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二部 官場過客

                一事無成回到淮安  


    這一年是光緒十二年,鐵雲三十歲了,老太爺喪事已經過了一年,淮安地藏寺巷府
中的哀思漸漸淡卻下來,朱太夫人出面邀請六合兩位舅太爺去淮安為孟熊、鐵雲分了家
產。二房王氏夫人久病在床,無力照管偌大的家業,鐵雲只得懇求若英舉家遷往淮安老
家,支撐門戶,若英不願去老宅受拘束,鐵雲百般央求,才勉強答應了。於是將揚州馬
家巷房屋退了租,管門的蕭老二年紀大了,賞了五十兩銀子,讓他回鄉養老,貼身大丫
頭耿蓮和其餘丫頭老媽子都帶到了淮安,分家分炊,連廚娘都帶去了。雇了三艘船,一
條大的裝載家具箱籠,由李貴押運,另外兩條小船由主僕乘坐,不一日來到淮安水碼頭,
李貴上岸稟報之後,大老爺孟熊派劉澤帶了轎班前來接應若英和孩子們回府,從此若英
就在淮安定居下來了。

    次日,孟熊將鐵雲所分到的家產,包括現銀、錢莊存摺、股票、田契、房契,和家
中米囤裡的糧食,一一點交清楚,統由若英收管。若英不慌不忙,另外立了幾本流水帳,
記載外帳房王幼雲交進來的錢款糧食。隨身一大串鑰匙,錢櫃的,銀箱的,米倉的,以
及吃的、穿的、用的各個倉庫的黃銅鑰匙,走起路來一陣風似地發出清脆的叮呤咣嘟的
聲響,頗有古人環佩之聲的氣勢。不幾天,原來淮安老宅中的大小管事便領教了衡二太
太的洞察秋毫,果斷潑辣,而又有賞有罰,一點含糊不得,一個個貼貼服服,不敢偷懶,
不敢胡弄。老太太聽了很高興,連大老爺冷眼觀察了,也不得不暗暗驚服。王幼雲對鐵
雲道:「二先生,這位衡二太太比你精明能幹,算是被你娶到了,是你的福氣啊。」

    鐵雲笑道:「別忘了,我雖不如若英的能幹,可是她是我識拔的啊。正如曾中堂向
李中堂說笑:「人家都說你比我能幹,我所差可自慰的,你是我所保薦的,哈哈,也只
有這一點罷了。」」

    鐵雲見若英輕鬆地挑起了掌管家業這副重擔,心中欣慰,便和若英道:「這幾天,
老宅中上上下下都佩服你哩,幼雲哥說你比我還強,我可以放心去上海了。」

    若英嫣然笑道:「去吧,這裡有我哩,要帶多少錢去?你說。」

    鐵雲望瞭望若英甜甜的笑意,心裡暗暗盤算,這一開口,少要了不夠用,多要了,
她未必肯,多少胡弄一下,留些餘地給自己零花吧,如今經濟大權在她手中了。於是笑
道:「慶蕃和我說過,辦石印書局,訂機器,租廠房,雇工匠,買紙張,總得七千兩銀
子,另外還要周轉資金二千兩,所以想帶一萬兩去,餘下的一千兩供我自己日常用度,
連吃帶住,還有應酬都在內了,不算多吧?」

    若英笑道:「你也不要騙人了,這筆花帳我也不來細細審核,一萬就一萬兩吧,可
得撙節些用,不要有了錢就昏頭昏腦,把錢都用到女人身上了。凡事都須三思而行,一
則要為自己爭光,二則要為子孫著想,三則聽說上海租界壞人很多,切莫上當受騙。」

    「知道了,知道了,你竟把我當孩子哩。」

    通過了若英這一關,鐵雲又去稟告了大哥,說是去上海做生意,開辦一家石印書局,
孟熊道:「今後的事,都由你自己作主了。煙店歇業的事,不能全怪你,但是前車之鑒,
這回你必得處處小心。可惜親友中沒有人能助你一臂之力,我依然為你擔心。你辦事憑
一時衝動,瞻前不顧後,比如下棋,只算度自己如何取勝,卻不提防對方會怎樣反擊,
那是必輸無疑的,明白嗎?」

    「是,我都記住了,這次去上海,一定要將書局辦成,有個知交毛慶蕃,是己卯科
舉人,他在上海有熟人,有他介紹,諒必不會吃虧。」

    「那也罷了,你放心去吧。我看衡二太太很能幹,家中這一頭不必掛念,若有什麼
要緊的事我會照應的。」

    鐵雲又去稟過了老母,老太太說:「你不墨守祖產,還想自己出外做一番事業,這
個志氣很好,不過老太爺做官二十幾年,才有這些積蓄,你不要以為分家得來太易,隨
手揮霍,那就不是劉門的孝子了。」

    鐵雲又唯唯答應,然後才和二太太嘉麗告別。嘉麗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微笑道:
「老爺出門在外,沒有親人照應,一切保重。家裡的事,有若英妹妹撐著,你放心就是
了。」

    鐵雲兌了九千兩的銀票,隨身攜帶一千兩現銀,由李貴跟隨取道揚州,往訪毛慶蕃,
慶蕃已去上海了,留下短柬約鐵雲上海相見。鐵雲姑媽早已去世,鐵雲在表弟卞德銘家
住了幾天,渡江來到鎮江,手頭寬裕,人也神氣了,拜訪了幾處親族朋友,約了堂兄孟

彪,將來書局開業時,去上海管帳。說也緣份,就在一位朋友家中遇見了一位嬌小玲瓏
的姑娘,容貌柔麗,性情溫淑,姓茅,芳名瑞韻,還只有十八歲,一顰一笑,百般嫵媚,
魂靈兒頓時被她吸引住了。想當年,若英何嘗不同樣使他夢魂顛倒,然而十多年的夫妻,
習以為常,失去了新鮮感。今天忽然遇見了一位年輕十歲的美人,手中又有了錢,且離
開了家庭,無人約束,真是天緣巧合。鐵雲當即挽請那位朋友和女方家長說了,想娶瑞
韻為妻,女方知道鐵雲出身官宦之家,家貲豪富,人品也厚道,可是人已三十,必有妻
室,瑞韻怎肯做小,鐵雲又使出了賭神發咒的花招,說是元配早已去世,目前確無妻室,
女方不由得不相信,征得女兒同意,便應允了。鐵雲送去一大筆彩禮,時間緊湊,便在
鎮江臨時借了一所房屋,作為藏嬌之所,此事瞞得鐵桶也似,淮安家中無人知曉,因為
才把若英送走,得了家當,就在鎮江納妾,無論對若英,對老母、大哥都說不過去。他
在鎮江溫柔鄉中消磨了一個多月,怕慶蕃等人心焦,才帶了李貴匆匆趕往上海。到底寂
寞不得,立刻又在租界上租了一處公館,把瑞韻接到上海。日子一長,粗心的李貴漏了
底,瑞韻才知鐵雲在淮安老家不但元配夫人尚在,而且還有一房大姨太太。瑞韻這一氣
非同小可,和鐵雲又吵又鬧,三天三夜不曾進食,鐵雲一再賠罪,就差不曾下跪了。生
米已成熟飯,瑞韻無奈,只得提出必須分開居住,要按正室待遇,將來決不去淮安老家,
鐵雲爽快地答應了。然後定下心來,請慶蕃協助進行開辦石版印刷局的事。首先約見了
洋人辦的石印局華人管事,送了一筆酬金,請他代擬了開辦計劃和資金預算,列出採購
機器設備請單,介紹了熟悉石印技術的工匠,和兜攬印刷生意的跑街夥計,談妥了雇印
條件,然後向洋行定購全套石印設備和特製的油墨,又在蘇州河北原來美租界的鐵馬路
(今河南北路)租妥了一所雙開間二層樓房,樓下印刷兼堆貨,樓上辦公和住宿。

    慶蕃眼看諸事齊備,便向鐵雲告辭,說道:「現在只等機器到了,安裝好,就可以
開業了。目前香港到歐洲有了火輪船,比過去帆船一年才只能來回一次快得多了,然而
一來一往,總也須等三四個月,我先回揚州去了。不瞞你說,我會試了三次,也有些厭
倦了,後年己醜這一科我是志在必得,若再不中就死了這條心了。所以想收收心,閉戶
苦讀兩年再去作最後的一試。老弟初來上海,十裡洋場,人心詭詐,同行競爭又厲害,
若要站得住腳,必須全神貫注,千萬大意不得。第一,必須放下架子,親自坐鎮書局,
無論生意買賣,銀錢出入,或是印刷質地的好壞,職工品行才能,都得親自留意,才不
致被人矇騙上當。其次用人要慎重,特別是管帳的,現在用的是自己親戚,很好,那是
最靠得住的。其他職工都須立下保單,派人去保人處對保,萬一出了紕漏,才好著落保
人賠償。再則,公私錢財要分清,你雖是東家,投在書局的資金記上帳,就不能動用,
不能手頭緊了,就隨意抽用書局的款子,開了個例,就不得了。我聽到很多這樣的事,
一爿興旺發達的鋪子,只為老東家故世,小東家吃喝嫖賭,把店裡資金都抽走了去填窟
窿,結果關門大吉。我說這些,不嫌我嚕蘇吧?」

    鐵雲笑道:「老哥金玉良言,我是感激不盡哩。」

    慶蕃走了,到了來年初夏,石印設備從歐洲運到,新雇的工匠和跑街夥計都來報了
到,鎮江的堂兄孟彪也來上海做了帳房,又雇了一個送貨的雜工,一個廚子,書局掛牌
營業,題名石昌書局,暗寓昌大石版印刷的意思,專門印刷古今詩文小說,廉價出售,
並承印客戶交印的各種書籍畫報廣告雜件,頭上一兩個月外印件生意興隆,因為收費比
洋人低,交件比洋人快,書局上下一片歡欣,鐵雲尤其高興。不過不久他就鬧了經濟恐
慌,從淮安帶出來一萬兩銀子,娶了瑞韻,花了一千多兩,洋行抬高了石印機器的價格,
多付了幾百兩,在上海半年,花天酒地,又花去二三千兩,手頭所剩有限,既然開了店,
不好意思再問家裡要錢,只能從書局動腦筋。

    慶蕃關照他不能抽用書局資金,他就想了一條妙策,下了一紙手條,由書局每月發
給自己薪俸貳百兩白銀,而且從光緒十三年元月補起,一下子就從書局領走了一千兩銀
子。書局開辦之後,本來流動資金就不多,這一來更覺周轉不了,帳房孟彪聽說有光紙
將要漲價,勸說鐵雲多拿些錢出來囤一批貨,可是鐵雲拿不出來,洋人書局卻吃進了不
少。石昌書局的紙張成本大了,印刷加工費提高了,洋人還是老價錢,而且為了和華人
競爭,又添了一套石印設備。他們的印刷能力加大,印工便宜,交件快,石昌承印的顧
客都被洋人書局拉走了,只靠自己印一些書支撐門面,究竟銷路不大,利潤不多,難以
維持開銷。鐵雲束手無策,只得差李貴回淮安去再要了一萬兩銀子,重振旗鼓,添了資
本,降低了印刷費和洋人競爭,生意稍稍有些起色,鐵雲又花錢捐了個正五品候補同知,
為的是在花天酒地應酬場面中稍稍風光一些。

    不料事出意外,帳房孟彪私下裡翻印了別人新出的小說,被告到官裡,還登上了申
報,弄得非常狼狽。後來總算托朋友出面調停,賠了三百兩銀子了事。這本來傷不了書

局的元氣,可是孟彪見闖了禍,不好意思再做下去,無論如何不肯再幹,只得請熟人介
紹了新帳房。哪知此人貌似忠厚,其實十分奸詐,才做了兩個月,就串通了跑街夥計,
卷款潛逃。當時鐵雲大意,並不曾命此人取保,無法追回,不得不關門歇業,變賣了機
器設備,才只收回了二百兩銀子,帶出去的二萬兩銀子除了捐官就全完了。

    鐵雲與瑞韻帶了初生不久的兒子大紳離開上海,安頓瑞韻母子在鎮江租屋住下,然
後垂頭喪氣地與李貴回到了淮安。

    孟熊聽說兄弟回家來了,還以為是平常返鄉探望,正在等待相見,鐵雲捧著幾段袍
料來了。請了安,說道:「大哥,我回來了,這幾段袍料是從上海拋球場老介福綢布莊
買來孝敬大哥大嫂的,請收下吧。」

    孟熊笑道:「又難為你了。」

    放下袍料,鐵雲囁嚅著道:「大哥,兄弟出師不利,書局關了門了,特地向大哥請
罪來的。」

    孟熊吃驚道:「不是聽說幹得好好的,還要了銀子去擴充業務,怎麼突然歇掉了?」

    鐵雲大致說了經過,孟熊默然半晌,才道:「可惜,可惜,兩萬兩銀子丟進水裡了,
雖然分了家,你也不該拿銀子如此兒戲,須知老太爺得來可是不易啊,揮霍掉一文就少
一文,你不能不為妻兒著想。必是你辦事虎頭蛇尾,管理無方,輕易信人,以致一敗塗
地。」

    鐵雲捶著腦袋歎道:「兄弟也是非常懊惱,請大哥訓誡我吧,讓我好好記住這次教
訓。」

    孟熊歎道:「既然你自己醒悟懊悔了,我就不必多說了。我看你不是經商的料,張
軍門(張曜)從新疆回來多年,現在做了山東巡撫,他和老太爺交情深厚,不如你去濟
南見他,討個出身吧。」

    鐵雲沉思了一會,苦笑道:「我去求張中丞,他念在老太爺的情分,也許會應付我
一個小小的差使,那是沒有什麼出息的。毛遂自薦所以能成名,就因為他有長處,能使
孟嘗君刮目相看,脫穎而出,成為上賓。若是一般的食客,僅僅求得一席安身之處,孟
嘗君雖然收留,也不過置身於數千門客之中混碗飯吃,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所以我
想總要有個進身立功顯示才能的機會,然後去見中丞,方才會得重用,大哥,你說是嗎?」

    孟熊道:「你說得不錯。山東巡撫兼理黃河下游水利,你跟老太爺學過治河的學問,
本來可以在這方面上書效力。但是去年八月鄭州黃河決口,河水氾濫湧入窄窄的賈魯河
進入淮河,淹沒了鄭州和開封附近十多個縣份,聽說水深少者四五尺,多的達一二丈。
鄭州以下黃河斷了流,山東境內黃河都乾涸了,張中丞乘此機會上了奏摺,主張不要堵
塞鄭州決口,就讓黃河由淮入江,那麼山東就不用再為黃河氾濫煩惱了,所以你去了也
無事可做。前任河道總督成孚已被革職,繼任的李公(李鶴年)便是當年的河南巡撫,
你不如到開封河督衙門去投效。」

    鐵雲道:「河帥李公是老太爺的老上司,一向自以為精通河務,不易接受別人建議,
我去了也不會重用,且等堵口不成時,再獻策請戰,他才會倒屐相迎。」

    孟熊道:「也好,你就再等等吧,不過架子不要太拿足了,果真決口合龍了,保舉
有功人員的名單也上去了,你再去就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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