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二部 官場過客

           驚心動魄的黃河決口。鐵雲立大功      

       
    淮安地藏寺巷劉宅靜悄悄地,一切生活依然安寧和諧地進行著。李貴叉開兩腿和一
雙蒲扇大腳在門房間和家人們閒聊,一雙招風耳朵卻是豎著的,但聽到主人二老爺的呼
喚,就會立時蹦到他的面前。大老爺在念法文,二老爺在溫習英文,王幼雲師爺在帳房
間撥拉著算盤,看看房客們還欠了多少房租不曾收取。二房小少爺大章、大黼、大縉,
小妞兒儒珍、佛寶合了夥在後園中捉蟋蟀,不論逃走了或是抓到了,孩子們都會爆發出
聲聲尖叫,惟有捉到三尾油葫蘆則引起一陣哄笑。

    最後一進老太太上房中,正有一副牌局,大太太、衡二太太和歸甯的三姑太太素琴
正陪著老太太在抹紙牌,大姑太太婉琴早在半年前病故了。老太太眼神不好,生怕錯過
了牌,丫頭夏鵑站在她的身後幫她瞧著點,順便摸摸臉,伸伸指頭做手勢,老太太要的
是哪張牌。但等誰放銃,老太太的牌和下來了,便引起一番驚訝,老太太的手氣多好!
放統的一家還裝作十分懊惱的模樣,引得老太太格外的高興。然而若英人在牌桌,心在
鐵雲,寫給河督大人的信已經遞到,送信的人也回來了,說是吳大人還不曾抵達開封,
算來已有一個多月時間,從廣州啟程也該到了。鐵雲閒居在家,一天天的懶散,總該找
個出身才是,現在就只巴望這一著了,怎不教若英心掛兩頭。

    鐵雲在書房中讀書無心,時不時瞥向窗外,計算吳大澂什麼時候該有回信來了。鄭

州決口不得合龍,正是他腹中學問一展經綸的最好機會,這次若是錯過了,就太可惜了。
想到這裡,不免焦躁起來。放下書本,踱出書房,恰見孩子們滿臉汗津津地捧了蟋蟀筒
從後園奔了出來,見了父親,突然驚惶地止住腳步,不知怎麼才好。鐵雲喝道:「怎不
在書房好好讀書,卻去捉蟋蟀!」

    大章道:「老師放學了。」

    鐵雲瞅了他一眼,也是一頭的汗,最小的大縉才四歲,臉上髒得黑一塊白一塊,不
覺惱道:「大章,你今年十五歲了,南門更樓東邊的羅振玉叔叔這個年紀都入了學,做
了秀才了,現在還常到我家來向大伯伯借書,鑽研學問,你卻這麼貪玩,帶了弟妹們瞎
瘋。你看,大縉弄得手上臉上盡是泥巴,你這個做大哥的,像話嗎?以後不許你再捉蟋
蟀,放了學,斯斯文文地在家裡看看書,管好弟妹!」又向小的孩子們喝道:「還不快
去洗臉洗手!」孩子們歡叫著奔回各個屋中去了。

    鐵雲從夾弄裡踱了出來,向著門房間喊道:「李貴,跟我出去走走!」

    「是!」李貴霍地立了起來,一下子蹦到了主人面前。主僕倆剛欲舉步,忽見大門
外風馳電掣般奔突過來一匹栗色蒙古馬,馬上一名差官,向著門房喊道:「這裡可是地
藏寺巷劉府?」

    李貴應道:「不錯,正是劉府。尊駕是哪兒來的?」

    差官翻身下馬,說道:「咱是開封河督衙門來的,劉鶚老爺在家嗎?」

    鐵雲終於盼著了至關緊要的回信,心花怒放地上前道:

    「我就是,是有吳大人的書劄嗎?」

    「是,請劉老爺接信。」

    鐵雲恭敬地低頭接過信,迫不及待地背轉身拆信看了,不覺大喜,回頭吩咐道:
「李貴,好生款待差官,留住一宵再走。」

    鐵雲攜了信,匆匆前往務本堂書齋,喊道:「大哥,開封回信來了。」

    不提防在書房門檻上絆了一下,直向裡邊跌去,恰恰撞在聞聲過來的大哥身上。孟
熊忙扶住了,問道:「是吳大人來信了?」

    「是的,大哥,您看!」

    孟熊看了信,也高興道:「好極了,看上去河工(治河工程)正需要你,這是千載
難逢的良機,不枉老太爺教導你一場,今番可以用上了。趕緊收拾一下,明天就動身,
治河如救火,一天也耽誤不得。」

    鐵雲神情昂奮地說道:「今番去河上,一定好好幹些成效來,不辜負往日老太爺和
大哥的教導。」

    「很好。」孟熊點頭道,「你我兄弟倆都不曾中舉入仕,很使老太爺失望。我已大
半輩子過去了,心灰意懶,只能守著先人廬舍沒沒終身了。望你乘此機會,河工合龍之
後,得個明保,從仕途上博個出身,也可稍稍安慰先靈,光耀門楣。」

    「大哥。」鐵雲懇切地說道,「老太爺謝世後,這個家全靠你撐持,千萬別灰心。
兄弟此番若能得個保舉,一定請求吳大人改以大哥的名字上報。」

    「不,千萬別這樣!」從小淘氣的兄弟居然如此懂事,孟熊感動極了,慌忙打斷他
的話道,「你能有個出身就使我高興了,千萬別為我著想,我不能冒領你的功勞。」

    鐵雲忽然頑皮地一笑,說道:「大哥就不讓兄弟有個報答兄長的機會了嗎?」然後

跨出門檻說道,「我還要進去稟報老太太哩,明天一早來向大哥辭行。」

    「鐵雲!」孟熊喊道,「今晚大哥給你餞行!」

    眼看兄弟進內去了,孟熊忽然鼻中一酸,淚水幾乎奪眶而出,不覺喃喃道:「究竟
是手足之情啊!」

    鐵雲魯莽地闖入內院上房,揚起手中的信,喊道:「老太太,開封吳大人回信來了。」

    牌局立刻停了下來,若英回眸一瞥,俏麗的目光迅速放出燦亮的光采,她知道丈夫
的脾氣,必是吳大人那邊有好消息來了。老太太幾乎忘記了鐵雲寫信的事,愕然問道:
「哪一個吳大人?」

    「就是河道總督吳大人。」若英解釋道。

    鐵雲道:「老太太,吳大人來信要我儘快動身到開封幫助治河,鄭州決口還不曾合
龍哩。」

    「阿彌陀佛。」老太太道,「河南人民又遭殃了,那你就趕快去吧。」

    素琴喜道:「鐵雲一肚子學問不曾遇到識主,這一次大概可以撥雲霧而見天日了。」

    老太太向若英道:「你回去幫著二老爺收拾行裝吧,讓夏鵑代你。」

    鐵雲夫婦回到臥房,若英抿嘴笑道:「你這幾年流年不利,今番去了開封,大概可
以交好運了。」

    鐵雲道:「不錯,相信憑我的才學,必能使吳公刮目相看。千里馬未遇伯樂,與凡
馬無異。僥倖遇到伯樂,才能從負重拉車的苦力賤役中解脫出來,揚尾奮蹄,絕塵而馳,
顯出與凡馬天殊地絕。哈哈,我劉鶚也終於有揚眉吐氣的一天了!」

    府中上下喜氣洋洋,連李貴也逢人便說:「二老爺要做官了,他若是做到宰相,咱
李貴也是七品官了。」

    家人都圍著李貴取笑道:「見了七品官得稱大老爺,恭喜李大老爺官運亨通,今天
應該請我們吃一頓吧!」

    李貴喜充好漢,爽快地說道:「請客就請客,做官的是該請客!」於是掏出一百個
錢,差小聽差買了一壺白酒,三斤花生,再加上發芽豆、茶葉蛋之類,請了同事們在門
房間大嚼了一頓。

    鐵雲又命李貴送了二十兩銀子給差官作盤纏,讓他先回開封覆命。鐵雲雇了一輛馬
車,懷著一家人的熱切期望,與李貴動身前往開封。

    遠離開封十一載,城南依然大水浸漫,村村窮索,戶戶絕人,不聞雞啼犬吠,只見
大群災民肩挑手提,攜兒扶老,向黃泛區以外逃荒,走著走著,就有人倒在路旁呻吟,
奄奄待斃,慘不忍睹。「天啊!」鐵雲淒然想道:「時光停滯了,似乎十一年不曾走動
分毫!」

    進了北門,來到河督衙門,命李貴遞上手本,求見河台大人,門公打量了一下鐵雲,
和氣地說道:「大人到壩上去了,臨走時吩咐下來,自有張老爺接待,請隨我進內。」

    張老爺便是文巡捕張仲達,大凡督撫大臣身邊都有這樣的心腹,起著副官長的作用。
鐵雲被引進了花廳,果然不一會張仲達出來相見,說道:「閣下來了,且先住下。大人
到壩上督察河工去了,得過兩天才能回來,待回衙後再稟見吧。」

    鐵雲笑道:「在下是坐不住的,今兒晚了,明天我先去壩上看看,也好向大人進言。」

    仲達笑道:「閣下竟是個有心人,那你就明天先去壩上吧,大人若是先回來,我會
和他說的。」

    說罷,吩咐聽差引鐵雲在東跨院住下,李貴也已開發了車錢,將行李卸了進來。一
日三餐,自有廚房到時開飯,倒也不用操心。

    鐵雲性急,次日天剛朦朦亮便翻身起床,盥洗早膳之後,乘了公用馬車出北門來到
鄭州十堡東壩大堤之下。一路上熙熙攘攘,盡是河工上的官員吏役民夫,運料的獨輪車,
一輛接一輛,將條石、磚塊、高粱稈、柳枝等材料運上大堤。鐵雲仰面看那黃河堤壩,
巍巍峨峨如小山般連綿兀立,竟有四層樓高。他與李貴上了大堤,堤身寬約三十餘丈,
搭了許多施工帳篷,堆了無數材料,鐵雲遙見西首決口處莽莽蕩蕩,無邊無涯,上接於
天,下臨無地。啊,昔日的黃河大堤,今日堤潰土崩,成了四裡寬的黃河新道,——須
知山東境內許多地段的黃河河面(即是原有的大清河)也只有這麼寬。河水奔騰撞擊殘
存的東堤,浪花四濺,隨風飄蕩,一股股涼意勁拂鐵雲臉面,腳下的大堤仿佛在震顫呻
吟,危危乎似乎隨時都會崩塌。鐵雲步向決口處,忽覺嗡嗡一線微聲,迴腸盪氣,若有
若無,仿佛出自丹田,直上腦際。又走了幾步,此聲似又不在體內,而在耳畔縈繞,如
夏蛟哼哼,又若秋蟲哀鳴,卻尋不著聲從何來。繼續從人叢中疾步上前,方覺天籟之聲
滾滾自西而來,初則隆隆,繼而轟轟,如電鞭雷車從天路上咆哮著訇訇而來,挾著雷霆
萬鈞之勢,橫掃千軍,所向無前。再向前臨近決口,則聞轟轟聲中又夾著河水砰擊澎湃
之聲,只見黃河之水猶如自天而降。那上游三四十裡河面的黃河水忽然被瓶頸似四裡寬
的決口約束住了,奔放不羈的河水爭相奔踐,從瓶口衝突出來,互鬥起千層浪濤,掀起
洶湧駭人的萬丈雪峰,直向大堤南側一瀉而下,氾濫了千里中原。鐵雲只從書本上和老
太爺口傳中學到些治河學問,今日方才目睹黃河決口的兇險之象,一時間不由得目瞪口
呆,驚心動魄。一陣狂風吹得鐵雲踉蹌了兩步,李貴急忙抓住他道:「老爺,往回走吧,
這兒危險!」

    決口附近人群擁擠,有河道廳官員駐守在那裡,以防不測。有人向鐵雲吆喝:「危
險!閒人走開!」

    鐵雲與李貴往回走,治堤察看堤防,卻見原有渺闊的河床中央只淌著涓涓細流,其
餘一概枯竭了。斜斜的河灘靜靜地躺在大堤下,一條黃犬在河灘上曬太陽。河灘與大堤
之間的險工地段,原來有防護河水沖刷提身的建築,包括護堤的條石堤壩,還有一種用
梢樁磚石建成與河身垂直或斜交的丁字壩,以及丁字壩外,用高粱稈、柳枝、紫草、土
料捆結成的「埽工」。它們的作用,一則保護堤身,二則約束洶湧的激流,使它行於中
心河道,沖刷沉澱的淤沙,浚深河床,使河流遠離堤岸,從中央河道向下游奔騰而去,
這就是「建壩以挑溜,逼溜以攻沙,」自古以來行之有效的治河辦法(「溜」是激流的
意思)。可是現在都已無形無蹤了,只有一些民工在運石下堤。

    鐵雲驚詫歎氣,搖了搖頭,正準備下堤,卻見前邊堤上搭了一座高臺,有許多人在
圍觀,走近看去,卻是一群道士在臺上打醮祭神,李貴呆頭呆腦嘖嘖叫道:「張天師到
黃河邊上捉魔來了。」旁邊有人道:「莫瞎說,這是京師白雲觀大法師奉旨來祭河神的。」

    鐵雲轉身下了堤,說道:「李貴,跟我到西壩去。」李貴道:「老爺,西壩不用去
了,有河神保佑,不礙事了。」

    「胡扯!」鐵雲怒道,「誰聽說道士能治河?」

    他們乘船到了西渡口,詢問河上官員,河台大人果在西壩,於是急急上了大堤,聽
得人聲怒噪,一個個驚惶叫喊:「不好了,大堤快坍了!」只見新近鑲捆的護堤草料早
被河水沖刷一空,無數民工正將殘磚碎石一筐筐往堤外河中傾倒,以求護住堤防,無奈
一瞬間都被河中激流沖走,洪水仍然一股勁地向將要潰決的河堤沖來,決口只在刹那之
間。鐵雲一個箭步上去,向民工們大喝道:「聽我指揮,快將條石抬到上游向河中拋下
去,快!」

    那些民工見鐵雲的氣派威勢,以為必是河台衙門的官員,況且又在危險萬狀的時候,
有人挺身而出,誰不聽從。於是百十個民工,兩人一副擔索,抬起一二百斤重的石板,
如飛地拋入稍稍上游的河溜之中,那三四丈深的大溜,投下石垛約莫有了一二尺高,便
見溜勢外移。眾人雀躍歡呼,更加奮力拋石下去。激流終於遠離堤身,眼見將要潰決的
堤壩,不再有急溜沖刷,再經拋埽搶救,墊土培固,終於又穩住了。這時河督身邊的戈
什哈策馬馳來喊道:「剛才誰在這裡指揮拋石?」

    民工們指向堤邊道:「就是正在幫著咱們抬石拋石的那位老爺,今天若不是他,這
座大壩就完了,咱們也早就沒命了。」

    有人悄悄說道:「要是沒有那位老爺,河台大人恐怕才上任就要充軍到新疆去了。」

    戈什哈過來,下馬道:「請問先生貴姓?」

    鐵雲回首道:「我姓劉。」

    戈什哈道:「河台大人有請!」

    不容鐵雲分說,便將他扶上了馬,牽了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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