辦起了火生紗廠,通海墾牧公司,和別的許
多事業,又從南通闖進上海,走到我的前面去了。」
安香笑道:「那末是你輸了。」
鐵雲狠狠心道:「我不承認輸,我還有浦口的地皮哩,浦口商埠辦成了,一定比大
達輪埠公司強,過幾年再論高低吧。」
李貴雇了幾輛馬車來了,鐵雲等先至安慶裡歇息,然後送安香去蘇州胭脂橋舊居,
鐵雲則在滬蘇兩地不時往返。
不料進入三伏炎夏,上海人正熱得喘不過氣來,都說還是北方的夏天涼快,連夢青
忽然冒著酷熱如火的六月大伏天從北京來到,換了一身派力司西裝,辮發盤在頭頂心上,
草帽壓得低低的,輕輕敲開了安慶裡劉宅大門。李貴開了門,夢青一閃而入,急命李貴
閂上門。李貴愣愣地認不出來,說道:
「您老是誰啊?別跟我逗著玩!」
夢青除下草帽,說道:「大老李,不認得我連夢青了?」
李貴慌忙請安道:「連老爺,您這身洋人打扮,我可認不出來了,咱還以為是東洋
鬼子山下先生哩。你在客堂坐一會,我請老爺下樓來。」
鐵雲已聽到天井裡的談話聲,急忙從楚楚屋中探首出窗喊道:「夢青,你坐一會,
我就下樓來。」
李貴引夢青入客堂沙發中坐了,茶几上有一盒雪茄煙,夢青也不客氣,取了一支點
燃吸了起來,只聽見樓梯一陣轟響,鐵雲穿著白紡綢短褂褲,快步奔下樓來,見夢青穿
著西裝,頭頂上盤著髮辮,不禁大笑道:「士別三日,夢青也洋化了。」
夢青苦笑道:「一言難盡,不得不如此,到你書房中長談吧。」
於是兩人進了西廂書房《抱殘守缺齋》,掩上門,夢青歎道:「鐵雲,出了大事了,
虞希死了,死得慘極了!」
鐵雲大驚道:「是自立軍的事發作了?」
「不是,若是為自立軍而死,倒也轟轟烈烈,英名長存,誰知卻是為了寫給《天津
日日新聞》的一篇揭露《中俄密約》的新聞稿子闖了禍。」
「啊呀,我讀過那篇新聞,當時不知道是誰寫的。」鐵雲跌足懊惜道:「若知道是
虞希寫的,一定為他捏一把汗,勸他趕快出京避禍。」
夢青脫去西裝,用力搖著摺扇,說道:「現在懊悔來不及了。這份喪權辱國的《中
俄密約》雖是李中堂出面,實則是西太后的主張,要想聯俄制日,所以答應給俄國一些
好處。《天津日日新聞》登出來後,立刻哄動了國內外,引起了中國留日學生和國內各
界人士的反對,各國公使也紛紛向外務部責難。西太后大發雷霆,命令步軍統領衙門趕
緊把洩露機密的人抓起來處死。不知他們怎麼偵查到這篇新聞是虞希寫的,一天深夜把
他抓到刑部大牢。按照西太后的旨意立刻斬首,可是自古以來夏天不能處決人犯,於是
刑部改用杖刑,就在牢房中用竹鞭狠狠地捶打了四個鐘點,打得虞希身上皮肉一片片碎
爛開來,滿地血肉斑斑,卻仍然沒有斷氣,最後用繩子勒頸,才活活將虞希勒死了,死
的那天是六月初八日。」
說到這裡兩人眼中都淚花閃閃了,沉默了一會,鐵雲歎道:「虞希為揭露朝廷黑暗
腐敗而死,死得壯烈,不亞于自立軍的起義,他是當世的奇男子大丈夫,我們為他在上
海立個衣冠塚吧。明天我把虞希之死透露給上海報界,預料上海民眾也會起來為他悲憤
為他抗議的。」
夢青道:「這事只有請你出面去辦了,我被看作虞希一黨,也在政府通緝之列,是
躲到北京英國公使館,由他們設法掩護我出京的,現在不得不暫時住在上海英國領事館
內,免得政府密探追蹤,惹出麻煩,過幾天風聲過去了,才能搬出來住。」
鐵雲道:「以後就住到我這裡來吧。」
「不了,我還要把鄉間的家眷接出來,總須另外再租一處房子。」
鐵雲思索了一下說道:「馬眉叔兄在受文義路(今北京西路)造了整整一條弄堂房
子,名為「眉壽裡」,眉叔雖已故世,馬太太還是很熟的,我替你去問她租一幢房子,
租金必不會高,你看可好?」
「那就拜託了。實不相瞞,此番隻身逃出京來,除了隨身帶了一些現錢,其餘一切
衣物全都留在京中,可以說是一貧如洗了,又不能抛頭露面出去做事謀生,正為此躊躇
得很。」
鐵雲安慰道:「朋友急難相助,義不容辭,有愚兄在,老弟盡可無憂。」
夢青道:「我知道老哥慷慨仗義,可是我的脾氣卻也耿介得很,很不願受朋友的資
助。我有個朋友在商務印書館做事,他們館裡出版一份小說月報,名為《繡像小說》,
稿費每千字五元,我已有了腹稿,打算寫一部小說寄了去換飯吃,窮途末路只能如此。」
鐵雲恍然笑道:「好主意,天下還有這樣一條謀生的行當!
你若寫成了,先讓我拜讀。」
「那當然。」夢青苦笑道:「我也不過是試試罷了,還要你指點哩。」
次日,鐵雲將沈藎被殺消息告訴了好友汪康年,他一直在上海辦報,《時務報》停
刊之後,又於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創辦《中外日報》,鼓吹推行新政,反對革命黨人,在
國內頗有影響。聽了沈藎的消息,也極悲憤,當即寫了一篇新聞稿,在《中外日報》上
登了出來,立時引起上海各界人士的震動,不論革命党或是維新派,紛紛在張園集會通
電抗議清政府的殘酷暴行。鐵雲又去見馬太太,為夢青租了眉壽裡一幢兩上兩下的石庫
門房子,家具也為他購置陳設好了,夢青合家住了進去。不幾天,以庚子之亂為背景,
諷刺官場腐敗的小說《鄰女語》陸續脫稿了,署名「憂患餘生」。鐵雲每篇都細細過目,
並從第五回起加了評點。夢青將小說稿交給了《繡像小說》主編李伯元(即是《官場現
形記》的作者),從七月份起登出來了,可是每月二三十元稿費,哪夠夢青一家開銷。
鐵雲為朋友辦事向來講究義氣,能把心都掏了出來,明知夢青在危難之中,怎肯袖
手不問,可是他又不肯收受錢物,如何幫得上忙,躊躇多日,不曾想出個兩全其美的辦
法來。這天夢青又送《鄰女語》的續稿來,坐在書桌旁讀著當天的《中外日報》消遣。
鐵雲評點完了,忽然觸動了靈感:「看來寫小說並不難,何不我也寫一部出來,讓夢青
拿去換錢,這是文人之間風雅的事,想必他會收下的。」於是擱下筆道:「夢青,讀了
你這幾回小說,那些隱藏於嘻笑怒駡之中的微言大義,我都評點出來了,好讓讀者明白
作者的用心。不知不覺我也有些手癢,打算也寫一部小說出來,送給你去換稿費,這總
可以了吧?」
夢青呵呵笑道:「老哥真是個熱心人,你寫吧,倒不是為了幾文稿費,而是以你平
日的文筆,定能寫成一部哄動上海的名著。登在《世界繁華報》上的《官場現形記》不
就風靡了上海,成了茶餘飯後的談助嗎?」
鐵雲沉思了一會,說道:「自從「拳亂」之後,國人憤恨政府腐敗無能,出現了專
寫貪官污吏的譴責小說,李伯元寫的《官場現形記》諷刺貪官,確實刻劃得淋漓痛快,
但人人都照他的路子寫,就俗了。我若寫,便不再寫貪官而寫清官。」
「哈哈,人家罵貪官,你卻捧清官,寫了出來也是拍馬小說,有人願看嗎?」
「夢青,你被我的話弄糊塗了吧?我說的清官是以清廉為名而殘害民眾為實的那些
昏官,如毓賢在山東曹州府的所作所為,號稱清廉如水,不受一文賄賂,卻以捕盜為名,
用站籠殺害大批良民,那就不是清官而是酷吏了,我把他寫成小說,一定新鮮得很,會
沒有人看嗎?」
「這倒是別開生面,不同凡俗,寫來定很有趣。你寫吧,先寫幾回讓我送給李伯元
去,他一定會歡迎的。」
夢青走後,鐵雲興致勃勃地坐到書案前,攤開稿箋,提筆略一沉吟,便如飛地落筆
下來:
話說山東曹州府與直隸、河南、江蘇三省為界,邊野荒村,頗有些四不管的地方,
土瘠民貧,盜匪出沒無常,歷任府縣為此壞了官的已有好幾起了,因此合省官員提起曹
州府視為畏途。那一年,偏是有一位監生出身的滿洲旗人,姓玉名賢,走了山東撫台莊
宮保的門路,奉委署理曹州知府。
鐵雲寫到這裡擱下筆,望著窗外凝思了一會,忽然搖搖頭,拿起稿箋揉作一團扔到
字紙簍中去,暗暗好笑:「究竟不曾寫過小說,看似省力,其實不簡單,哪能寫得這麼
直這麼露!大概是對毓賢印象太深了,提筆就想到他。照這麼寫法,必然是兩三回就換
一個角色,走《儒林外史》和《官場現形記》的老路。不行,不行,不要炒人家的冷飯,
總得有個連貫的故事。怎麼寫法好呢?」
他站起身來,在屋中踱步沉思,望著牆上懸掛的仇十洲工筆重彩仕女畫怔怔出神,
腦中不斷奔湧翻騰著數十年所見所聞,歡歡喜喜,奇奇怪怪,以及諸種悲憤不平之事,
大清帝國沒落了,北京街頭親王背屍,尚書擔糞,膠州灣(青島)、大連、旅順、威海
衛、廣州灣一座座港灣的被侵佔,黃河決口時災民的哀號,曹州府的站籠,一幕幕走馬
燈似的在他眼前閃來晃去。當然也有京中大臣對他的誣害,特別是那個剛毅,還有新近
發生的沈藎的慘死。不知怎麼又想到了濟南秀麗明媚的大明湖,和白妞、黑紐出神入化
的梨花大鼓,北京的大刀王五,揚州和上海的太谷教聚會…… 夠了,夠了,要寫的東
西太多了,都是自己親身目睹耳聞的,就讓自己在書中扮演一個角色,把這些零零碎碎
的片段串聯起來吧。想到這裡,猶如拔雲霧而見青天,高興地笑了起來。小說的內容和
寫法大致有了頭緒了,自己是小說中的主角,總得另外取個名號,就取鐵雲的諧音,姓
鐵名英,又因他的書齋名為「抱殘守缺齋」,就用它中間的「殘」字,號補殘,又稱老
殘。那麼老殘如何串聯全書呢?他重新踱到書桌前坐了下來,捧了頭默默思索,想到自
己一生東西南北飄游不定,古人稱做官為遊宦,做幕僚為遊幕,把行止不定的羈旅生活
用一個「遊」字來形容,再恰當沒有了。老殘若串聯全書,就不能固定在一個地方做官
或作幕,也不能經商開鋪子,想到自己懂醫,江湖上有搖串鈴行醫的走方郎中,不如讓
老殘扮演一個頗有學問和俠義之氣的江湖郎中,就可以根據書中情節自由自在地把故事
敷演下去。「對,這是個好主意!」
鐵雲得意地抬起頭來,取出一支雪茄煙,咬去煙頭,點燃了,噴出一圈青煙,仿佛
煙中出現了四個大字:《老殘遊記》,他笑了,多麼自然的書名!正想接下去構思如何
寫開頭的第一回,忽然羅振玉來訪,帶來了一份最新一期的《教育世界》,看到其中王
國維撰寫和翻譯的文章,說道:「王國維是個人才,他到通州師範學堂教書,你少了一
位得力助手了。」
「這是張季直的面子,推託不了,本來邀我去主持校務,我抽身不開,讓國維去教
一年書就回來。」
「這次從北京回來,在大達輪船碼頭外面看到張季直,他正有事,沒有上去招呼。
他的局面越辦越大了,又辦起了輪船公司,過去以為他是書生說大話,不料竟一一實現
了。」
振玉笑道:「你們不是打過賭嗎?恐怕是你輸了。這幾年張季直以狀元公棄官回鄉,
腳踏實地辦實業,識見明遠,成效卓著,人人佩服。通海一帶種棉花的,紡紗織布的,
幾十萬人靠他吃飯,地方上則靠他繁榮經濟,興辦教育,南通因張謇而出了名,人家都
稱他張南通。人以地名,過去只有執政大臣才有這項殊榮,如曾湘鄉,李合肥,張南皮,
如今季直被譽為張南通,則成了在野的無冕宰相了。」
鐵雲微微惆悵道:「大概是我輸了,想不到張季子有如此大的魄力和遠見,不能和
他比了。我白辛苦了這些年,雖然為國家開礦築路辦了些事,也撈了些回傭,實則都不
能算是我的事業。到頭來一事無成,反不如季直辦一樣看得到一樣,海內都知道大生一、
二、三廠是張謇的,通海墾牧公司是張謇的,淮濰實業銀行和麵粉廠、鐵冶廠都是張謇
的,通州師範學堂也是張謇的,財也發了,名也有了。可是我呢,沒有一樣可算是我的,
倡議的北京自來水公司、電車公司,上海五層樓商場、織布廠、航運公司、杭州鐵機織
綢廠,湖南炭素煉鋼廠,都是空談,沒有一樣能辦成,看來我沒有張季直辦事業的韌性,
好高鶩遠,有頭無尾,所以難以成事。」
振玉道:「不然。季直全力辦實業,辦一樣,成一樣,走的是名利雙收的大道。你
則全力辦洋務,以其餘力辦廠辦公司,全憑興趣辦事,抓抓放放,哪能成事?況且又想
走小路僥倖成事,其實得不償失,到頭來一事無成,這是你們二位最根本的不同處。你
現在收買浦口地皮,也是一種僥倖心理在驅使,企望將來地皮漲價,坐享厚利,這哪是
辦實業?我勸你還是趁早歇手,不要再幹這些投機取巧的事了。」
鐵雲不悅道:「叔蘊,你又來掃我的興了。」
振玉笑道:「忠言逆耳,既然不願聽,就不談了吧。」
於是兩人賞覽了一會碑帖,振玉說起林楓在北京得到的《澄清堂帖》,已經以一萬
元的高價賣給一個日本古董商人了。
鐵雲笑道:「好啊,這可是個好價錢!」
振玉惋惜道:「可惜是在上海脫手的,不能不讓日本中間商人賺一票,如果自己到
日本去兜售,還可以賣高一些。」
「想得好,以後有事去日本時,不妨帶些古董去賣,不但路費花銷賺回來了,還能
撈它一票。」
振玉吃過晚飯回寓去了。鐵雲這才凝神靜氣執筆寫起了《老殘遊記》,於是白天應
酬辦事,夜間信筆寫上數頁,少的時候只寫一頁,稿紙用的是八行箋橫過來,以蠅頭行
楷直寫,每頁十六行,約四百字,無非借題發揮,抒寫憂國憂民之情和胸中的種種抱負
和感慨,織成故事,綴為小說。當晚略看一遍,稍稍改動,次晨交給家中出孰先生汪劍
農抄錄清楚送給連夢青。夢青讀了第一回中老殘在山東登州府東門外蓬萊閣下的夢景,
便知是影射當時中國的現狀。蓬萊閣所見的帆船象徵中國,船長二十三四丈是當時行省
的數目,管舵四人意為軍機大臣,「東邊有一塊,約有三丈長短,已經破壞,」喻東三
省;船上擾亂情形,象徵戊戌政變,高談闊論者代表當時維新志士,被人罵為漢奸的熱
心救人者,大概是嘲諷鐵雲自己。當時看了一笑置之,雖覺文筆通俗有趣,並未見特別
出色。及至讀了第二回關於大明湖景色和白妞、黑妞說大鼓的精采描寫,不覺為鐵雲罕
見的才氣所驚倒,然後又細細讀了中間最出色的一段:
王小玉(白妞)便啟朱唇,發皓齒,唱了幾句書兒。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
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裡,象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帖;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
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象
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那知他于那極高的地方,尚能回環轉折;幾囀之後,
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
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
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崔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
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裡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
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約有兩三分鐘
之久,仿佛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煙火,一個
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併發。
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
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這
時台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夢青閉上眼,仿佛身在濟南明湖居大鼓書場,聽白妞黑妞的演唱,餘音嫋嫋,猶在
耳際回旋。不禁拍案狂喜道:「想不到鐵雲刻劃人物景致如此高超細膩,感人如此之深,
若是登了出來,一定哄動上海!」
《老殘遊記》于當年八月在《繡像小說》上問世了,後來為了商務印書館刪去書中
宣揚三元甲子預卜吉凶迷信和攻擊「北拳南革」(義和拳和革命黨)為妖魔鬼怪的第十
一回,雙方鬧了意見,夢青停止售稿。兩年後,鐵雲補寫了第十一回,又續寫了第十五
至二十回,是為初集,光緒三十二年在《天津日日新聞》上重新連載。果然以他優美動
人的文筆和揭露昏官酷吏近乎公案書的趣味盎然的故事,吸引了無數讀者,躋身於中國
文學名著之列。當時鐵雲用了「鴻都百煉生」的筆名,社會上不知作者是誰,直至鐵雲
故世之後數年,才由劉氏後人正式宣佈,從此劉鶚之名與《老殘遊記》並傳於世,書中
有些段落且選為學校語文教材。
劉鶚的洋務買辦生涯即將過去,在最後厄運降臨之前,忽然寫了《老殘遊記》一書
而蜚聲海內外,歷時近百年而不衰,豈是劉鶚當年信筆寫來所能預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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