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一部 道台公子

《老殘遊記》中的莊宮保。且說一說他那有趣的發跡故事   


    清朝咸豐年間,江蘇吳江縣同裡鎮上住著一個日後與《老殘遊記》作者大有關係的
重要人物。若不是他的提攜,劉鶚生長南方,怎能在小說中把山東的風土人情、昏官酷
吏寫得那麼活靈活現,令人拍案叫絕。此人姓張名曜,乳名阿牛,猛大蟲似的一條大漢,
黑楞楞好一副水牛般魁梧結實的身坯,渾身肌肉疙瘩賽如鐵彈一般,比試石鎖石擔,力
大無窮,無人能勝得過。自幼家境貧寒,父母先後亡故,無人管教,長到二十歲頭上,
依然目不識丁,光棍一條。全憑一身蠻力,在鎮上一家碾米作坊為人舂米糊口,每次能
背米三四百斤,行走如飛,在街上橫衝直撞,見者無不駭怕。阿牛生性勇狠好鬥,又好
抱打不平,因此惹出了一條人命,只得帶了鄉親們湊集的十幾兩銀子,匆匆逃命到了河
南。他只聽說有個遠房表舅姓蒯的,名喚蒯賀蓀,在河南光州做個不入品的典史,多年
不通音信,不知還在否。無奈並無他處可以投奔,只得取道安徽六安進入河南境內淮河
上游的光州,本打算到州城(今潢川縣)去探聽,不料才到商城縣,便得悉蒯舅大爺已
經鑽營藩台的門路,署理固始知縣,於是興沖沖趕了一百多裡路來到史河和曲河交匯處
的固始縣城。蒯知縣對這位楞頭楞腦遠道前來投奔的窮親戚十分厭惡,每月給他一吊錢,
讓他自己在外謀生,張曜又幹起了賣力氣的苦活,為人舂米挑水,勉強糊飽肚子。

    這時農民起義的烽火燃遍大江南北,太平天國反清革命如火燎原,自廣西金田村起
義,迅速佔有長江中下游許多省份,建都南京,稱為天京。北方的農民軍則稱撚軍,崛
起于安徽、河南、山東及江蘇北部一帶。撚軍初起時,人員零星,每一股稱為「一撚子」。
咸豐五年,皖北撚首張樂行召集各地撚首會盟於安徽穎州府渦陽縣雉河集,被推為盟主,
組成撚軍,接受太平天國的領導,從此進入了大發展的時期。固始正處在撚軍活動中心
附近,很多貧苦農民參加了起義軍,也有不少頑固的財主鄉紳召募鄉勇,組成地主武裝,
稱為「團練」專與農民起義軍為敵,枉殺的平民百姓也不知有多少。張曜身強力壯,武
勇過人,又是個窮光蛋,本可參加撚軍去鬧革命,卻偏偏被縣城辦團練的鄉紳看中,推
為團董,聚集了三五百個無賴,日日操練,舞刀弄棒,十分興頭。張曜平地裡交了好運,
人人稱他張大哥,和鄉紳們平起平坐,大魚大肉,好不快活。

    不久,一路撚軍開到固始,分兵駐紮四門,攻打縣城。蒯知縣慌了手腳,縣中無兵
可守,他又只會做官撈錢,哪懂得帶兵打仗,縣衙三班捕快和幾百名團勇都被趕上城牆
禦敵,眼看撚軍人多勢眾,縣城早晚不守,蒯知縣急得手足無措,和師爺們商量如何退
敵。刑名師爺說:「僧親王(僧格林沁)的大軍就在穎州(今阜陽一帶),請賀翁趕快
備一份稟帖,派人去討援兵,遲了就來不及了。」

    錢谷師爺道:「援兵固然需要,只恐緩不濟急。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賀翁不
妨懸個千金之賞,召募勇士出城退敵。」

    蒯知縣聽了連連搖頭,他生平愛財如命,況且固始又是苦缺,搜刮民脂民膏得來不
易,怎肯輕易慷慨掏錢出來?因此沉吟猶豫,商量到半夜三更也不曾議出個名堂來,回
到後衙悶悶不樂。

    次日清早,女兒鳳仙來請晨安,蒯知縣見了美豔如花的女兒,忽然靈機一動,想道:
「錢財是我心上的肉,割了心疼,女兒卻遲早總是要嫁人的,何不以女兒為賞格,既省
了錢,又比銀子更能使人動心。」想定了,便和妻女商量,縣太太捨不得女兒,鳳仙也
不願意,蒯知縣老著面皮,直挺挺跪在女兒面前苦苦哀求,鳳仙沒奈何,只得痛哭流涕
地允了。

    蒯知縣來了精神,立即趕到簽押房,命文案老夫子寫了招賢紅榜,誰若殺退撚子,
守住城池,便以女兒下嫁。固始城中頗有人知道知縣小姐容貌出眾,紅榜貼了出去,頓
時轟動了大街小巷,誰不想伸長脖子,叼個天鵝肉嘗嘗。無奈敵眾我寡,強弱懸殊,望
著紅榜舔嘴咂舌,饞涎欲滴,卻沒本事揭這張榜。張曜不認得字,自有人講給他聽,一
個個嘻嘻哈哈攛掇他:「張大哥,縣大老爺這張紅榜,算來算去,只有看你的了,這份
豔福切莫錯過了。」講的人當作逗笑取樂,張曜卻當真起來,一躍而起,說道:「走,
跟老子揭榜去!」

    蒯知縣見揭榜的竟是目不識丁的傻大個兒張曜,不覺皺起眉頭,冷冷地說道:「張
曜,原來是你這小子!你有什麼能耐敢來揭榜?」

    「舅舅,別問我有什麼能耐,到時候把撚子殺退,保住縣城就是了。」

    「胡鬧!」蒯知縣氣呼呼地說道,「你以為紅榜有這麼好揭?三日不能退兵,就得
拿你問罪。姑念你遠道來投奔我,無知無識,放下紅榜,速速給我滾開,是你的造化。」

    張曜揚了一揚手中的紅榜,哈哈大笑道:「舅舅,您老別小看了人,鳳仙妹子是我
的了,今晚但聽好音吧。」

    張曜時來運轉,這一夜,他挑選了三百名身強膽壯的團勇,悄悄翻下城頭,從城外
荒僻處繞到撚軍背後,潛伏在雜草叢中,聽到城上三更梆子響,便呐喊著直沖撚軍營盤,
又縱火焚燒營帳,城上也鼓角響應,聲勢囂張。撚軍白天攻城辛苦,又欺城中兵力微弱,
不作提防,猛地裡從酣睡中驚醒過來,人喊馬嘶,還以為是僧格林沁的追兵下來了,慌
忙上馬抵敵。及至發現不過是城中一群練勇前來劫營,便不以為意,反用鐵騎將鄉勇團
團圍困起來,奮勇搏殺。張曜手揮大刀,驅兵衝擊,無奈步不敵騎,寡不敵眾,手下鄉
勇又不曾上過大陣,先自慌了手腳,胡亂揮刀招架,且戰且退,張曜縱有三頭六臂,也
難挽回敗局。

    正當萬分危急的當口,忽聽得遠處馬蹄聲奔馳急驟,如排山倒海傾瀉過來,撚軍首
領一聲呼哨,「僧大妖頭來了,快撤!」

    原來撚軍多用馬戰,以行動剽疾見長,來如電,去如風,見了官軍也不交鋒,回頭
便走,引誘官軍日夜追趕,乘他疲憊歇馬喘息的當兒,突然施個回馬槍,十九必勝。因
此清軍「剿撚」主帥僧親王終年追逐,撚軍卻越戰越多,越戰越勇。

    今晚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率領馬軍由安徽追擊撚軍進入河南,正不知撚軍去向,忽
得探報撚軍正在攻打固始,便追風逐電般趕了過來,遙見固始城外火光沖天,火影中兵
戈搏殺,極其勇悍,城上城下呼殺之聲震撼天地。僧格林沁驚異道:「小小固始縣,哪
有一支如此能戰的兵馬?」比及拍馬趕到,撚軍已吹響號角,轉眼撤得一個不剩。僧格
林沁駐馬詢問鄉勇:

    「爾等是哪一家的兵馬?」

    「回親王的話,咱是固始民團。」

    「是誰帶隊?」

    眾人呐喊:「張大哥快過來見王爺!」

    張曜大汗淋漓,急忙擠身過來打插請安道:「稟王爺,小人張曜是固始團練的團董,
給王爺請安!」

    僧王威嚴地打量了他一下,贊許地點點頭道:「好樣兒!有官銜嗎?」

    「沒……沒有。」

    「好,王爺賞你五品頂戴,還要保舉你做候補知縣,趕快招兩個營頭(一千人),
訓練個把月,拉出去跟王爺打「撚子」,立了功,王爺不會虧待你。」

    「謝王爺栽培!」張曜這一喜非同小可,趕緊趴在地上向僧王著著實實磕了七八個
響頭。

    僧格林沁在城外小駐片刻,蒯知縣撅著屁股,急急出城請安,欲邀親王進城歇宿,
並為大軍宰牛殺羊犒師,僧格林沁發現了撚軍蹤跡,怎肯停留,等待兵馬略齊,又驅兵
追趕撚軍去了。臨行時,隨軍文案師爺在一張空白告身上填了張曜的姓名,和「賞給五
品頂戴,以知縣候補,」兩行字,給蒯知縣過了目,交給了張曜,這就是日後做官的憑
證。當時軍情緊急,日日打仗,朝廷沒有那麼多的銀錢賞賜將士,若以官位獎賞,又哪
來如許空缺?因此授權統兵大帥,帶上許多空白告身,一場大戰下來,凡立功的都填給
告身,賞給虛銜,以資獎勵。日子久了,告身氾濫成災,僥倖不死的老兵都成了記名總
兵、提督,那空頭告身如同廢幣,永無得到實缺的可能,一品提督告身,到後來只能換
到幾筒鴉片過癮。誰知張曜則不然,有了僧王的賞識,河南地方兵力又極其薄弱,張曜
脫穎而出,官運亨通,扶搖直上,這是後話。

    蒯知縣見張曜立了大功,又蒙僧王提拔,不得不另眼相看,過了幾天,便讓他和女
兒鳳仙成親。新婚之夜,張曜吃得醉意醺然,自以為英雄娶美人,天低三尺,昂昂然挺
胸凸肚,欲進洞房。不料閨房緊閉,使女攔在門前,傳話道:「小姐吩咐,請問姑爺識
得字嗎?」

    這一問,戳著了張曜的痛處,頓時人矮了三分,酒也醒了三分,胸也平了,腹也收
了,結結巴巴說道:「這個,這個,小姐問這個幹嗎?

    丫頭抿嘴笑道:「姑爺敢莫是不識字的吧?小姐吩咐我教你認字,認出來了,才能
進洞房!」

    「乖乖,好了得!」張曜嚇得酒又醒了三分,慌忙打躬作揖道:「好丫頭,別作難
姑爺了,誰不知道老子目不識丁,行個好,開了門讓老子和小姐成了好事吧!」

    「什麼老子、老子的,我們家怎能抬個老子姑爺,且先把它改了!」

    張曜嘻嘻笑道:「實在是叫慣了,老子就改,就改!」

    丫頭笑得彎了腰,半晌才道:「好吧,我們且先認字,不認得幾個字休想見小姐!」

    使女抖開一幅宣紙,上面是小姐親筆題寫的兩行娟秀的端楷,丫頭指著字,一個個
唱道:「天大地大……。」

    張曜大著舌頭唱山歌般地跟著念道:「天大地大,沒有老子大!」

    「錯了,天大地大,沒有夫人大!」

    「怪了,怪了,老子才是一家之主,怎麼沒有夫人大?」

    使女啐道:「那好,那好,你若一口咬定是你大,那你就是你,小姐是小姐,還是
做你的光棍去吧。」說罷,背轉身便不理會了。

    張曜的酒意又醒了兩分,連連自己打嘴道:「老子錯了,老子糊塗,天底下哪有大
過夫人的?天大地大,哪有夫……夫人大!」

    使女噗哧一笑,回轉身道:「這就是了,現在教你念字:天,大,地,大……。」

    無奈張曜力大腦笨,跟著念全會,單認一個字,卻只是乾瞪眼,再也認不出來。教
了幾遍,丫頭也惱火了,只聽見小姐在房中發話道:「春兒,別跟他嚕蘇了,讓姑爺回
房去把字認熟了,三天之後再來應試!」

    丫頭把條幅朝張曜手中一塞,笑道:「姑爺聽清了吧,小姐吩咐你回去好好把這九
個字認熟了,三日之後再來應考!」

    張曜這一刻的酒意全消了,明知美人兒就在房中,卻是雙扉緊閉,叫他乾咽唾沫,
心癢難熬。虧他那雙腿能屈能伸,不知怎麼竟然撲通跪倒在地,朝著屋內喊道:「小姐
行個好,不,不,不,夫人行個好,饒恕了我吧,天大地大沒有夫人大,我服了你就是
了,快把房門打開吧!」

    屋裡傳出小姐嬌滴滴的回答:「蒯家書香門第,不招不識字的女婿,快回去好好用
功,三天之後再來!」

    如此三番四複的折磨,直等半個月後,兩個營頭的鄉勇都快招齊了,才蒙小姐皇恩
大赦,放他進了洞房。人也奇怪,愈是到手艱難的事,愈覺珍貴,在夫人面前,張曜平
時的粗暴性子不知哪裡去了,夫人說一是一,唯唯喏喏,再不敢違拗。夫人教他認字,
他又笨,讀了就忘,夫人嚴厲訓責,他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如蒙童對塾師,絲毫不敢
回嘴。一個月後,多虧他認得了西瓜大的幾筐字,不料帶兵出戰,三天后就全忘得幹幹
淨淨,依然目不識丁,弄得鳳仙一頓怒斥,無可如何,張曜雖然讀書不成,打仗的運氣
卻好,跟了僧親王頗打了一些硬仗,過了一年,蒯知縣任滿卸職回鄉,張曜當了固始知
縣,撚軍又來圍攻,要捉張曜報仇,這小子居然守城七十餘天不曾被攻破,為清廷立了
一功,蒙恩賞了霍欽巴圖魯稱號,(巴圖魯是滿語勇士的意思),於是升了知府,轉眼
升為道台。咸豐十一年竟又晉升河南布政使(即藩司,又稱藩台),做了二品大員。清
朝官制,不識字的武將,只能做武職官,最高可做總兵、提督,卻不能做文職。張曜做
知府、道台已是戰時權宜之計,批閱公文,全靠夫人,如今做了藩台,是撫台之下管理
一省民政財政的最高官員,又非道府知縣局限一個地方可比。來到開封上任,全省譁然,
有人告到河南巡撫嚴樹森那裡,說是京中軍機大臣好糊塗,讓不識字的人當一省藩司,
豈非笑話。嚴撫台卻頗有城府,笑了笑道:「老哥不必操心,兄弟知道這個張朗齋,有
個賢內助,十分有才氣,朗齋有了這位賢夫人,什麼官不能做?如果再打幾個勝仗,嘿
嘿,將來也許能坐到兄弟這把交椅哩。」「朗齋」是張曜做官後,夫人替他取的別字,
便於官場朋友之間稱呼。

    於是張曜穩穩當當地做他的藩司,兼帶統率二十個營頭,是河南地方軍的主力,允
文允武,好不顯赫。一手賣官放缺,一手吃空額,報花帳,官做大了,財也發了,這一
切全虧夫人鳳仙耳提面授,閨中指揮,因此更把夫人當作天神一般小心供奉,時時向同
寅和部下誇耀夫人的才幹,還問道:「你們怕老婆嗎?」

    都回答:「不怕。」

    「嘖嘖嘖!」張曜連連搖頭道,「好大膽,連老婆都不怕!」

    誰知張曜才做了幾個月藩司,忽然奉撫台大人緊急召見,交給他汝甯知府劉成忠一
份十萬火急的求援稟呈,說是「撚匪」陳大喜部數萬人馬圍攻汝寧府城,危在旦夕,命
他與總兵余際昌火速出兵援救。劉成忠是劉鶚的父親,那時小小劉鶚和一家人都在圍城
之中,眼睜睜等待援軍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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