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三部 洋務買辦

                    鐵雲又有新的宏圖  


    武漢之行失敗,沒有使鐵雲氣餒。從漢口返回上海的太古輪船上,他默默憑欄眺望
滔滔東去的長江水,沿岸停靠的一座座商務繁盛的碼頭,九江、安慶、蕪湖、南京,一
個個躍入他的眼簾,他也逐處上岸去瀏覽了一番。忽發奇想:長江上下游數千里,腹地
遼闊,縱使蘆漢鐵路建成了,也只有漢口一地可通鐵路,為什麼不另闢蹊徑在別處也築
一條與蘆漢平行的鐵路直達東南富庶的城市呢?在北方,除了北京,只有天津可以作為
鐵路起點,由天津向南,可以達安慶,也可以到南京,然而都只通過安徽,不如經山東
穿越整個富庶的淮揚裡下河地區以達鎮江,這個打算當然也有私心,他是希望火車經過
淮安家門口直至鎮江原籍,為家鄉造福。火車可由揚州用輪渡駁到南岸,將來如再從上
海到南京築一條滬寧鐵路,鎮江就更加興旺繁榮了。他越想越得意,好似山窮水盡中豁
然開朗,顯出另一番天地。「對!」他靠著欄杆,神采飛揚,幾乎大聲喊了出來:「這
條鐵路就取名津鎮鐵路!跳出如來佛的掌心,無需再和盛宣懷嘔氣了。」他改變主意,
在鎮江碼頭上岸,踏勘未來的津鎮鐵路終點站的站址,仿佛上諭早已批下,款子也籌齊
了,只等開工,這回沒有人和他競爭了,也無需再找香帥,只要夔帥肯幫忙,事情就成
了。鐵雲在鎮江、揚州走親訪友,玩了不少日子,過了重陽才回到上海。船在十六鋪碼
頭停泊,鐵雲高高興興地上了岸,在英租界晉升棧開了房間,用客棧的德律風(電話)
與老友汪康年通了電話。康年字穰卿,杭州人,光緒二十年恩科進士,與張謇同年,曾
經做過張之洞的幕僚,現任內閣中書,是當時頗為活躍的維新派,比鐵雲小三歲,是在
馬建忠座中認識的。甲午戰後,變法維新思潮蓬勃興起,光緒二十一年八月,帝党翰林
侍談學士文廷式(字芸閣)在北京辦了強學會,康有為和梁啟超也在上海辦了《強學報》,
鼓吹變法圖存,腳踩兩頭趕時髦的張之洞那時候正代劉坤一署理兩江總督,也暗地裡接
濟強學報的經費,以窺察風向。頑固的慈禧太后知道了維新派活動猖狂,赫然震怒,立
即封閉了北京強學會,張之洞見風向不對,也趕緊下令封禁了上海的強學報,搖身一變,
又站到太后一邊了。於是維新人士由汪康年出面,於八月份創辦了《時務報》,聘梁啟
超為主筆,租了四馬路望平街一座三開間二層樓房為社址,時務報館成了滬上維新派人
士聚會之所。

    鐵雲知道康年正在館中,掛上德律風,便雇了馬車來到望平街,報館不像衙門,無
需通報,噔噔地直上二樓,喊了一聲「穰卿!」便有人在南屋裡應聲道:「請進來!」
鐵雲循聲推開前樓房門,乃是一間中西合壁的客堂,兩張大皮沙發旁邊是幾張太師椅,
牆上懸掛了一些時人字畫,康年正與兩個朋友在談話,見鐵雲進去,慌忙從太師椅上站
起身來,先向兩位朋友說道:「丹徒劉鐵雲來了。」接著招呼道:「鐵雲,等了你多日,
怎麼今天才到?來,我給你介紹兩位朋友。」指著坐在沙發椅上一位四十多歲年紀,目
光深邃,唇須濃厚,穿一身藍綢長袍的人說道:「這就是我的老年長,上一科狀元公,
翰林院修撰南通張季直(張謇)。」又指著旁邊一位寬臉盤英氣勃勃的年輕書生,介紹
道:「這一位是本報主筆新會梁卓如(梁啟超,後來又號任公)。」

    鐵雲驚喜道:「兩位都是當今大名鼎鼎的人物,鐵雲景仰已久,不料今日一朝得見,
幸會,幸會!」

    張謇微微欠一欠身,算是招呼過了,啟超站起身來讓坐,鐵雲趕緊在旁邊太師椅上
坐了,笑道:「《時務報》上登載卓如的《變法通議》,我已在鎮江拜讀過了,文章氣
勢磅礴,如排山倒海,一口氣讀完了,猶覺心潮澎湃,極受鼓舞,想不到卓如還這麼年
輕。」

    康年笑道:「卓如雖然只有二十四歲,卻是當今第一支筆。時務報靠他主持筆政,
一定能吸引讀者。」

    啟超謙讓道:「我不過是後生小子,馬前卒子罷了,狀元公在此,才是天下第一支
筆哩。」

    張謇笑道:「哪裡,哪裡,科舉文章怎能和政論文章相比?若要喚醒國人,立憲維
新,非有卓如老弟這樣呼風喚雨的文筆不可。」

    梁啟超那時年輕,剛剛脫穎而出,還不如後來那麼國內外知名,謙和地笑道:「諸
位前輩拿我取笑了。」

    鐵雲轉向張謇道:「我在京中聽說狀元公丁憂回籍,總須明年再回京師了吧。」

    「不回京了。」張謇沉著地說道:「回鄉一年,遠離官場,有了冷靜思考的時間,

覺得與其在朝從政,人微官輕,無益於世,不如在鄉間踏踏實實辦實業,辦教育,還可
稍稍裨益於國計民生。」

    康年插話道:「季直兄正準備在南通辦紗廠,這次到上海來就是考察上海棉紡工廠,
定購紗錠,維新志士中舍官而獨力創辦實業,季直兄是當今第一人,將來史書上當會大
書特書。」

    鐵雲肅然起敬道:「狀元公高瞻遠矚,令人欽佩。辦實業確是振興中華必由之道,
我已厭倦於官場,今後也將在這方面致力。」

    「哦?閣下也辦工廠嗎?」張謇很感興趣地問道。

    「不,我想承辦鐵路。」

    康年道:「鐵雲,我收到你從鎮江寄來的信,很惋惜你承辦蘆漢鐵路的計劃沒有成
功。」

    鐵雲歎口氣道:「鬥不過盛杏蓀啊,可是中國之大,要辦的鐵路很多,蘆漢不成,
還可辦別的鐵路。這次回京,我就準備向朝廷上條陳,請求承辦從天津到鎮江的津鎮鐵
路,這一回一定有把握了。」

    張謇疑惑地瞅著鐵雲打量了一會,問道:「承辦鐵路恐怕需要很多錢吧,不借洋債
能行嗎?」

    鐵雲在朋友面前不想隱瞞,說道:「先把承辦權拿到手,再想辦法吧。」

    張謇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說道:「借洋債的事,只能國家出面,借債還錢,不傷
國體,那是盛杏蓀的拿手,你爭不過他,還是腳踏實地自己辦實業。我打算再辦個通海
墾牧公司,在南通海門一帶廣種棉花,那麼紗廠的原料就有了,以後再辦織布廠,榨油
廠,銀行,輪船公司,辦一樣,成一樣,從種植棉花到紡紗、織布、運銷,都不受制於
人,還辦學校,圖書館,培養人才,通海一帶農民百姓都能受到實惠。我辦實業是學習
洋人科學技術和工業發達之長,補我愚昧落後之短,利用他們的經驗為我所用,掉過頭
來再與他們競爭,抵制洋貨,維護國本,和洋人對著幹。如果引納洋人入股辦鐵路,那
就是為洋人所用,引狼入室,讓他們的勢力直入我國四面八方,控制我們的經濟命脈,
與兄弟辦實業完全是兩回事了。」

    啟超也道:「日本明治維新,一方面學習外國經驗,興辦實業,另一方面把外國勢
力驅逐乾淨,真正做到了獨立自主,所以國家強盛了。日本明治維新成功的經驗,足可
借鏡。」

    鐵雲笑道:「我看兩條路都可走吧,興辦國內實業自是固本之策,但是見效慢,借
洋人之力興築鐵路,見效快,鐵路辦成了,鐵路沿線也繁榮起來了,與辦實業的精神是
一致的,十年之後定可看得出哪一種辦法更為有效。」

    張謇不以為然地默默不語,康年轉移話題道:「甲午戰後,南方革命党人孫文在廣
州舉兵起事,志在推翻朝廷,幸虧事機不密,被官兵破獲了,不然他們占了廣州,萬一
各省響應,事情就鬧大了。」

    鐵雲道:「所謂革命黨人,不過是一群無父無君的亡命亂黨,皇朝深仁厚澤,根基
穩固,白蓮教那麼大的勢力,蔓延好幾個省,都平下去了,寥寥幾個革命黨人,能成個
什麼局面?不過甲午戰後人心不穩,邪說橫行,海禁大開後,出洋留學的人又多,難免
不受亂黨影響,不能不事先防範,若被他們得逞,芸芸眾生就都遭了大劫了。」

    啟超奮然道:「所以我們大聲疾呼變法圖強,推行新政,一來抗禦外侮,振興中華,
二來使朝廷氣象一新,才能與革命黨人爭民眾,孤立革命黨。我們主張君主立憲,而革
命黨人則要推翻君上,這是我們與革命黨人的分水嶺。絕對不可調和。」

    「是啊。」張謇道:「君主立憲是當今救亡圖存的第一要著,立憲了,實行議會政
治,有了民主制度,取消了君主專制和官僚政治,國家自會強盛起來,何必要駭人聽聞
的舉兵叛亂。今後時務報上可以將君主立憲的好處多講一些,那麼糊裡糊塗跟了革命黨
走的人自然就少了。」

    啟超道:「是啊,在以後幾篇《變法通議》中我是準備這麼寫的,目前筆鋒所向主
要是喚醒國人,爭取皇上支持,駁斥頑固大臣的反對,力求早日實現變法維新。」

    他們又談論了時務報下一期的內容,康年忽然笑道:「卓如,你奉和鐵雲的那首詩
呢?怎麼當面見到卻忘了。」

    啟超笑道:「正是忘了,我去取來。」

    說罷轉身去隔壁編輯部取了兩張十竹齋水印花箋,第一頁是鐵雲的原詩,第二頁是
啟超的和詩,雙手奉與鐵雲道:

    「獻醜了,請指教。」

    鐵雲讀了啟超的詩,歡喜道:「拙作抛磚引玉,怎及得卓如的詩憂國憂民,更見深
沉出色。」

    康年取過詩箋遞給張謇道:「今年二月鐵雲在北京寫了兩首《春郊即目》,上次南
下時抄示給我,卓如讀了,對其中第二首感慨很深,步原韻寫了和詩,請季直兄一閱。」

    張謇先讀鐵雲《春郊即目》的第二首:

    可憐春色滿皇州, 垂楊踠地聞嘶馬,

    季子當年上國遊。 芳草連天獨上樓。

    青鳥不傳丹鳳詔, 寂寞江山何處是,

    黃金空敝黑貂裘! 停雲流水兩悠悠。

    然後細細玩味了啟超的和詩:

    自古文明第一州, 燕雀同居危塊壘,

    臥獅常在睡鄉遊。 螔蝓空畫舊檣樓。

    狂瀾不砥中流柱, 漏危真似西風岸,

    舉國將成破碎裘! 百孔千瘡無底愁。

    張謇拍案道:「好一個梁卓如!不特文章好,詩也寫得好!恕我直言,鐵雲兄的詩

為懷才不遇而消沉,究不如卓如寥寥幾筆勾畫了我國目前國勢阽危的現狀和憂心忡忡的
感情,氣魄何其浩大,胸謀何其壯闊,心情何其悲憤沉痛!把它登在《時務報》上吧,
一定能激發千萬人的愛國之情。」

    啟超謙讓道:「拙詩不過借鐵雲先生大作而發匯胸中憂傷國事的情懷罷了,狀元公
太誇獎了。」

    正說間,又陸續來了幾位維新人士,也是鐵雲的熟人,一個是沈藎,字愚溪,湖南
善化人,思想比較激進,和梁啟超極知己,另外兩人是連夢青和狄楚青,都只有二十出
頭年紀。

    談近中午,康年作東,邀諸人去漢口路半齋飯館(今老半齋)吃了一頓揚州幫的名
菜,飯後各自散去。

    當天鐵雲又走訪了幾處朋友,次日上午趕到派克路程思培處,敲開厚重的石庫門,
站在天井裡仰首向著二樓喊道:「紹周,你看誰來了?」

    只見二樓西廂房有人從窗中探首出來,是一顆滴溜滾圓的腦袋,三十多歲年紀,還
不曾蓄須,額頭飽滿得很,一雙細眼精明有神,驚喜地向下喊道:「鐵雲來了!快請客
堂裡坐,我就下來。」

    此人便是程恩培,安徽阜陽人,也是太谷教中人,捐了個候補道,因為和河南巡撫
劉樹棠是世交,被委為河南豫豐公司會辦,駐上海負責採購和土產貿易。

    上海弄堂房子地方狹窄,進大門跨過小小天井便是客堂間,壁上懸掛一幅關雲長讀
春秋的畫像,靠牆長案上放了一隻鍍金玻罩自鳴鐘,旁邊是兩隻汝窯花瓶,一隻瓶中插
了一支雞毛撣帚,案前兩旁各有兩張太師椅,中間夾著茶几,茶几上放著煙盒。恩培下
了樓連連拱手道:「失迎,失迎,快請坐。漢口的事辦成了嗎?」

    鐵雲坐下來苦笑道:「掃興得很,被盛杏蓀插一棍子,落空了。」

    恩培敬了一支雪茄煙,說道:「不要灰心,慢慢地再找機會。見過眉叔了嗎?」

    「昨兒晚上去拜會過了。」鐵雲噴了一口雪茄煙,興奮地說道:「眉叔勸我不要私
自招收洋股,還是堂堂正正挑明瞭,介紹洋人與各地督撫大臣見面,訂立合同,開發礦
產,凡事都有督撫大臣頂著,就不冒風險了。他又說,有幾個洋人組織了一個福公司,
專門向中國投資,總公司設在英國倫敦,首先看中了山西的煤礦,還有河南省,也是他
們注意的地方,苦於沒有人在中外和朝廷與地方之間進行溝通,正想尋覓一個與各方關
系密切的人做他們的買辦,那傭金是不會少的,這就想到了我,問我願幹不願幹。哈哈,
紹周,天賜的良機怎麼不幹,我當時就答應了。眉叔又說,福公司的主要洋東,一個是
意大利人羅沙第,還有一個是美國人詹美森,現在他們都在倫敦,等他們到中國來,會
介紹到北京來找我。我看此事十成八九,所以找你助我一臂之力,將來河南的事,請你
促成。」

    恩培高興地說道:「沒問題,這事辦成了,河南地方在有好處,劉中丞會答應的,
河南的事包在我的身上就是了。」

    鐵雲大笑道:「如此說來大事成了!等到羅沙第從英國回來,我打算陪他先去山西,
把那邊的事談了個眉目,再約了老哥同往河南,時間總在明年了。」

    這時有人將石庫門上的銅環敲得震天響,恩培皺眉道:「我家百年回來了!」男僕
開了門,闖進來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穿一件英國格子花呢夾袍,臉頰紅撲撲的一
頭的汗,見父親在會客,正想舉步進入東廂臥室,恩培喝道:「百年過來!」百年踟躕
著用手擦一下汗,緩緩地進了客堂,恩培向鐵雲道:「這就是我那大兒子百年。」又命
百年道:「快給劉伯伯請安。」

    鐵雲笑道:「免了,免了,小時候見過一面,想不到長得這麼高了。」

    百年行過禮,恩培揮手命他退下,眯細了眼笑問道,「鐵雲老哥,你那一群公子千
金,有幾個婚嫁了?」

    鐵雲笑道:「長女儒珍已經嫁做黃三先生的兒媳,你是知道的。長子大章早已娶了,
次子大澂亦已定了親,是和實君攀了親家,其餘都還幼小哩。」

    恩培道:「我們在揚州的時候,你不是添了一位千金嗎?算來也該有十幾歲了吧?」

    鐵雲道:「那是二小女佛寶,今年……讓我算算看。」他扳著指頭算了一會,笑道:
「呵呵,十四歲了。」

    「鐵雲,我們攀個親家,把佛寶嫁給百年吧。」

    鐵雲笑著道:「很好,我贊成。不過她的母親很有主見,不同一般女子,你送一張
百年的庚帖過來,我寫信回去和她商量後再給你回音。」

    半個多月之後,若英也寄來佛寶的八字庚帖,同意了這樁婚事,只待兩年之後成親
了。鐵雲在上海耽擱到寒冬來臨,才搭乘海輪取道天津返回北京,雖然承辦蘆漢鐵路受
了挫折,但馬建忠答應向洋人推薦使他信心百倍,仿佛錦繡前程伸展在他的足下,直向
遙遠,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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