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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小華大學畢業以後就結婚了,妻子是他的同班同學。當年的周玫幾乎是所有
的男生追逐的對象,杭小華經過一番努力終於得手,這大概要歸功於他那漂亮的舞
姿。當年,會跳舞的男生本就不多,舞姿瀟灑的就更加難得了。杭小華以跳舞為名
接近周玫,終於如願以償。這些自然是陳年往事了。如今他們的女兒已經上小學二
年級了,杭小華和周攻的婚姻生活也已經有十個年頭了。時間證明杭小華是一個合
格的丈夫,而周玫是稱職的妻子,他倆都十分熱衷於家庭生活。另外,時間也自有
它的妙用,就是使周玫不可遏止地變老了。杭小華卻隨著年歲的增長,越來越具有
風度,這從那些剛剛分配來他們單位的女大學生的眼神中即能看出。說杭小華是合
格稱職的丈夫包括他頂住了種種來自年輕女性的誘惑,一如既往地愛著他的家庭凋
玫和女兒。杭小華對一妻一妾的流行風尚十分反感。當然,這並不是說他作為男人
已心若止水,完全喪失了某種必要的虛榮。雖然杭小華仍然愛著周玫,但他深知這
樣的愛已完全不值得加以炫耀了。

    在一次大學校慶活動中,杭小華與周玫攜女兒前往,本以為會贏來一片羡慕的
目光,然而情形並非如此。那些未婚者或已經離異的男女似乎更引人注目。聰明的
人即使處於婚姻狀態也很明智地沒有帶老婆。自然,帶老婆的並不止杭小華一人,
別人帶的老婆至少都要比周玫年輕六到七歲,他們得意洋洋,招惹了不少令人忌妒
的目光。看來身邊有無女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與她們之間的年齡差距,這是投身
社會後是否成功的可靠標誌,完全可以鑒定此人混得好或不好。老婆越年輕的自然
混得越好,其次是沒有結婚的和已經離異者。像杭小華這樣帶著老婆孩子出現除了
像一段傷感的往事令人啼噓外就再無別的意義了。特別是那些當年追求周玫而未遂
的人,如今帶著他們年輕美貌的妻子前來,看上去就像是某種報復。這報復是針對
周玫的,也是針對杭小華這個當年不可一世的勝利者的。周玫就這樣在眾人的目光
中突然老去,其情景十分的恐怖和可怕。杭小華夫婦勉強參加完那些必須的活動後
便離開了母校,他們走得悄無聲息,幾乎沒有人意識到。

    校慶活動不過是一段插曲,杭小華雖有所感慨,隨後也就平靜了。他以一如既
往的穩健姿態投入到原先的日常生活中去,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於某機關大院,買
菜做飯,輔導女兒做作業,空閒時看看電視,每週一次與周玫做愛。除此之外有時
他也參加舞會。上文說到,當年在大學時杭小華是一個舞迷,這一嗜好一直保留到
結婚以後。當然,杭小華從不自己花錢買票,去那些以盈利為目的的歌舞廳或夜總
會。一來他捨不得花錢,二來,那些場合所流行的跳法他也不會。他是一個真正的
舞星,對迪斯科抽筋似的發洩向來嗤之以鼻。他的體力不允許這樣,而且也認為那
樣的跳法毫無美感和情調可言。杭小華覺得自己已經老了,混跡於那些比自己的女
兒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們中間成何體統?因此他雖然熱衷於跳舞但選擇有限,只能在
那些單位或某會議期間舉行的聯誼活動中露面。由於這樣的機會不多,杭小華十分
看重,幾乎在所有這樣的舞會上我們都能看見他翩翩的身影。他一曲不落,並且在
場的所有女士都會受到他熱情的邀請,輪番與其共舞,直跳得抗小華面紅耳赤,大
汗淋漓,幾乎虛脫。杭小華認為,這也是一種鍛練身體的好方法滁此之外就不需要
另擇時間鍛練了。周玫自然不能每次舞會都隨丈夫前往,得留一人在家照看女兒,
況且她本人對跳舞並不特別熱衷,當年之所以學舞不過是為了方便接近杭小華。現
在人已經到手,女兒都這麼大了,還跳什麼跳啊!當然周玫知道杭小華是真愛跳舞,
這一點與自己不同。她對他是絕對的信任和放心,不就是偶爾跳一次舞嗎?正當壯
年的丈夫有機會發洩一下總比整天門在家裡要好。周玫懂得因勢利導的重要,可見
她是一個多麼明智的女人。大家都認為杭小華這樣跳下去很危險,開始的時候他們
還提醒周玫,既然她置若罔聞,那他們就等著看好戲吧。可十年過去了,並無任何
事情發生。杭小華一如既往地在舞場上旋轉著,激情澎湃,英姿不減當年。
    杭小華從來不帶舞伴,由於舞姿出眾,從來不愁有人與之共舞。往往是一曲終
了,杭小華回到座位上,沒等他坐下,一曲就又開始了。他忙不迭地走下舞池,邀
請另一位女士。實際上舞曲間的停頓很短,他完全沒有必要離開舞池的,但每次他
都要走回來,試圖坐下,每次他都堅持表現出某種明確的中斷姿勢。他的屁股根本
就沒有挨著椅子,就又起身投入到新一輪的狂舞中去了。為什麼杭小華要不遺餘力
地走回來呢?是不自覺的習慣使然?或應將此看作一個成熟的舞者應該遵守的必要
規範?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打字員,無論她的手指如何敲擊,每次總得回到開始的
鍵位上。總而言之,杭小華在舞會上的所有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動作都只能證明他是
一個卓越的舞者,而不能說明其他。

    除了跳舞,杭小華就再無單獨活動了。而跳舞的習慣並非自那次校慶活動以後
才有,歷史乃源遠流長。當然杭小華還是有所變化,但並不體現在跳舞方面。校慶
活動期間他遇見了一個人,亦是當年的同學,叫成寅的。他們互留了電話號碼,回
來後經常通通電話。那成寅是個男的,是當年少數沒有追求過周玫的人之一,因而
與杭小華並無前嫌。成寅一直沒有結婚,十年過去後還是單身。杭小華是因為早婚
未離讓人小瞧,而成寅的身邊則沒有女人,因此校慶活動期間他倆都無任何風光可
言。由於這一原因,兩人走得很近,說了很多的話,這在當年是不可想像的。在學
校時成寅因長相醜陋,行為猥瑣,很少有人願意理睬他。當年的杭小華是全年級第
一風流瀟灑之人,自然想不到與成寅親近了。此刻杭小華為當年對對方的忽略而深
表歉疚,成寅卻很不以為然,時至今日他們之間居然產生了惺惺相借的感情,當真
是世事難料啊!當然,校慶以後兩人決定往來也不能;完全歸結為他們處境相似,
實際上他們的生活方式甚至是完全相反的,彼此間的投合是否可以理解為不同之處
的相互吸引呢?成寅沒有婚姻生活,因此他對杭小華、周玫的婚姻給予了無上肯定,
羡慕之情溢於言表,這可是其他同學所吝嗇表達的。而成寅在杭小華看來不愧是一
個特立獨行的英雄。「要麼將婚姻生活過到底,要麼像成寅這樣就是不結婚。最可
惡的是那些換老婆的人。有了老婆還要在外面養一個……」杭小華激動地說。

    他們通電話的內容無非是向對方通報彼此近來的生活,這中間既有令人羡慕的
幸福感受,同時也免不了苦惱,然而對他們而言幸福和苦惱並不是一樣的,甚至也
是相反的。因此在杭小華看來將他的生活與成寅的生活合二為一那才叫完整,否則
便是片面的、有所匾乏的。好在他有了這麼一個過著另一種生活的朋友,可以時常
通通電話,報道一些在他看來的奇聞異事,這總比只是盯著自己生活中的甘苦要強。
光是聽一聽成寅的風流韻事、與不同女人的交往杭小華已經覺得很過癮,雖然不能
親自實踐,總比一無所知要好。因此結交成寅這樣的朋友還是很重要的,有總比沒
有要好。

    杭小華尤其欣賞成寅對自己生活的自信。在別人看來破損不堪不屑一顧的日子
他卻過得快樂無比。雖然他倆的生活大相徑庭,各有苦樂,但機小華卻沒有對方的
那種自信。成寅表示,雖然他讚賞杭小華的生活態度,但如果讓他與對方交換的話,
那是絕無可能的。而杭小華卻無論如何說不出這麼牛逼的話來,即便嘴上這麼說,
心裡也不是這麼認為的。他倒是想擺脫一切羈絆,去過成寅那樣的日子,至少也得
有一段那種生活的體驗。由於兩人對各自生活的認識有了這些差異,逐漸地,杭小
華對自己的事便閉口不談了。他需要的只是傾聽,成寅信口開河的吹噓,他的猥褻
語調、黃色段子和那些似是而非的淫亂細節讓杭小華大為振奮,直聽得他面頰潮紅、
燥熱難當,其功用與他每次參加舞會相差無幾。在成寅的談論中N 市商業發達,遍
地都是小姐,金錢交易已成家常便飯。那兒的夜晚霓虹閃耀、香風陣陣,氣候溫暖
濕潤,流行歌曲在大街小巷回旋不已,一切都是那麼的柔軟怡人。每次通電話成寅
都讓杭小華去玩淋驗見識一番,他盡地主之誼。當然,每次抗小華都予以了堅定的
拒絕。由於態度過於堅定,倒讓成寅覺得有機可乘。他十分體諒地告訴對方;「一
時想不通也沒有關係,反正我一直在N 市,你隨時可來,來了不幹也行,看看老同
學。總不至於因為此地名聲不佳,你連來都不來吧?」杭小華十分感激成寅的周到,
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他當然不會真的去尋花問柳,但有必要保留這方面的權利,
引而不發是最佳狀態。要是所有的路都給堵死了,沒准他倒會幹出什麼讓自己後悔
的事情來。

    事情的轉折是杭小華去了N 市一趟,並非是應成寅之邀,相反杭小華得知成寅
要外出幾天這才決定啟程的。當時恰好有一個出差的機會,杭小華決定隻身前往,
實地考察一番。如果成寅尚在N 市,杭小華勢必要去見面,而這一見面恐怕就身不
由己了,到時候想脫身也為時已晚。如果不去見成寅,那也說不過去。因此杭小華
走得很是時候。會議間歇他擺脫了同事,獨自一人來到成寅家附近轉悠(按成寅給
的地址)。一旦進入這一街區他的感覺馬上不同,也許是先人為主的緣故吧?大約
是下午三點多鐘,街上的男女比例明顯失調,年輕的姑娘們在杭小華的眼前川流不
息。他並不是根據她們的穿著和模樣看出問題來的,而是著眼于人群的整體格局和
分佈。杭小華心想幸虧自己沒有晚上出來,否則的話即使沒有成寅他也會落人可怕
的陷阱。即便如此在一家商場門前他還是被一位女郎攔住了,對方問他幾點啦?杭
小華如實相告,為證明自己所言不虛還特地抬了抬手腕。那女郎就勢抓住他的手,
似乎為了將時間看得更真切些。她抓著抗小華的手腕,看了足有五秒鐘,似乎他那
張中年男人的臉上有著秘密的指針一樣。短暫或漫長的五秒鐘很快過去了,女郎道
一聲謝謝,摔掉杭小華的手揚長而去了。杭小華注視著她的背景,那背帶特長的小
包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她遠去的屁股。她到底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什麼?杭小華永遠不
得而知。但他終於反應過來:她是一個妓女。他與妓女終於有了正式的接觸,說了
話,說肌膚相親也不為過(她尖銳的指甲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依稀的印痕)。這怎
麼可能呢?太不可思議了!雖然實際接觸只有短短的幾秒,過後抗小華在那家商店
門前站了足有半小時。他望著女郎消失的方向悵然若失,很長時間裡都忘記放下那
條如今已不再相同的胳膊。杭小華就像商店門前佇立的時間雕像,極其深入地看著
手腕上的手錶。回到賓館後自然一夜未眠,那種激越的情緒一直持續到返回他所在
城市。

    這次遭遇杭小華不能向周玫說明,他耐心地等待著,直到成寅回到N 市。他們
在電話裡談了很久。成寅因未能見到杭小華而感到遺憾,杭小華連連道歉,後來一
想完全無此必要,乃是自己做賊心虛所致。他表現得如此謙卑還因為對對方更加尊
重了,成寅沒有說謊,以前電話裡講的都是實情。杭小華感動于他的誠實、坦率、
毫無欺瞞,更感動于成寅的生活如此的刺激不凡。以前杭小華只是聽說,並加以適
當想像,這回卻是實地體驗,其具體性和逼真感都是無法同日而語的。因此他說了
很多,又是恭維又是羡慕,疑惑加上分析,使他變得喋喋不休。如今杭小華的興趣
更廣泛了,理解力空前提高,要求對方講述更多的知識和精微之處,同時他多麼需
要一個真正的權威對自己的見聞和實踐給予大力的肯定,成寅正是這方面不可替代
的人選。

    從N 市回來後他們之間的通話更頻繁了,每次通話的時間也變長,大部分電話
是杭小華主動打過去的。成寅一如既往地邀請杭小華去玩——在他沒有離開的時候。
杭小華沒有像以前那樣斷然拒絕,而是避而不談此事。他需要時間消化目前所受的
刺激,對於他,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集中全部的精力。為使自己漸漸地平
靜下來,杭小華現在甚至連舞也不怎麼去跳了。

    杭小華遭遇那神秘女郎是在成寅家附近的街區,那地方不城不多,地處偏遠,
杭小華花了五十塊錢打的費才從所住的賓館抵達的。那兒有不少飯館、小商品市場,
但大都是個體經營。周圍的建築物也比較低矮,沒有超過五層的樓房。臨街的門面
由一些大棚或簡易房構成,馬路上車來人往,塵土飛揚。杭小華幸虧沒有找到成寅
的住處,否則的話會為其過分簡陋而吃驚的。成寅想想都感到後怕,這傢伙說來就
來。以前在電話裡他竭力邀請杭小華來此小住,不過是說說而已。之所以熱情有加,
是以對方不會貿然前往為前提的。成寅不願意讓老同學瞭解自己生活的真相,那樣
可就太沒有面子了。

    好在目前杭小華為遭遇妓女一事困擾,一時無暇顧及其他。這以後成寅仍一如
既往地邀請杭小華,但遠沒有以前那麼熱情了。他將杭小華來N 市的目的從體驗某
種生活偷偷地替換成與老朋友見面聊天。既然是見面聊天,放在哪裡都是可以的,
並不一定非得杭小華來看他,他去看望杭小華夫婦也是成立的。成寅因此抽空去了
杭小華夫婦所在的城市一趟,拜訪老同學,總算了卻了多年來的一個心願。

    杭小華夫婦設家宴招待他,另外,杭小華還陪著他逛了一次商業街。從街的這
頭一直走到街的那頭,他們一共進入了一家商店。在這家商店裡成寅看中了一條褲
子,試穿的時候機小華搶先付了款。成寅自然不允。為安慰對方杭小華給自己也買
了一條一模一樣的褲子,也就是說兩條褲子是一起付的款,再將自己那條的錢給對
方就顯得見外了。好在褲子並不貴,原料為棉夾雜某種化纖材料,式樣為直筒,顏
色似綠非綠,有些發灰,穿上後褲管的前方分別呈現出一條柔軟的褲縫。我之所以
不厭其煩地提到這兩條褲子,因為下文中它們還將出現。在此不贅。

    成寅心滿意足地回到家裡,以為上面的旅行會起到阻止杭小華來訪的作用。然
而他失算了。以前,當他竭力渲染自己的自由生活,請對方前來分享時杭小華就是
不來。而現在成寅根本不提自己的生活,只敘同學間的情義,對方反倒蠢蠢欲動了。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終於有一天杭小華再也不能滿足于成寅的搪塞,第二次來到
N 市。這一次他是鉚准了成寅沒有離開這才出發的(與前一次相反),事先並沒有
通知成寅(怕他聞訊後逃得不見蹤影)。杭小華給自己安排的藉口是一個會議(和
上次一樣)。突然有一天他就來到成寅的住處敲門,告訴對方會議已經結束,他特
意多留了兩天,來看看老同學。他把自己這一攤毫無保留地交給了成寅,任憑後者
如何處置。成寅所不願意的事終於發生了。

    首先是住所的寒酸簡陋暴露無遺。房子是租來的,家具一概來自舊貨市場,並
且已經用了十年以上。唯一的一張床上被子從來不折,散發出潮濕不佳的氣息。抽
水馬桶裡積著深褐色的老垢,沖水裝置已經壞了多年,須用一隻鐵皮水桶接水沖刷
大便。那樣的鐵皮水桶如今在市面上已經見不著了,幾乎是一件文物。如此等等抗
小華並不以為意。他在一張破沙發上坐下來,灰塵立刻騰得老高,使他使勁地打了
三四個噴嚏。為這幾個噴嚏杭小華不禁歡呼,連聲道:「太舒服了!太舒服了!」
弄得成寅十分迷惑,不知道這是在誇他的居住環境,還是在說噴嚏本身。好在杭小
華到達時已近傍晚,白日將盡,加上是初來乍到,一時間不好意思直奔主題。他連
誇成寅這裡自由自在,不像在自己家裡,一塵不染的像一個展廳。他透露周玫患有
嚴重的潔癖,如今他們的女兒也學會制止他在家裡抽煙了……。後來他們下樓去下
面的飯館吃飯,兩杯啤酒下肚杭小華已不能自禁,左顧右盼起來。成寅覺得他看飯
館服務員時的眼睛神很不對勁,說話的語調也變得十分輕浮——難道說杭小華把她
們當成雞了?這可是一個嚴重的失誤。因此成寅將抗小華匆匆拉離開了餐館,免得
鬧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情來。

    還好,杭小華沒有忘記買單。成寅作出一副要付帳的樣於,如果真的要他付帳
身上的錢肯定不夠。他很感謝杭小華有此買單的習慣,對未來幾天裡的開銷稍稍放
心。倒不是說成寅有多小氣,不願意花錢招待朋友,而是他根本就沒有錢。如果杭
小華事先通知他來N 市的話,說什麼也得借點錢,可對方來得如此匆忙,差一點就
暴露了他手頭桔據的情況。成寅很感激杭小華為自己掩飾,雖說後者並不是有心的。
既然由誰買單的規矩已經形成,往後的日子裡成寅只須做出掏錢包的動作來就行了,
即使錢包裡空空如也,他也不會因此感到心虛。

    成寅沒有領杭小華去他允諾的地方,他們直接上樓回到成寅的住處。一來,這
條路是他最熟悉的。二來,雖然成寅看出杭小華準備了足夠多的錢,可領他去花還
是於心不忍。好在後者剛剛抵達,雖說有幾杯酒壯膽也不好直接說出此行的目的。
他開始委婉地打聽此地夜生活的情況,成寅裝成無意識地說:目前風聲很緊,掃得
厲害,連自己這樣駕輕就熟的人一段時間裡都不敢問津了c 成寅說道,這回公安如
何的認真,下了決心,抓獲的小姐一律遣返原籍,嫖客不僅要罰款,同時得勞教半
年以上。如此聳人聽聞的消息聽得杭小華臉色煞白,幾乎酒醒。漫長的第一夜就這
樣對付過去了,杭小華被讓到成寅的大床上睡覺,而成寅勉強在客廳裡的沙發上棲
身。

    第二天他們起來很遲,沒吃早飯,短暫的上午很快就過去了。他們去外面找地
方吃午飯,飯後來到一家茶舍,擺開了聊天的架勢。由於前一天晚上成寅的恐嚇,
杭小華再也不提小姐的事了。他們只是喝茶、嗑瓜子,聊一些從前的破事兒,顯得
十分無精打彩。作為主人成寅不禁感到內疚,他提議去街上隨便走走,遊覽一番N
市的市容。就這樣他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一家歌舞廳。這家歌舞廳由防空洞改造而
成,位於地下,人口處裝飾成一自然洞穴的形狀。成寅、杭小華于下午三時左右進
入此地娛樂,顯得十分反常。和其他歌舞廳一樣,人夜以後這裡才有生意。此刻防
空洞裡漆黑一團,一陣陰風襲來不禁使他們打了一個寒戰。他們走過鋼板鋪就的路
面,嘣嘣的回聲不絕於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成寅像老手一樣地大聲吆喝:「有
人嗎?有小姐嗎?」櫃檯後面轉出一位面目模糊的中年婦女,摹然問道:「先生要
玩點什麼?唱歌嗎?」成寅說:「唱歌?那總得有小姐陪吧?」中年婦女說:「好
說好說,先生先請進去看看吧。」於是他們被領進一間側室,摁開燈,裡面竟然裝
潢一新,並且十分豪華。電視音響一應俱全,一張黑皮沙發沿牆放置,並順牆角拐
了過去,足夠坐上七八人。一位小姐在開燈的一刹那突然驚起,和他們打了一個照
面便消失不見了。由於她走得匆忙,煙缸上還留著沒有抽完的半截香煙,此刻香煙
嫋嫋,煙縷呈現出碧藍的筆直形狀。一隻背包被留在沙發上,顯然是小姐匆忙中未
及帶走的。成寅在沙發上坐下來,裝模作樣地撿起小姐的煙屁股來抽,過濾嘴上明
顯地沾有口紅,他並不以為意,甚至還有某種程度的得意。成寅作出一副資深嫖客
的模樣,實際上虛得要命,如果稍加注意就會發現他的手在不住戰抖。他一面抽煙
一面嚷嚷:「小姐呢?小姐呢?怎麼見我們一來就跑了?」中年婦女端進來兩杯綠
茶,說:「馬上去拷馬上去拷。」後來她也走了,包間裡只剩下成寅、杭小華兩人。
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很興奮,大聲地喧嘩著,山洞將他們的聲音傳回來以壯聲勢。到
後來他們覺得此間的唯一實體就是這些回聲了,甚至發聲的人也已消失。這地方的
確太大了,或者人太少了。迫於某種空間的壓力,他們說話時逐漸壓低了聲音,甚
至於過於低沉了,就像兩隻長期生活於地下的渺小動物。這期間有人在門口探了一
下頭,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人已經不見了。成寅又嚷:「小姐呢?小姐呢?」除了
回聲,並無人搭理他們。就這樣他們的氣焰漸漸地被消磨掉了。又過了大約十幾分
鐘,剛才從這裡離開的小姐回來了,一進來她就抓起自己包,並緊緊地抱在懷中。
成寅抓住機會和她說話,問她願不願意出臺?小姐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說她不知
道什麼叫出臺,又說不是已經去拷小姐了嗎?她明顯地戒備他們,並且急於擺脫,
一面說話一面向門邊挪動。可如果她真的要走,並沒有人攔住她,她為什麼要這麼
步步為營呢?她大可以一走了之,完全沒有必要向他們解釋什麼,小姐的反應十分
讓人奇怪。她一面後退一面說著不知所云的話,什麼馬上要過年了,她要趕回家鄉
去,可不能弄出什麼事情來,那就整歇。又說她的身份證在表姐那裡,而表姐住在
城南的某處,最近去旅遊了,不在家。如此等等,讓成寅、杭小華一頭水霧。後來
她終於退了出去(帶著她的包),並從此不見了蹤影。

    小姐走後再也沒有人進來,無論成寅怎麼嚷嚷都無濟於事。他們越坐越冷,越
坐越怕,終於十分不甘地站起身來,走出包間,來到陰森潮濕的地道裡。中年婦女
仍站在櫃檯後面,向他們露齒而笑,打招呼道:「不再坐坐啦?」直到走出防空洞
他們才想起來,人家沒有收他們的茶錢,以及包間費(他們在包間裡至少坐了有半
小時)。如果說店家想敲詐他們,顯然不是那麼回事。如果說是做生意,為何要這
麼鬼鬼祟祟?成寅說:「莫非他們把我們當老便了?」杭小華隨即反應過來,二人
當下指著對方的褲子不禁大笑失聲。問題自然出在褲子上。聰明的讀者朋友已經想
到,他倆穿著一模一樣的兩條褲子,這褲子是成寅去看杭小華時買的,後者統一付
的賬。再看上身,兩人都穿著深棕色的皮衣,成寅的那件是人造革夾克式的,杭小
華的較長,一直垂到胯下,是真正的年皮。雖然價格相去甚遠,遠遠一看大模樣也
差不了太多。再看二人的長相,一個濃眉大眼,臉呈國字形,一臉的正氣(杭小華),
一個獐頭鼠目,滿臉疙瘩和暗瘡,表情邪惡(成寅),這兩副嘴臉正是公安人員典
型的兩種長相,它們之外的類型即使有也不會太多。人家把成寅二人當成便衣警察
完全是有道理的,這從他們的褲子、皮衣、嘴臉從成貪肆無忌憚地大聲嚷嚷著要找
小姐的表現都可以得出這一結論,至於到底是哪種因素使店家確信無疑這就不得而
知了。沒做成嫖客,倒做了一回公安,如此經歷的確是匪夷所思的。它使成寅們明
白了一個道理:因時間地點條件的不同,人生的角色完全是可以互換的。從此他們
便以公安的自我感覺堅定地走上了嫖客之路。

    他們一連走訪了七八家歌舞廳和咖啡館,每到一處成寅都大聲嚷嚷:「有小姐
嗎?有小姐嗎?」每一次他都以這些地方沒有小姐為由退出來,成寅的意思很明白
:不是我沒有領你去找小姐,而是風聲太緊,小姐們都躲起來了。自從有了防空洞
的遭遇,杭小華對目前的嚴峻形勢已有基本的認識,在此惡劣的情況下成寅仍冒著
風險為他尋找小姐,怎能不令其感動呢?對成寅來說,大聲呼喚小姐的氣概既說明
了他在這方面的膽識,同時又不必真的面對小姐坐陪的尷尬局面,何樂而不為呢?
因此越是小姐們隱而不出,他越是執著地呼喚和尋找,成寅變得越來越有勁了。

    他們走進一家叫金邊的咖啡館,一進門成寅就嚷道:「有小姐嗎?」沒想到一
位中年婦女(又是中年婦女,並且長相與防空洞裡的那位極其相似)應聲而出,極
爽快地答道:「有有有。」她向邊上一指,說:「我們的小姐個個漂亮,包先生滿
意。」成寅、杭小華這才看見一張桌子上正聚著四五個小姐在打牌。聽見客人嚷嚷
她們停下手上的動作,回過頭來張望一番。成寅他們被看得心裡發毛,一時間不知
道說什麼是好。隨後小姐們轉過臉去繼續打牌,就像將要發生的事和她們毫無干係
一樣。中年婦女過來圓場,執意將成寅、杭小華拉近玩牌的小姐,以便能看出個美
醜究竟。成寅趁機對杭小華說:「你去挑人,我幫你去看地方。」說完掀開一道布
簾便走到後面去了。金邊內的有效空間其實很小,除進門處十來個平方的前廳(排
列著三四張桌子,其中的一桌小姐在打牌)外,門簾後面另有十幾個平方。這十幾
個平方被隔成兩半,中間是一條狹窄的走道。每一廂又用木板隔出數個極小的卡間,
裡面設一桌一椅。那椅子比一張普通的椅子要長,比兩張普通的椅子要短,直接鑲
嵌在木板上,如果兩個人坐進去只能採取緊密相擁的姿勢,或者一個人坐在另一個
的懷抱裡。

    成寅手持打火機去每個卡間裡察看一番,都不見有人。當他出來時杭小華仍站
在原處,老闆娘硬是將杭小華的手與一位小姐的手拉在了一起,她一面招呼著另一
位小姐,顯然是為成寅準備的。牌局已散,剩下的兩個小姐打著哈欠,用難聽的方
言相互笑駡著,一面收拾著自己的包,準備離開,顯然覺得這裡已經沒有她們的事
了。杭小華滿頭大汗,可憐兮兮的目光正向成寅求援。他的這副樣子不禁刺激了後
者。雖說和杭小華一樣,成寅並無更多的經驗可言,但此時此地卻不能退卻。關於
成寅是一個生手的秘密此刻變得如此重要和關鍵,既不能讓老闆娘看出來,以免被
人欺負和訛詐,也不能讓杭小華察覺,否則長期以來成寅營造的面子便會毀於一旦。
對成寅而言這實在是至關重要甚至是性命攸關的時刻,其嚴重性遠遠要大於杭小華
此刻面臨的考驗。好在後者的怯懦激勵了成寅,加上剛才去卡間裡轉悠了一番,使
成寅心神稍定。這時他做出了一個無比明智的決定:自己不要小姐。也就是說小姐
只需一名,用來陪伴成寅的朋友,也就是杭小華。而成寅之所以來這種地方完全是
為了盡地主之誼,其目的是為老同學保駕護航。

    自從成寅表示不要小姐,立刻體會到了無欲則剛的境界,為朋友積極張羅又說
明他是這方面的老手,深諳此道,潛臺詞甚至是玩得多了,已經厭倦,在別人看來
的新鮮刺激已不足以喚起他的熱情,就那麼回事。有了這樣的自我感覺,一切便順
理成章起來。成寅甚至要求另外兩位小姐慢走一步,讓他的朋友看看清楚,篩選後
再說。杭小華窘迫得不行,別說對幾位小姐加以仔細鑒別,就是坦然地看上兩眼也
不能夠。自從老闆娘將一位小姐的手塞在他手裡,他一直緊抓著不放。老闆娘問:
「不錯吧?我推薦的准沒有問題。」杭小華說:「不錯不錯。」完全像應聲蟲一樣。
成寅讓老闆娘不要干擾他朋友的思路,說:「不要緊張,看准了再說,不滿意就換。」
最後他反復問了杭小華幾遍:「看准了?」「看准了。」「就她了?」「就她了。」
成寅這才鄭重地對杭小華牽著的小姐說:「把我的朋友伺候好了,也算是給我一個
面子。」此言一出,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切都是那麼的流暢通順,如行雲流水,
誰又能想到成寅是第一次招呼小姐呢?看來他絕對是這方面的天才。以前只是由於
生活貧困有關的才能沒有機會得以發揮,這真是莫大的悲哀。當然,此刻經濟方面
的問題仍沒有得到根本的解決,否則的話他也不至於不給自己找一個小姐了。成寅
清楚自己的皮夾子裡沒錢,付不出小費,總不能讓杭小華來到N 市自己沒能請他還
要讓他出兩個人的嫖資吧?那也太說不過去了!杭小華請自己吃飯、喝茶倒也罷了,
煙酒不分家嘛。可小費總得個人擔待,沒聽說在這上面請客的。要是杭小華知道這
樣的規矩,自己掏腰包找小姐也不該有所抱怨。成寅沒錢,頂多不招小姐而已。退
一步想,幸虧如此,由於沒錢招小姐他才能做到如此鎮定。成寅不禁為自己絕處逢
生、另闢蹊徑、化被動為主動的能力而得意起來。看來一切事在人為,成寅因種種
原因而不能成為一名嫖客,卻意想不到地扮演了警察,此刻搖身一變,又成了名符
其實的皮條客。

    隨後杭小華和小姐走進裡面的卡間,成寅在前廳裡的一張桌子前坐下,餘下的
三位小姐不見了,只有老闆娘留下來陪成寅說話。她一直在勸成寅也找一位小姐,
後者擺手道:「沒意思,沒意思。」他問老闆娘近來生意如何?對方謙遜地說:
「就那麼回事,你不是看見了嗎?白天沒客人。」這樣交談幾句之後成寅便緘默不
語了。一來,他拿不准像現在這樣閒聊算不算陪坐?雖說對方是老闆娘,但風韻猶
存,親自坐台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一來言多必失,老闆娘可是一個見過市面的人,
閱人無數,要是被她看出破綻來那就麻煩了。好在她和他說話時並沒有坐在桌子旁,
而是站在吧台後面,因此也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坐台。成寅掉轉頭去,默默地注視
著窗外的街景和行人,以及過往的車輛,一面拍著隨身帶來的香煙。既像是在沉思,
又像在打盹,實際上他是在給杭小華放哨。店堂裡一時間寂然無聲,布帝后面也沒
有任何動靜。街市的喧囂通過門窗傳進來,老闆娘在成寅的身後翻著賬本。成寅一
連抽了六七根煙。突然,小姐從裡面的卡間裡出來,走到桌子前,向成寅借打火機
一用。成寅以為杭小華要抽煙,因此連同煙盒一起推過去,可小姐只拿了打火機便
回到簾子後面去了,讓成寅好生納悶。他正在奇怪,小姐從布簾後面探出頭來,向
他招手,說:「你的朋友叫你。」

    成寅離座走進布簾後面,走道裡一片漆黑——那打火機並沒有派上用場,既沒
用來點煙池沒有點燃桌子上的蠟燭。十幾秒後成寅的眼睛才有所適應,看見兩個蜷
縮在卡間裡的人形輪廓,四隻眼睛熠熠生輝,如同待在洞穴中的野獸。小姐坐在杭
小華的懷抱裡,身體不停地扭動著。對方的姿勢也很放鬆,一手摟著小姐的腰,一
手撫摸著她的臉蛋兒,表情卻很尷尬僵硬。這副表情顯然是針對成寅才有的,而浪
蕩的姿態說明在過去的半小時裡他們的進展。杭小華的臉上浮現出靦腆謙卑的怪笑,
難為情地說:「她說就在這裡……」「這裡?」成寅質疑道,「連個轉身的地方都
沒有,怎麼於呀?」小姐說:「沒事的,我們都這麼做慣了的。」

    接下來杭小華再無聲息。成寅代表他的朋友與小姐討論了各種幹事的可行性前
提。既然這裡能幹就沒有必要到別處去了,比如去別的地方開房間,又何必花那個
閒錢呢?況且杭小華已急不可待,就等成寅下令開始了。既然朋友如此信任,就更
不能不考慮到他的安樂(安全和快樂)。成寅堅持讓小姐領他去樓上的房間看一看。
那房間並非專門幹事的地方,乃是平日裡小姐們的起居之處,簡陋寒酸不用說,而
且與隔壁的某個顧客盈門的電器商店相通。除此之外後面只有一間廚房,是密封的,
油膩肮髒不堪。成寅無法設想他的朋友在鍋臺灶具間冰涼的磁磚上與女人做愛,即
便如此還得收高得不近情理的場地費,標準不下於四星級飯店裡的豪華套間。雖說
嫖資由杭小華自己出,但也不能讓人家把他當成冤大頭來欺負。就是小姐本人也認
為完全無此必要,就在卡間裡解決不就完了?何苦要那麼鋪張浪費呢?她之所以開
出一個天價不過是要阻止杭小華去別的地方。在她看來卡間裡最好,既便宜方使,
又因為空間窄小保暖不容易患上感冒。

    他們接著討論安全問題。成寅問小姐有沒有套子?小姐說沒有。但沒有套子的
情況並不能證明她不衛生,結論反而是相反的,因為「我們一般不和人家做愛,今
天想做是喜歡你的這個朋友。」小姐說:「要是不相信我沒有病的話,戴套子也行。
出了門左拐向前五十米就有一家藥店,有套子賣。」問題在於:誰去買套子?小姐
稱自己不便,因為與客人做愛是避著老闆娘的,她不允許,這樣進進出出老闆娘不
會不問。另外自己也不好意思,你說一個大姑娘去買避孕套人家會怎麼看?以後叫
她還怎麼做人?做愛可以,那是因為喜歡對方,可買套子,她的臉皮還沒有那麼厚。
讓客人自己去買套子那也說不過去。此間只有四個人,老闆娘自然不會去買了,因
此唯有成寅是合適的人選。當然小姐也知道這樣一來委屈了他,因此她說:「我求
求你啦,就算幫我一個忙!這是十塊錢,買套子足夠了,剩下的錢就不用給我了。」
小姐的手中突然就多出了一張紙幣,差一點沒戳到成寅的臉上。對後者來說這可真
是一個考驗,雖然今天他皮條客是當定了,但也不至於下賤到去給妓女買避孕工具。
一瞬之間成宣回憶起自己畢竟也是大學畢業,即便落魄潦倒至此畢竟也是一個知識
分子,偶爾客串一下皮條客那是沒有問題的,像真正的皮條客那樣徹底無我還是不
行。成寅自尊的感情被刺激起來,斷然拒絕了小姐的要求:「你搞設搞錯啊?要我
去給你買避孕套!」為報復這個侮辱了他的妓女成寅索性攪黃了她的生意。「這地
方有問題,太不正規了,不衛生也不安全,我們還是換地方吧。」他對杭小華說。
後者於是起身,整理好衣服跟著他出來了,將一臉沮喪的小姐留在卡間裡。雖說沒
有幹成,杭小華總算摸了幾把。此外他還得到了小姐的一個拷機號碼,被臨時寫在
一截手紙上面。這截手紙此刻被杭小華緊緊地攥在手心裡。

    成寅、杭小華走出金邊,外面已是滿目橙黃的夕照了。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
騎自行車的倍增,充耳一片鈴鐺聲,此刻正值下班時間。杭小華一步三回頭,很是
戀戀不捨,他的心情與氣憤的成寅頗為不同。為買避孕套的事成寅罵不絕口,杭小
華卻在小心地為小姐辯護。他說:「實際上不戴套子也行的。」成寅說:「你不怕
得病?」杭小華說:「她沒有病,我檢查過的。」原來小姐要打火機就是為了照給
杭小華看。他不僅仔仔細細地看了個究竟,還將手指送到鼻前喚了很久,沒覺出有
任何異味。成寅道:「你怎麼不早說呢!」他的眼前不禁浮現出一幅奇異的畫面:
黑暗之中那小姐將褲子褪至膝彎,盡力岔開雙腿,並親自在前方點燃了一朵火苗。
光影搖曳,杭小華俯下身去細看,一面用手指翻弄著。後來火苗熄滅,他的眼前一
片漆黑,但某種奇特的構造和精微的肌理卻停留在兩眼之間的腦際,熠熠生輝。火
苗再次燃起,與腦際中的畫面相互映照,對比和修正,努力掌握住變化多端的動態,
固定下來,加以儲存。成寅欣喜地拍了拍老同學的肩膀,說:「真有你的,不僅摸
了,而且看了,這一百塊錢小費花得值得!」杭小華於是深感幸福地笑了。

    「不過,」成寅話鋒一轉,「欣賞是一回事,做事是另一回事,一定要講究規
則,避孕套無論如何都是要戴的。連我這個王老五都不敢馬虎,何況你是個有家室
的人呢!」

    他們在街邊隨便吃了點東西,之後並沒有離開這條街。他們在人行道上徘徊,
暮色已經降臨,但時間尚早,N 市的夜生活還沒有開始。他們走進一家夜總會,嚷
嚷著要找小姐,沒有人理睬他們。於是他們自行摸上二樓,來到表演廳,裡面沒有
客人,幾個濃妝豔抹的小姐在吧臺上吃盒飯。見他們進來,一位小姐沒好氣地說:
「還沒有上班呢!」原來幹她們這行也有一定的作息時間,這是成寅他們沒有料到
的。可見N 市的娛樂業白天並不是最蕭條的,最蕭條的是現在,黃昏時分,隆重而
正式的夜生活開始之前。這真是一段難熬的時光啊!無論走到哪裡都沒有人理睬他
們、招呼他們。這個行當的所有從業人員,無論是小姐還是老闆,抑或是服務生、
皮條客都把他們當成了不懂規矩的莽漢,既不懂規矩又急不可待,的確是挺可笑的。

    由於無處可去,他們只好在街頭繼續遊蕩,欣賞著曖昧不已的夜色,然而心情
卻不那麼的輕鬆愉快,甚至有某種程度的壓抑。成寅沮喪地想:即使杭小華此行有
所收穫,那也與自己無關。他沒有錢招待遠道而來的朋友,只不過起了一個嚮導或
陪遊的作用。做人做到這份上也真夠窩囊的。加上馬不停蹄造成的疲勞,他對出人
於夜總會那樣的地方已沒有當初的熱情。暮色中行人來往不歇,有的還與他們擦肩
而過,不在意地碰著了他們。這些人心懷坦蕩,目的明確,兜裡有的是錢,與他們
錯過時竟流露出輕蔑之情,或者視而不見。成寅感到憤憤不平,他指著過往的行人
對抗小華說:「你看誰不順眼儘管上去揍,我絕不攔你,有什麼事我給你兜著。」
以這樣的方式招待朋友,實在也是出於無奈。如果抗小華真的很想揍人,同時又能
不被人接,那就真得感謝成寅了。這可是他的地盤,他的城市,行人民然也是屬￿
他的。「隨便揍,沒關係的。」成寅說。問題在於:杭小華是否有揍人的欲望?是
否覺得有此必要?如果他感受不到揍人的樂趣,揪住一個行人便打就成了一項艱巨
的任務了。杭小華問道:「我幹嘛要揍他們呢?」成寅就知道他會這麼說,也許,
正是因為此成寅才提出了揍人的設想。雖說杭小華生性溫良,不會參與街頭鬥毆,
但成寅畢竟邀請過他了。揍不揍是杭小華的事,對方的邀請卻是明白無誤的,杭小
華應該能分清這裡面的區別。也就是說即使他放棄揍人的權利也應該領成寅的情。
「不揍白不揍。」成寅說,言下之意,揍了那就值得了。他啟發杭小華道:「難道
你不覺得他們欠揍嗎?」杭小華老實地承認:「不覺得。」

    他們上了一輛出租車,成寅裝成外地遊客的模樣,用略帶口音的普通話問司機
:「哥們,有什麼地方好玩啊?」司機反問成寅:「你們要玩什麼?」成寅說:
「玩什麼?好玩的嘛。」司機道:「這年頭,各人的理解不同,有人覺得唱歌跳舞
好玩,有人喜歡洗桑拿,有人要打炮……」司機很上路子,說話慢悠悠的,也不失
必要的謹慎,看來是一個可以信託的人。成寅覺得沒有必要再裝神弄鬼,他坦率地
問:「N 市有沒有紅燈區?」司機回答:「紅燈區沒有,藍旗街倒有一條。」成寅
聞言一愣,隨即心領神會地說:「那就去藍旗街吧!」

    成寅為何一愣?自然是覺得頗為詫異。倒不是紅燈區等於藍旗街的說法讓人費
解,而是他住的地方恰恰在藍旗街上。雖然成寅在那兒住了多年,可一直不知道藍
旗街就是N 市的紅燈區。他曾在電話裡向杭小華吹噓自己的居住環境,不過是信口
開河而已,沒想到還真的不幸言中了,他住的地方如此得天獨厚。居住在紅燈區裡,
那可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呵,怎樣的一種光榮與夢想?不,怎樣的一種光榮與現實!
可惜多年來自己竟毫無察覺,真是荒廢時日了!可是,即使明白自己住在紅燈區裡,
那又能怎樣呢?沒有錢一切還是白搭。當然如果早知道自己身處何處,沒准會湧出
一股努力向上工作和掙錢的動力,如今也不至於在招待朋友時捉襟見肘的了。現在,
後悔也已經晚了。多年來他都忙活了些什麼呢?睡覺吃飯,靠給報紙副刊寫一點狗
屁文章勉強度日,跟在有錢的或有權的後面蹭一些小快樂。成寅尾隨他們出人了一
些場所(次數絕對有限),只顧埋頭走路,滿足於當下(襠下),從不抬頭看路以
及周圍的環境。他的想法很簡單:如果不是由別人領著,自己是絕對不會來這種地
方的。沒想到現在不僅自己要來,而且還作為嚮導,率領別人一起來了。自己當真
是鼠目寸光,胸無大志,只滿足借有限的素材吹噓美化自己。而事情一旦落實到實
處,馬上就原形畢露了。幸虧有了這個紅燈區是藍旗街的巧合,使成寅在老朋友面
前維持了必要的面子,證明自己以前在電話裡所言不虛。之所以冒充外地人,向司
機求教,不過是一個故意的小幽默。杭小華理應這樣理解他的朋友。成寅偷眼看去,
只見他的臉上浮現出某種自以為是和故作神秘的笑容。再看後視鏡中,司機的表情
與杭小華極為類似。人人都自以為是和故作神秘。只有成寅知道,他的自以為是和
故作神秘才是最終的和頂級的。在他的眼裡,車上的另外兩位不過是程度不同自以
為是和故作什麼的傻瓜。

    成寅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夜裡,他感覺到有隱隱約約的歌聲傳來,某種大功率
的音響震動著牆壁。音樂聲並不高亢,但十分強勁,有一種盲目而遲鈍的力量,使
他覺得自己所睡的沙發微微顫抖起來。看來歌舞廳就在他的附近、隔壁,以前他從
來沒有注意過。也許是因為房間的關係,當他睡在臥室裡的時候中間多隔了一堵牆,
樂聲因此就比較模糊了。當然如果有心還是能感覺到的。多年來他充耳不聞,已經
習慣了各種噪音,包括如此美妙的音樂。要不是那出租司機的提醒,他還真不知道
自己身處何處。此刻蜷縮在沙發上面,感受著那微妙而持續的震動,成寅激動得失
眠了。後來一聲警笛聲響,使他打了一個寒戰。當他明白是待在自己的家裡,雖然
不是他睡慣了的大床,但也是他的沙發,於是便放心了。

    警報聲響了近半小時,似乎有無數的警車向此間奔馳而來,尖銳而神經質的鳴
叫蓋住了歌廳的樂聲,讓成寅感到後怕。結合他們白大的活動和見聞,他斷定是一
次有針對性的掃黃行動。也許人家真是沖他們而來的,由於他們在金邊或防空洞露
出的馬腳,公安人員追蹤而至,抓獲他們歸案來了。成寅等了半天,並沒有以上的
事件發生。倒是警車聲響過,隔壁的歌舞廳便不再唱了,聽不見半點聲息。由此成
寅斷定警車並非沖他們而是沖他的鄰居而來的,也就是說他的鄰居肯定有問題。這
一事實不僅出租車司機已經指出,夜半的警笛聲再次加以了證明,如此一來自然是
確定無疑的了。可惜的是,他們覺悟得太晚。他們正打算養足精神,第二天前往訪
問,誰曾想那裡卻被及時地查封了。那淒厲的笛聲向他們指出了一條光明大道,卻
又戲弄似地告訴他們此路不通,成寅真有點不明白此間的奧妙了。他拿不准這笛聲
對他們而言到底是喜是悲?是喜,由於他們今晚倖免於難。是悲,明天肯定不能再
去了。一時間成寅悲欣交集,思緒萬千,乾脆披衣坐起,吸了近半包香煙。

    第二天成寅起得很晚。當他起來時杭小華已穿戴整齊,搬了一把椅子在陽臺上
靜靜地看書。杭小華已經下樓吃過早點了,並給成寅帶回來兩隻燒賣四隻菜包,裝
在一隻塑料袋中。他看著成寅將這些東西吃完,自己在一旁悠閒地抽著香煙。杭小
華耐心地等待著對方,一旦成寅吃飽喝足他們便可以出發了。

    成寅問杭小華夜裡是否聽見了警笛聲?後者說沒有。於是成寅向他描述了那警
笛如何的淒厲疹人,告訴他說這是一次掃黃行動無疑,隔壁的歌舞廳被掃了。「那
又怎樣?」杭小華弱智一般地張大了嘴巴。深夜響徹的警笛聲自然意味多多。成寅
耐心地向他的朋友一一道來。

    一,意味著他(杭小華)睡眠很好,沒有因此受到打攪,成寅在恭喜之餘不禁
羡慕。二,意味他(成寅)所言不虛,目前的確風聲很緊,杭小華來得完全不是時
候。三,意味他們逢凶化吉,大難不死。昨天若是他們乘興去了有關場所,與掃黃
的公安不期而遇,此刻恐怕已經在拘留所裡了。對成寅而言自然無所謂,要錢沒錢,
頂多於半年苦役。對杭小華來說那就太慘了,有錢也沒有用地得幹半年苦役,而且
還得通知單位和家庭,其後果不堪設想(開除公職、名譽掃地、妻離子散……)。
幸虧他們躲過了這一劫,怎麼能不可喜可賀呢?四,意味著他們今天的行動必須取
消。

    對於前面三點杭小華並無異議,甚至還表示了真誠的贊同。只是最後一點有些
出乎他的意外,「已經說好的事,怎麼……」他懾懦著說。成寅工於心計,把好話
說在前面,否則的話最後這點會弓!起更為強烈的反應。而現在由於前三點的平衡,
杭小華雖不樂意也只能接受現實,同意取消行動。成寅眼看著對方挺直的腰彎垂下
來,擦拭一新的皮鞋也馬上暗淡無光了。由於形勢嚴峻,他們不僅不再企盼晚上的
「大餐」,就是像昨天那樣逛逛咖啡館也屬不宜。唯一的做法就是待在家裡聊天,
以避風頭。杭小華徹底喪失了勇氣,甚至擔心起去火車站回家的這段路程來,如果
恰好巧遇金邊的那位小姐,向街邊的巡警指認他為嫖客,那可就完蛋了。如果杭小
華的N 市之行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那也沒有什麼,成寅有的是理由推委有關的責
任。但如果對方從此落下了病根,再也不嫖(他甚至都沒有嘗試過),就未免太過
分了。想到此處,成寅不禁起了憐憫之心,他想起金邊小姐留給杭小華的拷機號碼。
「我們為什麼不把她拷到這裡來呢?」他說。一來可避免主動出擊造成的危險,二
來,讓杭小華再見一面,使其脫敏。三,也是最重要的:打炮。一舉三得,何樂而
不為呢?

    杭小華此刻已經完全沒有了主張,在成寅的恐嚇和安慰下(又是恐嚇又是安慰)
已不知所措,除了接受對方的建議,交出紙條,就再不知道作何反應了。成寅於是
拿了紙條,在兩小時內下樓數次,去與金邊小姐聯繫。杭小華被反鎖在房間裡,每
次下樓成寅都十分謹慎地鎖上防盜門,讓杭小華感到十分的安全。他對後者說:
「你只管等著,醞釀情緒,別的就沒你的事了。」至於成寅為何不用自己的電話,
每次都不惜體力下樓去打拷機?這同樣說明了他的慎重態度,並非兒戲。杭小華看
在眼裡,其自信心和勇氣在跌落低谷之後又開始逐漸上升了。

    成寅最後一次回來帶著一位姑娘,從理論上說她應該是金邊的那位小姐,可抗
小華完全不認識了。也難怪,昨天他們始終待在黑暗裡,其間只是點燃過幾次打火
機,火苗過於微弱,點燃的時間也極為短暫,那有限的光明也是針對某一器官的。
也就是說杭小華對小姐某一器官的記憶要遠遠超過她的臉。這張臉,他只是想當然
地認為不會難看,甚至還很漂亮,此刻不禁大失所望了。小姐臉上的脂粉抹得很厚,
其上分別用紅黑二色勾勒出標誌般的嘴唇和眉毛,她的真實面容隱藏其後。也就是
說她戴著一張面具來到此地,唯一無法掩飾的是兩粒發黃的眼珠,正滴溜地轉個不
停。另外,兩瓣紅唇中的爛牙也無法上色,在有如石灰粉刷過的臉上閃現出黃中帶
綠的色澤。

    成寅將小姐讓進客廳的沙發裡,與杭小華並肩而坐。他反鎖了大門,在他們對
面的小沙發裡坐下。開始之前先聊一會兒天,這樣一可以安定各人的心神,二,也
可預先調節一番氣氛。杭小華心中有鬼,談話不能做到悠然自得,不一會兒就滿臉
潮紅,汗如雨下了。好在他還算殷勤,始終在找話說,不過說話時並不看著小姐,
而是逮著成寅說個沒完。談話的內容也不涉及男歡女愛、尋花問柳,而是大談工作、
子女,回憶大學生活,展望專業前景。成寅藉故走開幾次,剩下的兩人便緘默無語
了。然而他們就是不離開客廳,似乎要在沙發上坐一輩子。他們把這兒當成什麼了?
咖啡館?聊天室?當成了卡間?看來人們一旦習慣了某種方式就很難加以改變了。
難道他們準備在客廳裡就地解決?這裡的條件雖然強於昨天的卡間,但畢竟不如裝
備席夢思的臥室。後來成寅建議他們換一個地方聊,他向他們指出了那條通向臥室
的光明大道。這些本來都是應該杭小華主動的,但由於他機能性的癱瘓,成寅不得
不一切代勞了。

    他代表杭小華問小姐:「要不要洗洗?」由於天氣寒冷,自然不是指洗澡而是
指洗屁股或有關部分。小姐說:「來以前我已經洗過了。」真是一個爽快人,看來
她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成寅推操著杭小華,硬是將他弄進了臥室。小姐倒十分機
靈,早就進了房間,甚至都開始解褲帶了。即使這樣,成寅仍不能斷定:杭小華是
否需要他繼續幫忙?成寅將臥室的門眶啷帶上,叮囑裡面的人插上插銷,是小姐而
不是杭小華答應了一聲,這使成寅明白:他的朋友已經被小姐接管了。如果小姐不
準備幫助他,而成寅被擋在門外,就更加無能為力。成寅只有祈求小姐的良心。她
的職業道德和榮譽感。如果小姐願意幫助杭小華,扒光自己的衣服,再替對方寬衣
解帶,如果即便如此他仍然不知道該怎麼做,或者仍然硬不起來,那就真的太慘了!
不過,這種可能性不大。成寅如此擔憂他的朋友未免有些多餘和過分,也許並不能
完全歸結為友情的動機。他之所以如此擔憂和焦慮,是由於某種慣性,代勞慣了,
可到了某個階段卻被禁止進一步行動。成寅被擋在門外很是失落,心想:如果換了
自己早已是大功告成了。俗話說幫人幫到底,他理應幫助杭小華脫光小姐的衣服,
幫助他進行必要的前戲,甚至連做愛也由自己施行,代替杭小華抽動。射精,如果
這樣還算不算幫助朋友呢?當然不算。顯然這裡面有一個限度問題,「在限度以內
都算幫忙,限度以外就是為了自己。可這個限度到底是什麼呢?進行到何種地步才
算沒有逾越?關於這個限度,這個界線是大可商榷的,總而言之不能射精。至於說
這一界線等於一扇將自己隔絕在外面的臥室的門那也太絕對了。在進入臥室和進入
某處之間尚有很大的餘地,所謂幫忙的限度理應在這二者之間。一時間成寅思緒萬
千,他為不能繼續幫助杭小華而感到遺憾,又為自己不是對方而深深惋惜。然而,
這些都是沒有必要的多慮。此刻臥室裡傳出小姐尖銳的叫床聲,杭小華卻始終沉默
著,一聲不吭,這就更說明了他是一個實幹家,不善言辭,但在某些事情上卻是出
類拔革的。

    杭小華的沉默是前提,是第一因,而叫床聲雖然尖利卻是隨後的被動的,因此
越是高亢放肆就越證明了沉默的力量。一瞬之間杭小華的笨拙以及由此而來的屈辱
都被一掃而光,他以報復性的姿態沉默著,以沉默的攻擊性擊打著,使得身下的小
姐嘰哇亂叫,室外的成寅心神俱震。後者可悲地發現自己硬起來了,不是一般的硬,
而是硬得一塌糊塗,不得不伸出一隻手加以調整。

    約莫半小時後杭小華出來了,依然是那麼靦腆、恭歉,臉上堆滿抱歉或打攪的
笑容。他已經穿戴整齊,甚至過於整齊了,嚴絲合縫毫無破綻,真難以相信他剛剛
交媾過。這時成寅提出,他也想幹一次,杭小華明顯一愣,但由於已恢復到先前的
軟弱狀態,自然是無力反駁。成寅解釋說自己早有此意,並非是即興而為,兩個朋
友睡同一個女人,就會更加親密無間。他為加強朋友關係才決定這麼做的,性欲原
因倒在其次。況且他讓杭小華先來,已經是禮讓三先了,實行了待客之道。之所以
沒有事先說明,是怕杭小華謙讓。即使從衛生角度考慮,也應該是杭小華在先,這
樣就避免了從成寅那裡傳染疾病的可能。後者過慣了單身生活,有什麼病都不奇怪。
而成寅對抗小華則絕對放心。這種放心基於某種道德高度的認識,在他看來杭小華
是一個十分檢點自律的人,熱愛老婆、看重家庭,一般不會亂來。既然杭小華熱愛
老婆、看重家庭,對金邊小姐這樣的女人自然是無所謂了。讓這樣一個無所謂的女
人充當一回男人件友誼的橋樑是抬舉了她,杭小華總不至於反對吧?

    再者,即使杭小華有病,傳染了成寅,那也沒有什麼。有病看病,這是一件多
麼單純的事?他無須為老婆家庭負責,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老婆家庭。即使患了不治
之症(比如愛滋病)那也沒有什麼,為了友情成寅一向無所畏懼。如果他得了不治
之症不是說明杭小華也已不治了嗎?分享艱難和不幸正是朋友應盡的義務,誰叫他
們朋友一場呢?快樂也是一樣,需要分享。如果杭小華快活了一把而成寅一無所得
前者定然會感到內疚,為使杭小華不至良心不安成寅也得幹上一把。沒有其他小姐
就只能一物多用,反正他成寅不會在乎。

    如此等等,雖然內容龐雜,邏輯古怪,成寅總算能做到言簡意賅。況且在某些
問題上他與杭小華有相當的默契,有的話並未明說,後者已經感覺到了。杭小華只
是擔心,小姐未必願意。成寅說:「這你就放心啦,我自有辦法。」說完他走進臥
室,小姐仍然躺在被子下面,不過已經開始摸索著穿衣服了。成寅說:「且慢。」
他去打了半盆熱水,端進來,對小姐說:「洗一洗。」後者並沒有拒絕,坦然地在
成寅面前蹲下,撅著屁股洗起來。完了成寅將用過的水端出去倒掉,並晾好毛巾。
小姐為他的殷勤所感動,連聲說道:「謝謝謝謝。」她以為此人天生溫柔,招待朋
友不辭勞苦甚至屈尊俯就,不僅事前一切代勞,事後也幫忙料理,只是將那中間的
快樂時光留給別人。而他的朋友,相比之下卻頗為差勁,事前不知所措,幹完後立
馬穿衣服走人,甚至連句溫存的話也沒有,只知道埋頭幹活,不過活倒也真是幹得
不錯。這兩個朋友如果能結合起來,合為一人那就完美無缺了,可算得上是一等的
嫖客。小姐正在感歎,發現成寅開始解自己的皮帶。她疑惑地問:「你想幹嘛?」
成寅說:「你說呢?還能幹嘛?」小姐立刻表示反對,說她太疲倦了,還是下次再
說吧。成寅就責怪她愚蠢,想不開,有錢不掙那不是傻瓜嗎?他告訴小姐他們會付
雙倍的費用,也就是說她的收入比只與一個人做要增加一倍,而掙錢這回事哪有不
吃苦受累的?這些小姐自然明白,何況事已至此,她想不做也沒有那麼容易。她只
是感到十分遺憾,以為碰到了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沒想到和別的男人沒有什麼兩樣。
這一打擊雖比較抽象模糊,但不無深刻之處,使得小姐對世界的看法都因此有了些
許改變。以前她認為好男人還是有的,只是自己沒有碰到。現在她總算明白了,即
使讓自己碰上了,最終也將證明不過是一個無恥的嫖客。因此她雖然別無選擇地和
成寅做了一把,但其熱情程度卻遠不及與杭小華的那次。況且她剛剛做過,暫時並
無需要,因此在整個過程中幾乎睡著了。難怪後來兩個朋友談論彼此的感受,對小
姐的評價截然不同。杭小華十分感戴小姐的熱情賣力,而成寅則指責其毫無職業道
德感的故意的冷漠,在小姐的問題上兩人發生了嚴重分歧。

    此刻成寅匆匆完事,為未能使小姐發出快活的呻吟而感到十分沮喪。也就是說,
在與杭小華的較量中他無可置疑地落於了下風。又是嫉妒又是忿懣,使他幾乎無力
穿衣起床了。成寅賴在床上不起,儘量拖延著時間,好在另一指標上勝過他的朋友。
杭小華雖然將小姐幹得高潮迭起,但時間畢竟有限,如果成寅能晚於半小時從臥室
裡出來,至少在持久性方面可略勝一籌。可小姐並不配合,剛一完事就醒了,她胡
亂扯下一截手紙擦了擦下身便開始穿衣服。這就使成寅更不平衡了,他想不通的是
:為什麼同是幹活,完了以後她願意待在杭小華身邊不起,急於離開的是對方?而
現在想走的卻是小姐,他成寅情願在床上多躺一會兒?小姐自然有她的解釋,時間
不早了,她還得趕回去上班,除非成寅願意加時間,也就是說得再出一人次的小費。
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再做了,生理上受不了,已經到達極限了。也就是說成寅得再
出四百塊錢,才能使小姐待在身邊不起床,而且還不能真幹。小姐的條件未免苛刻,
但也不無道理可言。問題並不在於她過於精明、不吃虧,甚至想佔便宜,而是,成
寅的的確確再也拿不出四百塊錢來了。在決定幹活以前他就已經算好,今天的小費
由他一人承擔,不僅要付自己的嫖資,杭小華的費用他也一併擔待。

    成寅不是沒有錢嗎?的確如此,無論他的皮夾裡還是整個房間裡都找不出八百
人民幣(兩個人的嫖資),即使是翻箱倒櫃掘地三尺你也將一無所獲,別說八百就
是四百也絕對沒有。成寅現在的錢不足四十元,與一次應付的小費相去甚遠。然而
這是說人民幣。人民幣以外的錢他倒有一張,卷成一小條藏在衣櫃下層抽屜裡的一
只灰色絲襪裡,已經有三年了。

    這是一張面值一百的美元,是成寅多年來給境外華人刊物投稿的僅有的收穫。
在此之前在此之後他的散文作品均未在國外發表過,雖然其投稿活動從沒有間斷。
也就是說,成寅的文章每次都是一式二份,一份投國內報刊,一份投往國外。比較
而言,國內採用的多,而國外採用的少。國內稿件的採用率大約為百分之二十,而
國外的百分比原先是0 ,後來為五百分之一(投稿五百次後終於用了一篇)。再往
後雖然華人刊物再也沒有用過,但成寅的投稿熱情卻絲毫也沒有減弱,因此到目前
為止國外投稿命中率仍處於進一步的下降中,此刻大約為百分之O 點一了,也就是
千分之一。成寅並不以為意,因為國外用稿的目的並不在於用稿本身,它的直接後
果是國內用稿變得更為容易了。現在每次投稿時成寅都會寫上「本人發表散文兩百
餘篇,另有作品見於海外刊物」的字樣。雖然說得含糊,但絕對不是撒謊。至於國
外用稿的收入他倒不是那麼看中的。雖說他手頭桔據,生活貧寒,一百美元到手後
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使用。他也想將其兌換成人民幣,用以補貼日常生活,可有人
勸他說:「這可是硬通貨,不會貶值,和人民幣的匯率每天看漲,還是留著它以備
不時之需吧!」於是成寅將一百美元塞人一隻舊襪筒中,自己寧願借債度日也絕不
動用,到後來他幾乎忘記了這一百美元的存在。如今由於某種惡性刺激(小姐的叫
床和杭小華的沉默),他的思維不禁被激活了,摹然想起這一百美元,不禁大喜過
望。他想到他們說的「不時之需」,現在顯然就是了。他的下面堅硬如鐵,缺的就
是四百塊錢。一百美元,按照目前的匯率大約可兌換八百元人民幣,只多不少,當
然多也多不到哪裡去。而八百人民幣恰好是兩個人的嫖資,真是天意如此。成寅不
僅能使自己柔軟下來,而且還將掙回面子。他打定主意為杭小華代付小費,雖然這
與規矩似乎不合。他想起買褲子的事情來,杭小華為使他不至推辭也買了一條一模
一樣的褲子。對方能做到如此溫柔體貼,他成寅為何就不能呢?雖然一條褲子的價
格不到兩百,而一炮的單價四百有餘,這只能說明成寅是一個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
人,而不能說明其他。這樣一想,就更堅定了成寅幹一把的想法。如果他不幹,光
為杭小華付錢,且不說一百美元不好找零,就是好找,如此明顯的殷勤對方多半接
受不了。如果成寅自己也於了一把,杭小華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如果他執意要將
四百塊錢退給對方就未免過於見外了。如果他真的要這麼做,成寅就將上次買褲子
的錢退給他,顯然,那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杭小華就得無條件地接受成寅的款待。
到後來成寅也真是覺得做一把不完全是由於性欲,更重要的、首先的是為了朋友間
的情義。為了這份友情不得不如此,甚至都有了某種勉為其難的意思。特別是結束
之後,成寅回憶不起事前強烈的交媾欲望,並且由於幹得並不成功月隨義上的目的
因此就變得更加明確實在了。

    成寅毫不猶豫地背轉身去,在衣櫃裡摸索了一番,然後將一百美元交到小姐手
上。「美元?」小姐驚呼道,她的欣喜之情一掠而過,隨後疑惑地問:「是真的嗎?」
「那還有假!」成寅得意地說。小姐的意思並不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為收到一百
美元而如墜夢中,她懷疑的是美元本身的真偽,並非收到美元這一事實。小姐帶著
美元來到客廳裡。請杭小華加以鑒別,顯然她對他的信任要遠勝於對成寅的信任。
後者看似殷勤慷慨,誰知道又在揭什麼鬼呢!比較而言還是杭小華敦厚老實,就是
做愛也很實在,不像成寅玩那麼多的花樣,真幹起來沒幾下子就完了。由於職業習
慣,小姐擅長于從做愛中判斷一個男人。況且她現在無依無靠,除了在兩人中選擇
一個較為信任的就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杭小華果然沒有辜負小姐的期望,接過美
元又是搓揉又是對著窗戶打量,其認真態度和務實精神一如他做愛一般,使小姐稍
稍放心。鑒別的結果這的確是一張真鈔,面值一百美元,可兌換八百五十七點幾人
民幣。至於說到美元相對人民幣的好處,那倒不需要杭小華多費口舌,小姐知道得
清清爽爽,僅就收入一項而言,她也可多得五十多元(人民幣)。還有它是硬通貨,
可保值增值。它硬得一塌糊塗,至於到底硬到何種程度,小姐心中自然有數,顯然
是柔軟的人民幣所無法相比的。因此鑒別活動一完,她一把抓過美元,以意想不到
的速度將其藏人了身體的某一部位,並與之結合為一體了,再也難以找到。

    杭小華提出由他來付小費,也就是說收回美元,支出人民幣。他與成寅為此事
爭執不下。只是到了這關鍵時刻小姐才堅定地站在了成寅一邊,她對抗小華說:
「你們都是朋友,誰給還不都是一個樣?何必這樣爭來爭去的呢。」成寅說:「看
看看看,小姐都這麼說了,你就別爭了,兔得給人家看笑話。下次你再請我不就結
了?」此刻他十分感激小姐,她將美元藏得不見蹤跡,除非再次將小姐扒光,美元
才會出現用阿不是只收一張一百美元就能解決的問題。好在杭小華一時並沒有再扒
光小姐的需要,他只是說說而已。於是小姐帶著那張無跡可尋的美元下樓打車去了。
此外她向成寅索要了二十元錢打的費,他很慷慨地給了她。

    小姐走後,杭小華和成寅繼續為付小費的事爭論了一會兒,不過時間不長,杭
小華便妥協了。他收起錢包,對成寅說:「這樣也好,免得回去後周玫檢查我的皮
夾子,這筆支出無法交待。」成寅說:「就是就是,周攻的警惕性是有道理的,男
人總歸是男人,如果能控制對方花錢,壞也壞不到哪裡去。周玫這樣做是完全必要
的。」杭小華說:「我這個人又不會撒謊,對她更是從來沒有說過假話。」成寅說
:「像你這樣的人一說謊肯定被老婆看破倒時候周玫打電話來問我我也得跟著說謊,
那就對不住老同學了。」「那小姐的小費我就暫時不給你了。」杭小華說,「就算
我欠你四百吧,不過這錢總歸是要還的,你得答應。」成寅說:「再說再說。」他
不禁提起那次買褲子的事,杭小華表示性質不一樣。杭小華的意思是:成寅能借錢
給自己已經感激不盡了,況且他拿出來的是美元,而還的時候只有人民幣了。杭小
華的意思是成宣已經為自己擔待了很多,如此情義足以抵消那條微不足道的褲子了。
成寅不僅借錢給他,更重要的是使他嘗試了新的生活,如此恩德真是無以回報。經
過此事,杭小華又能安于原先平淡而溫馨的家庭生活了,甚至,他已經開始體會到
了它的好處。他為嫖娼的事對周玫深感內疚,為不得已的撒謊而感到滿懷歉意。這
種微妙的內疚感和歉意在長期的夫妻生活中不可或缺,使配偶們更加珍惜彼此之間
的感情。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成寅挽救了杭小華的家庭。自己做出了如此善行而一
無所知,這就更加令人感動了。

    杭小華千恩萬謝,簡直把成寅當成了一個義人。與此相比,四百塊錢當然不足
掛齒,還與不還並不重要,就是還了也完全不能報答成寅的一番恩情。聽杭小華的
意思是不打算還了,成寅因此稍稍放心。

    杭小華走後約一周,成寅收到了一筆四百元的匯款,不用說是杭小華寄來的,
成寅自然也知道這筆錢的由來。在寄款附言欄裡杭小華一筆一劃地寫道:千金難買
朋友情美元硬過人民幣成寅取出錢約金邊小姐回來又幹了一把,並將匯款附言留下,
保存至今,以志紀念。

    1999.12.23——2000.5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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