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三部 洋務買辦                  

                 大刀王五的匕首插在鐵雲面前

    光緒二十六年(元年一九○○年),歲在庚子。鐵雲一家在北京過了一個快活無憂
的新年,每日裡親友團聚一堂,或搖骰子,推牌九,擲狀元紅,或欣賞新買的古董碑帖。
如今他手頭寬裕,一年花在搜羅青銅彝器古玩字畫碑帖方面就達一二萬兩銀子,北京古
董商不時上門兜售,鐵雲成了出手闊綽的大買主了。

    毛慶蕃去上海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來了兩位新朋友,一個是高子穀,還有一位是
鐘笙叔,都是杭州雙陣巷富紳高子衡介紹的。子衡名爾伊,與鐵雲是結拜兄弟,子谷是
子衡的堂弟,高氏為杭州望族,家有良田萬畝,帳房乘轎收租,開有布店、茶葉店、銅
錫店等多家,提起雙陣巷高家,當時有「杭半城」之稱。那位鐘笙叔也是杭州人,是個
才子,十八歲中舉,蒙子谷之父雲麟公愛才,招為女婿,所以和子穀、子衡是郎舅。笙
叔先到京中供職,以內閣中書在總理衙門辦事,是個思想維新交遊活躍的人,子穀則是
他介紹進總理衙門的。這一年笙叔不過二十五歲,子穀年亦相若,雖然較鐵雲年輕了約
近二十歲,卻是鐵雲在洋務事業上的好幫手,在鐵雲與總署慶親王之間溝通聯繫,頗促
成了幾筆交易,鐵雲與子穀關係尤其親密。

    這時除了河南礦務外,鐵雲又與羅沙第醞釀開採北京西山門頭溝煤礦,福公司野心
勃勃,通過鐵雲把手伸向四方,很想壟斷中國的礦產,後來由於剛毅和顧康民的阻撓,
西山煤礦才落到了比利時人手中。

    新年初六,大刀王五忽然來訪,鐵雲以為他是來拜年的,高興地迎入客廳,笑道:
「惶恐得很,遷居之後多時不曾拜見五哥和嫂夫人了,本來是應該兄弟前來府上拜年的。」

    王五冷笑道:「咱可不是來給你拜年的,你現在是和洋人打得火熱的大貴人了,還
敢勞你的駕?」

    「啊呀,五哥言重了!」

    鐵雲正詫異今天王五言語異常,不料王五忽然颼地從腰間銅釘護腰皮帶上拔出一把
寒嗖嗖明晃晃的匕首,猛地一把插在方桌上,怒瞪雙目大喝道:「姓劉的,有人說你是
賣國的漢奸,你今天可得和咱說清楚,若是說不清楚,休怪咱王正誼無情!」

    鐵雲吃了一驚,立刻鎮靜下來,拱手道:「小弟雖然做了英商福公司的買辦,其實
也是為地方為國家振興實業,造福百姓。所經手的山西、河南兩省礦務,山西的事是省
裡商務局專函懇請我為他們向洋人借款開礦,我才答應下來,河南的事還剛剛開頭。既
說是漢奸,必然賣國,可是山西的事,由山西撫台作主,中國的事由中國皇上批准,借
債還錢,礦山的主權仍屬中國,不知小弟賣了什麼給洋人了?請五哥明示,也叫鐵雲死
得明明白白。」

    王五沉吟了一下,又厲聲道:「口說無憑,拿證據來!」

    鐵雲道:「證據在書房中,請五哥隨我去看」

    王五拔出匕首,隨鐵雲來到書房。鐵雲取出山西省商務局的來信,和他寫給山西撫
台的稟啟,以及山西省與福公司所訂礦務章程,還有他與福公司的往來信函,王五粗通
文字,坐下來一一讀了,這才收下匕首,大笑道:「好一個劉鐵雲,人家罵你漢奸,咱
原不信,今天特地來考查考查你,若你真是漢奸,定殺無疑,那就不管舊日的交情了,
幸而你不是,免得咱下手。」

    鐵雲笑道:「五哥,幸虧我問心無愧,不然可被你嚇壞了。」

    王五道:「你就是受些驚嚇也值得,五哥今天是特地來救你的。」

    鐵雲這一回確是真正地吃驚了,不明白自己處在什麼樣危險的境地中,難道剛中堂
和什麼混帳禦史又在算計他了,慌忙問道:「五哥,究竟是怎麼回事?」

    「拿酒來!」王五豪獷地叫道,「酒喝了,待咱邊飲邊談。」

    李貴剛才瞄見王五拔刀欲害主人,正欲闖進客廳相救,見主人說得頭頭是道,五爺
隨了主人去書房,便也跟了過來保護。這時聽到五爺索酒,不待主人呼喚,立時在門外
應道:

    「五爺等著,咱去取酒!」

    王五大笑道:「是李貴那小子吧,咱早瞄見他在盯著咱們了,大概怕咱果真把你捅
了吧?」

    賓主兩人還未笑停,李貴已經提了酒肴來了。王五一邊喝酒,一邊說道:「兄弟,
你出京多時,京中情況多不明了,你可知道七十多歲高齡的李中堂為什麼突然出京去就
任兩廣總督了?」

    「聽說太后要他去南邊捉拿康梁。」

    「太后雖有這個意思,堂堂李中堂怎肯專為太后捉拿犯人,他是出京逃命的。」

    「帝黨不是倒了嗎,還有誰害他?」

    「不是帝黨要害他,是從山東過來的義和團。毓賢做了山東巡撫,縱容當地練功的
拳民們和洋人作對,不料闖了禍,殺了洋人,鬧成沂州教案。朝廷禁不起各國公使交涉
威脅,將毓賢革職調京,由袁世凱繼任山東巡撫。這位袁撫台狠毒得很,上任後殺了好
多拳民,其餘的都逃到直隸京津一帶。毓中丞進京之後,到處向王公大臣吹噓拳民如何
忠勇愛國,如何如何有神術,大清不是受夠了洋人的欺侮了嗎,官兵見了洋兵就逃,惟
有刀槍不入的義和團能扶清滅洋。端郡王、莊親王和徐中堂(徐桐)、剛中堂都深信不
疑,日夜在太后面前鼓吹義和團如何忠勇神奇,那端郡王的兒子是宮中的大阿哥,說不
定太后早晚會把皇上攆下龍位,讓大阿哥繼位,所以太后很相信端王他們的話,義和團
過不了多久就會進北京來的,你還是乘早逃出京去。」

    鐵雲笑道:「他們扶清滅洋關我何事?大不了不做買辦就是了。」

    「嘿,哪有這麼便宜!義和團最恨和洋人沾上邊的人,洋人是大毛子,為洋人辦事
直至買洋貨的都叫二毛子,抓住就殺,不但殺民間的二毛子,還要殺皇上,殺王公大臣,
他們誇下海口,進了京城首先殺一龍二虎,一龍是指皇上,稱他是洋鬼子徒弟,二虎是
「通洋賣國」的李中堂和慶親王,所以李中堂那麼大年紀了,還向太后討了兩廣總督的
差使,早早地離了京城。至於老弟,也是頗有名聲的二毛子,非走不可,明白了嗎?」

    鐵雲歎道:「如此說來確是非走不可了?」

    「那當然,等義和團進北京了,你還來得及走嗎?」

    鐵雲默默思忖,王五交遊廣闊,消息靈通,而又熱心仗義,他的話不能不聽。好在
羅沙第已經回國度假去了,勘礦技師總得幾個月後才能來華,目前京中無事,不如帶了
家眷暫時回南邊去觀察動靜,如果日後京中無事,隨時可以再來。想定了,舉杯道:
「五哥,我聽你的,待我稍稍收拾便回南邊去。請飲此杯,權當小別。」

    王五舉杯一飲而盡,起身抱拳道:「咱的事已了,告辭了。」

    鐵雲知道王五性情爽直,也不挽留,說道:「如果京中真的將要大亂,五哥何不也
去京外避避。」

    王五大笑道:「義和團好些個大師兄還是咱的徒弟,不過咱不贊成他們胡鬧,更不
會被那些混帳王爺利用,替他們充當打手。咱要留在京中看看,若是洋人乘亂欺侮咱中
國百姓,咱可要挺身而出衛護,顯出中國好男兒的手段給洋人瞧瞧。」他走了兩步,忽
地愴然回頭道:「北京浩劫難逃,受苦的是百姓,若是京師亂定了,老弟不妨回來看看,
替苦難的平民百姓做些好事,施粥施衣,勝如人死了再做水陸道場。那時候咱哥兒倆不
知還能不能再見面,哈哈,如果咱也遭了劫,那末這副一二百斤的臭皮囊就託付給老弟
了。」說罷揮揮手,快步出屋。

    李貴趕上去道:「五爺,咱留在北京侍候您老人家。」

    王五頭也不回,喊道:「去吧,去吧,你們主僕倆的緣分還未盡哩。」

    鐵雲送出大門,望著王五騎馬走了。寒風撲面,涼颼颼地,陡覺一陣惆悵,「難道
竟和五哥永訣了嗎?」

    鐵雲去東城西堂子胡同訪晤高子穀。子穀在上海西人辦的青年會夜校學過英文,是
個時髦人物,聰明機靈,卻不油滑,很會幫人出主意,又熱心,他熟悉外國情況,能夠
一口氣叫得出十幾個西洋國家的名字,又能說幾十句英語,什麼yes,什麼 sir,說得
滾瓜爛熟,還懂得吃西菜的種種排場,在總署吃香得很,慶親王把他當個寶,說他是個
人才,凡是招待外使外賓都由他司禮。鐵雲向子谷說了王五的忠告,子穀道:「王五的
話不可不聽,那個毓賢本是革職進京,聽候進一步處分以謝各國公使的,不料他進京後
到處宣揚山東義和團如何了得,說得那些王公大臣興頭得很,端郡王正恨各國公使干涉
朝政,反對大阿哥繼位做皇上,剛中堂是後党,也恨皇上曾經奪過他們的權,都想利用
義和團公報私仇,去殺洋人,殺皇上。因此毓中丞成了紅人,不但未受處分,反而內定
為山西巡撫。若依端王爺他們的意思,早就要將拳民召進京師來了,是皇上反對,所以
太后猶豫不決,可是太后周圍都是頭腦發熱的人,遲早攔不住的。而洋人早已得了消息,
知道拳民已經開到保定、天津,早晚進入北京來殺洋人,他們一再到總署來提抗議,說
是要調洋兵到北京來保護使館,你看,雙方箭拔弩張,這場大亂一觸即發。這兩天我正
琢磨著想勸你早一點離京,你來了正好。你是自由自在的人,應該乘早帶了家眷南下,
我有這頂烏紗壓著,不便擅離職守,托你把我的妻小帶回南邊,送到南京她娘家去。到
時候形勢吃緊了,我隻身逃出京來比較容易。」

    鐵雲與子穀約定了出京時間,又去喜鵲胡同找王稚夔引見軍機大臣王文韶,向他辭
行。文韶與剛毅不睦,看不慣剛毅的愚昧剛愎,可是向來涵養極深,喜怒不形於色,對
于剛毅吹捧義和團,說得那麼神乎其神,荒唐可笑,文韶只是冷眼旁觀,不置一辭。這
是他的聰明處,後來凡是反對利用義和團與洋人開仗的大臣,都被頭腦發昏的慈禧太后
殺了頭了,文韶留得青山在,始終是受太后重用的不倒翁。鐵雲不敢在他面前提起義和
團的事,只說南邊有些家務事待了,準備離京數月。文韶用過鐵雲的錢,待他比較親近
了,聽說鐵雲南返,合上眼沉默了一會,點點頭道:

    「我們南方人,到了北方來總有些水土不服,能夠抽空去南邊住一陣最好了,既然
京中無事纏身,何如多住些時候。老朽年已七旬,精力日衰,而且離鄉已久,思鄉心切,
本想早日歸老林下。可是聖恩未報,國事日非,不敢抽身引退。江南春光好,等天氣稍
稍暖和,準備叫兒孫們回杭州去掃墓祭祖。你回南邊打算住在什麼地方?」

    「大概住在上海的時候居多。」

    文韶向兒子稚夔示意道:「請鐵雲留個上海住址,以後你們在南邊可以常常走動。」
語畢端茶送客。

    稚夔留鐵雲到他的書房又坐了一會,說道:「老爺子也知道京中局勢混沌不穩,遲
早會出大亂子,所以準備再觀察一下動靜,如果局勢變了,就命我們小輩奉了老太太和
姨老太太先回杭州老家,他一個人留在北京,準備以身殉國了。」

    「那不太危險了嗎?」

    「沒有辦法,別人可以先走,軍機大臣只能始終守在太后和皇上身邊。我曾要求留
在北京侍候老人家,他不許,說是他年紀大了,日子本就不長了,留下這個家要我支撐。
將來的局勢很難說,萬一把洋人得罪很了,洋人興師問罪,咸豐朝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
文宗老佛爺出奔熱河而駕崩就是個例子。日後有什麼事他一人在京,才不致於同歸於盡。
你想想,他老人家的心情多不好受,我也為老爺子擔心!」稚夔說罷,不禁唏噓起來。

    鐵雲歎息道:「但願上蒼降福,佑吾夔丈,我們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是啊,如今北京城中歌舞宴樂,一如往昔,何曾有什麼大亂的跡象,我看家父的
憂傷也許是老人家的過慮吧。」

    鐵雲又去福公司辦事處,召見了外國雇員沙彪納和哲美森,暗示他們,目前京中無
事,不妨去江南遊覽。沙彪納笑道:「劉先生,你大概怕我們在北京不安全吧,其實到
時候有了危險我們會離開的,如果來不及,也可以避到公使館去,你放心好了。」

    半個月後鐵雲帶了茅氏和懷孕七個月的王氏兩位姨太太,兒子大紳、大經,女兒龍
寶並護送子谷眷屬經天津乘輪船來到上海。事先已發電報給程恩培,代他在英租界北成
都路安慶裡租了一幢三開間二層樓石庫門房子,恩培帶了僕人來碼頭迎接,鐵雲邀子穀
夫人宋氏淑芳一行也乘馬車同往安慶裡下榻,在上海玩了幾天,然後護送她們乘怡和洋
行的長江客輪來到南京。

    當晚,淑芳的大哥宋大先生為妹子和護送者鐵雲接風。大客廳中用八扇紅木折屏隔
成兩處,租了一盞打氣的汽油燈高高懸在柱上,亮熾如同白晝。外間一桌男席以鐵雲為
主賓,里間則是女眷,笑語杯筷之聲可聞,卻互不照面。酒過數巡,忽聽得里間女眷席
上有人道:「安香是湖州人女,琴棋詩詞,吹笛拍曲,無所不能,平日能說會道,今天
貴客臨門,怎麼不作聲了,是怕難為情了吧?」

    又有人道:「怕難為情也不行,客人大老遠從北京來,一定要請安香吹奏一曲,以
娛嘉賓。」

    只聽見女子的吃吃笑聲,清柔而嬌甜,直把鐵雲的魂靈兒勾攝到屏風後面去了。鐵
雲本是個酷好女色的人,曾經直言不諱地自稱生平第一愛好美色,第二愛好古董,所謂
「好古如好色。」估計這美好悅耳之聲必是出自安香之口,心猿意馬,不禁坐立不安起
來。又聽得女眷們紛紛起哄,「安香不要只顧笑,今晚應該獻一下身手,也為我輩婦人
爭光。」繼而又是安香的忸怩推卻聲,眾人的婉勸笑謔聲,最後是宋老太太一聲斷喝:
「別鬧了,取笛子來,安香會給貴客面子的。」

    於是又聽到僕人的奔走取笛聲,安香的格格嬌笑聲,不一會笛子取到,又傳過來眾
女眷紛紛敦勸聲,才好不容易聽得安香試笛聲,清脆嘹亮,好似銀瓶乍裂,又好似空穀
鳥啼,才試數聲,內外間便一片喝采聲,宋大先生笑向鐵雲道:「今天我們叨你的光,
一飽耳福了。」

    鐵雲笑道:「惶恐,惶恐。」急忙屏息諦聽,大概是安香試笛已了,凝神運氣,默
然一會,忽聽得石破天驚般的笛聲沖天而出,上雲天,淩九霄,幽幽然昂昂然盤旋於宇
宙之間,繞梁三匝方才回歸於眾人之耳,這才一拍又一拍的奏起了昆曲《小宴》,鐵雲
隨著悠揚醉人的笛聲,拍著曲子,搖頭晃腦輕輕哼了起來,仿佛此身已非己有,化作一
縷情思,飛入屏風後面,隨著佳人櫻桃小口的吹奏而喜而樂而進入了忘我的境地了。一
曲終了,鐵雲首先狂叫道:「奏得好!簡直出神入化了!」接著屏風內外哄堂爆發出陣
陣喝采叫好聲,都說:

    「不愧湖州才女鄭安香,吹笛度曲,當今獨步金陵了!」

    鐵雲心癢難熬,渴欲一識安香的風采,悄悄問鄰座的宋大先生道:「這位鄭小姐是
府上的什麼人?」

    宋大先生眯著眼笑道:「她是我們的鄰居世交,老太爺做過兩年知府,已經故世了,
雖然芳年三十,還不曾配親哩。」

    鐵雲愕然道:「這是什麼緣故?」

    宋大先生笑道:「只為她挑選太嚴,以致耽擱了,大概月老的紅絲還不曾拴住有緣
的郎君吧。」

    鐵雲躊躇道:「鄭小姐如此多才多藝,令我傾倒。在下斷統已久,很想和小姐見個
面,只是我已是四十四歲的人了,自慚形穢,怕是小姐不屑一顧吧?」

    「這也說不定,我給你進去試探一下。」

    宋大先生走到屏風後面,只聽得他和安香輕輕的說話聲,安香的吃吃笑聲,眾女眷
嘻嘻哈哈的敦促聲,還是淑芳作了主,說道:「就請劉先生過來吧,他是子谷的好友,
一路護送我們從北京到南京,辛苦得很,我還要向他敬酒哩,讓老太太也見一見。」

    宋大先生笑著說「好!」於是走到屏風邊上向鐵雲招招手,鐵雲性急難挨,早已起
立恭候,急忙跟了宋大先生進內,先拜見了宋老太太,接著淑芳向他敬了酒,然後不露
痕跡地為鐵雲一一介紹了同席的女眷,故意最後才走到垂首含羞的鄭安香面前,說道:
「安香妹子,我給你介紹一位大名鼎鼎的貴客。」

    安香聞聲羞答答地微微抬首睃了鐵雲一眼,款款地站了起來,剛才宋大先生已經向
她說了鐵雲的來意,未出閣的女子畢竟羞與陌生男子見面,仍然低下粉頸,漲紅了臉忸
怩不語。淑芳給兩人介紹了一下,鐵雲笑向安香一揖道:「今晚有幸,得和小姐見面。
小姐多才多藝當今少見,剛才那一曲《小宴》使我五體投地。」

    安香垂首含羞道:「我是班門弄斧,不值先生一笑。」

    「哪裡,哪裡,剛才聽得我如醉如癡,還不曾道謝哩,讓我借花獻佛,敬小姐一杯,
以表寸心。」

    說罷斟了酒,便欲與安香同飲,安香羞答答地哪裡肯,淑芳笑道:「劉先生的敬意,
妹子就抿一口吧。」

    安香只得微微抿了一口,飛蝴蝶似地轉身一閃,離席逃進內房去了。

    鐵雲和宋大先生回到外間席上,總覺酒不香,食無味,談無興,坐不甯,原來一腔
情懷早隨了安香去到內院。說來也是姻緣巧合,安香年已三十,既無若英年輕時的美貌,
又非瑞韻初嫁時的窈窕少女,更比小妾王氏大了十多歲,然而所謂「先聲奪人」,隔席
聞笛,先已有了豔慕之忱,又愛她多才多藝足可享盡閨房唱和之樂,而門第相當,大家
閨秀的風範,足可作為正室夫人對外應酬,又令他有了續弦的意思。他是個極會衝動的
人,這個心思一旦勃起,就不加思索一發不可遏止,待到席散,便托宋大先生為媒。

    安香初嫌鐵雲太老,黑蒼蒼臉龐,小小的眼睛,濃濃的兩撇八字鬍子,和自己如一
朵鮮花般的白嫩容貌太不相稱,淑芳和宋母等一再婉勸,想想自己年齡不小了,未必能
再找到年輕貌俊的如意郎君,只得勉強允承。於是淑芳正式來鄭府提親,鄭太夫人請女
瞎子算了命,說是夫唱婦隨,可有十年榮華富貴,只是第十年上有一大關,十分兇險,
若能過得此關,方能白頭到老。太夫人聽了未免有些喪氣,便有些猶豫,無奈女兒年已
三十,眼界又高,若是錯過了這段姻緣,只恐今後上了年歲,更難攀親,只得胡亂答應
了。好在嫁妝早就準備妥當,鐵雲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安香娶到手,婚期越早越好。上海
有兩房小妾同住,安香初婚,不願以繼室的身份和上海的姨太太、兒女們同住,免得掃
興,淮安則是若英的地盤,安香更不能去住,而且他需要安香常在他的身邊作伴,於是
在蘇州胭脂橋租了一所頗為寬敞的宅第,作為新房。三月,王氏在上海安慶裡養下鐵雲
的第六個兒子大綸,鐵雲得信後,匆匆回滬看顧了幾天,又僕僕風塵趕到南京迎娶安香,
將新婦帶到蘇州定居。他寫信告訴了大哥,請他瞞了若英。正是:

    只見新人笑,哪管舊人惱,鐵雲終於背棄了若英了。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