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一部 道台公子
劉成忠慧眼識英雄
惠濟河上游洪峰過後,開封城中積水漸漸退盡,入冬以後,天氣乾巴巴的久晴不雨。
若是刮起大風,無論是東南西北風,或是天罡地煞風,都會將西北高原或是東南黃河故
道鬆散的黃土捲入半空。騰騰挪挪,彌彌漫漫,天也昏了,地也黃了,就是那光華萬丈
的太陽老太爺也被它遮得睜不開眼,只好昏頭昏腦地打起瞌睡來了。以致下界凡夫俗子
看了,一齊呐喊起來:「好大的黃霧,你看天都黃了。」還以為是又回復到鴻濛初開,
宇宙洪荒,茹毛飲血的渾沌世界,或是齊天大聖孫悟空搗的鬼,要騙小妖的寶葫蘆,由
哪吒三太子借了真武大帝的皂雕旗,在南天門上這麼揮上幾揮,遮得日月無光,眾星不
明,說是把天都裝到假瓶中去了。但等風定天清,開封城外已是落下了松松的一層新的
沙土,一踩一個腳窩,這還不算厲害,若是在甘肅河西走廊緊鄰沙漠的安西縣城,那時
不知植樹退沙,年深歲久的大風沙把城門洞都堵住了,可歎也不!
此時惠濟河漸漸乾枯,有些地段竟然露出了淤淺的河床,正是挖泥治河的大好時光。
成忠率領一批治河員弁,進駐城南二裡處的吹台,成立了浚河大營,數萬民工在兩百多
裡長的惠濟河工地上揮鍬大戰,開河築堤,擔土運泥,密密的人頭如海浪般攢動,號子
聲,呐喊聲驚天動地,如同一場決定數百萬人命運的大決戰。成忠帶了隨員日日奔走在
河畔岸旁巡視指揮,雖則頂風戴月,日曬霜侵,累得又黑又瘦,看那河床漸寬漸深,不
由得昂揚興奮,一切辛苦都得到了補償。這其間,兩個兒子都到吹台來探望父親,孟熊
興趣不大,不幾天就稟辭回家了,孟鵬則賴著不肯走,父親眼一眨,就溜到工地上和民
工一齊歡笑著開河挖泥,似有無窮樂趣,弄得渾身汙濕,如同泥猴一般。
這天午後,府衙門上聽差拍馬奔來,在河岸邊找到了府台大人,說是有兩名貴客從
京師來訪。成忠看了名帖,一個是進士同年王文韶,另一個自稱後學吳大澂,卻不認得,
料想也是進士出身的。文韶字夔石,浙江杭州人,比成忠年輕十二歲,今年不過三十九
歲。成忠是二甲第三十五名,朝考後選入翰林院,文韶卻只是三甲三十三名,只做了個
戶部主事,相比之下,遜色多了。成忠外放做知府時,文韶還在戶部按時上衙門畫卯,
吃茶閒聊混日子,在京師一二百名員外郎中默默無聞。他為成忠設酒餞行時還著實發了
一通牢騷,對成忠做了四品黃堂太守公十分羡慕。不料此後短短七年,文韶不知怎麼時
來運來,先是升了郎中,竟又出類拔萃一步登天,放了正四品湖北安襄鄖荊道道台,怎
不叫京內外友人刮目相看。一個個都在心中納悶,王夔石貌不驚人,怎麼爬得那麼快,
有人說道:「你老哥不明白,他會做官。」「怎麼會做官?」「他從不得罪人,八面玲
瓏人緣好,什麼擔風險的事都不沾邊,尚書侍郎誰不喜歡他,出了缺,不照應他還給誰?」
也有人說:「你這番話也太挖苦了,王夔石究竟是有才具的,所以才得到上司的賞識。」
成忠和文韶都是江浙人士,在京中常有交往,兩家內眷也時時往來,成忠從北京報
房商人經營的京報(古稱邸報,或營門抄)上讀到文韶外放道台的消息,格外驚喜。由
京師去武昌湖北撫台衙門稟到,開封是必經之路,所以來吹台督工前叮囑太太好生款待
文韶夫婦,又吩咐門上但凡京中王大人來了。隨到隨稟。此時見了名帖,立刻攜了孟鵬
乘轎回城。文韶內眷已由成忠太太迎入內院,就下榻在西跨院客房中,文韶和大澂正坐
在花廳等候,成忠未進門就喊了起來:「夔石,我盼了你好久了,今天才到!」
文韶有一張和和氣氣、白得發亮的圓臉,淡淡的鬚眉,充滿了儒雅之氣,笑時一對
細眼眯成了縫,好似彌勒笑佛,言談舉止無棱無角,火氣全無。雖然年紀不大,已到了
爐火純青的地步,心中卻對什麼事都是極有數的,偶然施展些招數,定會博得上司歡心,
叫鋒芒畢露者吃驚。見了成忠,全無做了道台的官架,揖了又揖道:「子恕老大哥,數
載暌別,可把我想煞了。」
成忠連連還禮道:「年兄大人,不敢當,請上坐,受卑府一禮。」
文韶一把握住成忠的手臂,笑道:「老年兄別取笑了,千萬別再提什麼大人卑府,
我們還是知己的同年。來,來,我給你介紹這位當世不可多得的俊才!」
他把吳大澂引了過來相見,說道:「這是新科二甲五名及第選入翰林遮常館的吳賢
弟,名大澂,字清卿,對於金石文字之學都是極有講究的。這一次告假回蘇州接眷,繞
道到開封來探望一位知交朋友,所以和我一路作伴來了。」
成忠見大澂雖是新科進士,年齡卻已不小,大概只比文韶略小四五歲,高顴大眼,
瘦高個子,神采出眾,不覺贊道:
「好一位新科翰林,果然氣宇不凡。」
大澂一躬到地,說道:「晚生久仰老前輩清輝,特地隨了夔翁前輩前來請教。」
成忠忙還了禮,說道:「別過謙了,都請上炕坐吧,坐了好談。」
大澂再三不肯,還是讓兩位前輩上炕,自己坐在側前相陪。成忠笑道:「你們幸虧
這個時候來,若是早幾個月,開封城內城外一片大水,那才狼狽哩,所以正在趕緊治理
惠河,巴望明年太平無事。」
文韶道:「老哥一身風霜,踏踏實實為百姓辦好事,這才是真正的親民之官,吾輩
京官都該慚愧死了。」
成忠笑道:「年兄到了湖北做了道台,管了安陸、襄陽、鄖陽、刑門四個州府,局
面大了,將來大展懷抱,陳臬開藩都是指日可期的。兄弟年過半百,精力日衰,不過聊
盡人事罷了,只能看著年兄大人飛黃騰達了。」
文韶謙虛道:「子恕太自謙了,我在京中聽得軍機上的熟人說,欽差大臣、李中堂
(鴻章)和河南撫台的平撚保案中都有閣下的大名,因「剿辦撚匪」有功,已蒙軍機處
以道員記名,不久也就是一方的觀察了,何必過謙。兄弟雖則年歲略輕幾歲,其實精神
遠不如你老哥,又缺乏地方經驗,還得好好向你拜師請教哩。」
成忠大笑了,說道:「提起「剿撚」,我們都是受李中堂之賜,若不是他一舉平定
了東西撚,我這個知府縱然辦了些零星撚子,又有什麼作用?」
大澂恃才傲物,好發議論,雖是書生,卻好談兵,這時忍不住接嘴道:「平撚的事,
被曾中堂(國藩)搞糟了,他只會步兵對步兵,對付善打攻堅戰的長毛,在撚匪馬隊剽
疾奔突的騎兵面前,竟無能為力。李中堂是個聰明人,接他的手,稍好一些,但也花了
一年另八個月,拖延時間太長,實在是淮軍也有了暮氣,不如初成軍時那樣銳氣蓬勃,
肯賣力了,他這個淮軍統帥應該負責!至於左宮保(宗棠)更是糊塗,前堵後追,卻將
西撚從西北趕到京畿,幾乎打到了京師城下,多險!這回叨李中堂的光,賞還了革去的
頂戴,還加了個太子太保銜,實在太便宜他了。」
大澂說時,旁若無人,滔滔不絕地把曾左李三位「中興名臣」說得一無是處,成忠
不禁愕然,只覺此人太狂,怕他再說什麼不中聽的話,急忙攔斷道:「閣下高見,令人
驚佩,只是身在局外,不知局中人的難處,好在東撚西撚都平了,中間曲折也就不必細
究了。」
大澂這才覺得自己的話說多了,初交不便深辯,笑了一笑說道:「愧疚得很,晚生
放肆了。」
看那文韶,已經領教過大澂的高談雄辯,覺得他鋒芒太露,與自己的明哲保身之道
格格不入,何況現任湖廣總督正是李鴻章,他還要仰仗李中堂的賞識提拔,更不能隨便
附和大澂的抨擊。於是一邊聽著,一邊點頭晃腦含含糊糊地「嗯嗯啊啊」,不置可否。
這時成忠轉過話題向文韶道:「年兄此去湖北,總須先到武昌見過李中堂和撫台,
再去襄陽赴任吧?」湖北是全國少數幾個督撫同城的地方。
文韶笑道:「說來也巧,李中堂今年八月間入京覲見,那時我已奉了放缺的旨意,
還不曾出京。不揣冒昧,拿了手本去賢良寺寓所求見中堂,中堂賓客如雲,居然抽空兒
接見了兄弟,那氣度威嚴豪放,不愧是三軍統帥,「中興名臣」。他殷殷勖勉兄弟好好
做官,雖然京官外放缺少地方經驗,但是事在人為,沒有辦不好的,這幾句話是夠兄弟
終身受用了。中堂著實和兄弟談了好一會,方才端茶送客。」
成忠笑道:「我也有幸見過中堂多次,第一次是去年二月,李公接任欽差大臣後,
從徐州拔營來周家口督師,撫台大人親往帥營拜會,那時撚匪回竄河南、湖北,大軍圍
剿,戰事激烈,流動性也大,今天在河南開仗,過幾天就轉移到了湖北,糧草軍需徵集
運輸十萬火急,稍稍疏忽就會耽誤大事,革職丟腦袋都是說不定的。為此我曾多次前往
周家口大營晉見中堂,並在那邊先後耽擱了好些時日,聽候中堂差遣,幸而不曾貽誤軍
機,出過紕漏。那時候,只見轅門上文武官員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神色異常緊張。中
堂也憂心忡忡,說話直接了當,果斷乾脆,三言兩語就決斷了大事,端茶送客,決不哼
哼哈哈,拖泥帶水。一次聽說官軍在湖北安陸吃了敗仗,張鎮台(樹珊)陣亡,劉軍門
(銘傳)的紅頂花翎帽也丟了,狼狽得很;又一次聽說曾宮保(國荃)手下湘軍大將彭
毓橘也戰死了,真是古今罕見的惡戰啊。最後一次見到中堂是去年冬天東撚剛剛平定的
時候,撫台命我帶了幾色禮物和一封親筆書劄,前往山東濟甯欽差大營祝賀中堂奏凱。
當時濟甯城中車馬擁擠,盡是帶了親兵回城度歲的統兵大員,西撚則還在陝甘一帶徘徊。
欽差大營悠閒寧靜,迥和往日不同。李中堂有暇和我談了好多時候,真是大人先生,那
胸襟,那氣度,那學識,都是沒得說的了。可惜那時戰事剛剛結束,幕僚都閑著,我又
是現任知府,有官職在身,不然只要稍稍露出毛遂自薦的意思,中堂必定會把我也網羅
進了他的夾袋中,那就交了好運了。可是書生意氣,怎肯自貶身價,這也不過是說笑罷
了。話又扯得遠了,中堂此刻不知已到了武昌沒有?」
文韶道:「李中堂出京後還要回安徽合肥掃墓,然後去南京會見老師曾中堂,捉摸
兄弟去武昌時,他該到任了。」
成忠不住點首道:「年兄好福氣,遇上了這位威望極高的大人物做上司,將來閣下
的才幹被中堂慧眼看中了,來一個鯉魚跳龍門,由道台而臬台而藩司,那一路青雲直上,
簡直會快得令人眼花繚亂,跟也跟不上哩。」
文韶笑道:「老年兄拿我開心了,兄弟何德何能會被李中堂賞識。襄陽偏在湖北西
北角,哪如老哥處在中原之地,可以施展大才。」
「不不不,夕陽雖有餘暉,只是已近黃昏了。」成忠歎了口氣,望著文韶和大澂比
較年輕的面容,忽然心中一動。」大澂英氣勃勃固不消說,文韶雖然含蓄穩重得多,究
竟年輕了十多歲,也正是壯年有為的時候,自己最多再做十年官,到了六十來歲總該退
老林下了,那時孟熊、孟鵬剛剛二十出頭,初入仕途,正需人扶持,與其那時再寫信託
人照應,看人顏色,何如乘此時讓兩兄弟去來拜見。大澂剛中進士,前途難說,文韶卻
是穩能出人頭地的,若得他的提攜就放心了。」於是懷著托孤的蒼涼感情,命聽差將孟
熊、孟鵬叫了出來,向王、吳二人拱手道:「今日一見,天南地北,正不知何時再能相
逢,這兩個犬子,大的叫孟熊,今年十九歲,已入了學,尚未成器,小的喚孟鵬,十二
歲,更是稚嫩得很,他日倘蒙提攜,兄弟就感激不盡了。」
說罷命兩個兒子向年伯大人和吳叔叩頭請安。文韶受了半禮,大澂卻攔住了。文韶
敏感地意識到成忠的用意,平常在處理公務上,他常是模棱兩可,為自己留下寬綽的退
步,惟獨今天對成忠的話動了感情,愴然握住他的手,鄭重地說道:「老年兄放心,兄
弟一日在位,必不忘老哥的叮囑。兩位世兄文質彬彬,是個讀書種子,他日必能連科及
第,躋身朝堂,我拭目以待他們後來居上哩。」
成忠寬慰地笑了,緊緊握住文韶的手,連連點頭道:「感激,感激!」
李鴻章以淮軍統帥接替老師曾國藩而登大位,握國柄,王文韶沒有一兵一率,卻也
官運亨達,十年後居然做了軍機大臣,二十七年後接替在中日甲午之戰後下臺的李鴻章
而繼任直隸總督,當時誰曾料到?吳大澂後來在京師與張之洞、張佩綸、陳寶琛等評議
朝政,號稱清流派,也做到督撫大臣,還有過震動中外的驚人舉動,載諸史冊。王吳和
張曜三人都是晚清個性突出的一二品大員,這部書中將會告訴你,他們與劉鶚有著多麼
重要的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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