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冬文集                   花花傳奇

    

    花花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貓咪,它來我們家的時候是一隻小貓——剛斷奶不久,
和別的小貓沒什麼兩樣。它被裝在一隻鞋盒裡帶到我們家,後來,那鞋盒便成了它
過於寬大的床。花花小的時候活潑好動,一點也看不出來是一隻與眾不同的貓。是
的,它的確是一隻漂亮的小貓,但與別的漂亮的小貓沒有本質的區別。它的美不過
是一隻小貓的美,遠沒有達到令人費解的程度。後來花花長大了,它的美就超出了
貓的範圍,怎麼看都像是一個人,當然是像那些稱得上美人兒的人。

    這麼說,你一定以為花花是一隻母貓,但你錯了。它是一隻公貓,並且終其一
生沒有婚配過,也就是說它始終是童子之身,它的美因而就更加非同凡響了。它沒
有漂亮的母貓的那種嬌媚,花花的美是尖銳逼人的,讓人不敢正視,它自己反倒渾
然不覺。如果它是一個人,我們多半會從旁窺視它,而避免與其正面接觸。可花花
是一隻貓,看著它的時候我們盡可以肆無忌憚了。儘管它神秘的目光讓我們害怕,
但我們安慰自己說:這不過是一隻貓,一隻古怪的貓而已。況且,我們是看著它長
大的。

    花花小的時候,看不出任何異常。喜歡玩各種繩子、小球,在房間裡跳來竄去。
在桌子下面尋找魚骨頭,有時不小心被主人踩著,花花發出一聲襂人的慘叫。由於
它太小,不易引起人們的注意,而且它也不像後來那麼小心謹慎,凡事大大咧咧、
不知深淺。當時的花花是初生牛犢,在那些粗大的圓柱般的人腿間活動一點也不知
道害怕。

    我常常躺在床上,在被子下面蜷起雙腿,一座柔軟的大山便出現了。花花向山
頂猛衝,或是在山腳下屏息凝神,伏下身去,猶如出沒于非洲平原的真正的大型貓
科動物。我的手也加入進來,它是另一種自然界裡不曾有的奇異動物,進攻或是後
撤,飛翔、降落,花花並不認為那是我的手。它對待它的態度極為認真,毫不懈怠。
後來花花終於能將我的手與本人聯繫起來加以考慮,至少它明白:我的手是受我這
個人控制的。我這個人雖然體積龐大(相對小貓而言)但並無惡意,甚至對它頗為
關愛。由於我的手與花花的體積相仿,它便把它當成了玩伴。高興的時候,花花會
和我的手玩上一陣,若遇花花缺乏興致,我的手怎麼逗弄它也無濟於事,即便我使
那人造的大山全面崩塌也沒用。被掀下被子的花花聳聳肩抖抖毛便揚長而去了。

    花花逐漸長大,失去了小貓那樣的對世界的好奇心。不過它依然愛動,不同的
是節奏如今完全由自己掌握。到目前為止它仍然是一隻小貓—一準確地說是一隻半
大不大的貓,花花是什麼時候由於何種原因變得與眾不同已很難說清。童年時代發
生的事一定是至關重要的。遺憾的是在此期間我曾離家外出數月,至於到底發生了
什麼就不得而知了。退一萬步說,即使當時我留在家裡沒走,發生在花花身上的事
我亦不能盡數知道。它畢竟是一隻貓,生活在床下牆腳,與我活動的天地大相徑庭。
況且它也不會說人話,貓的心思與需要,即便觀察得再細緻人微也不是人類所能完
全瞭解的。反正,當我再次回到家裡來的時候,花花就變了,變得十分反常怪異,
令人難以理解。

    我外出的時間其實不長,三四個月,最多也不超過半年。半年,相對於貓的生
命時間就是好幾年。也就是說,對花花而言,我一去就是數年,這數年正是花花成
長的關鍵時期。如果落實在人身上,也許就是人格形成的重要階段。古話說:七歲
看到老,就是這個意思。在花花的「人格」形成時期我恰好不在它的身邊,這期間
定然發生了一些對它來說至關重要對我們而言無足輕重的事。這樣的事一定發生過,
但已不可能全面追溯了。
    最可疑的一次,是樓下鄰居家的孩子來借花花。

    那孩子未到學齡,兒童喜歡動物乃是天性,況且孩子的父親是我哥哥的同事,
他媽媽是我嫂子的朋友,平時兩家來往密切,關係非同一般。孩子來借貓,我嫂子
雖然心裡不願意,但也沒有理由拒絕。她將花花鄭重地交到可可(借貓的孩子)手
上,後者抱著毛茸茸的一團,下樓去了。我嫂子雖然放心不下,亦不能跟去照料,
如果那樣便顯得太過小氣了。她只是反復叮嚀不可喂生魚腸子給花花,並重複了讓
可可按時歸還的話,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樓道,回到房間裡。兩小時以後可可上樓
敲門還貓,比約定的時間甚至還有所提前,他准是玩厭了——孩子和貓一樣都沒有
長性。花花從可可的懷抱中竄出,飛快地跑過客廳鑽入床下不見了。雖然花花神情
驚慌,但我嫂子注意到它皮毛無損,安然無恙。直到第二天早上花花也沒有嘔吐,
說明可可並沒有給它吃生魚腸子。但它就是縮在床下不肯出來,並且發出一種前所
未聞的淒厲的怪叫。我嫂子無論怎樣呼喚它都無濟於事,無論怎樣溫言軟語也是白
搭,到後來我嫂子已是淚水盈盈了。她一面吸鼻子一面用小勺敲著貓食盆的邊沿,
那裡面盛著牛奶,後來換上了魚湯、整條的紅燒鯽魚。

    無人知道花花被借出的兩小時內到底發生了什麼,從此之後花花的性情大變,
走上了一條非同一般的怪貓之路。它再也不敢遊蕩於桌腿和活動的人腿之間了,即
便是家裡人平時也難以知道它的所在,即使知道它在何處也無法接近。誰都知道我
們家養了一隻小貓,但無人見到過它真實的身影。來人是憑藉一股特殊的氣味得知
我們家養貓這一事實的,而非我們故意捏造,但要追溯那氣味的來源卻幾無可能。
越是如此就越激發了孩子們的好奇心,他們在我們家各處呼喚不停。我嫂子作為花
花的主人有時也幫著呼喚,但她放心得很,因為知道即使是她親自出馬花花也不會
輕易現身。隨客人到來的那些孩子爬高上低,甚至翻箱倒櫃,我嫂子在一旁暗自好
笑。她知道花花已經躲藏好,它是一隻聰明的小貓,藏身的地方是那些愚蠢的孩子
不可能想到的。我嫂子本人也不願猜測花花究竟藏在哪裡,如果她知道了確切的地
點會擔驚受怕的,所以不如不知道,不如無條件地信任花花。我媽突發奇想,說以
後可將存摺藏在花花藏身的地方,萬一盜賊光顧也可減少損失……

    花花雖然是我們家養的貓,但它直接屬￿我嫂子。養貓的主意是她的,平時,
照料花花最多的也是她,她直接對花花的一切負責。除我嫂子之外的全家人只是幫
忙而已,盡其所能,並無具體的義務。花花由於受了刺激,到處拉屎撒尿,它選擇
的方便地點都很隱蔽,而且更換不停。我嫂子負責打掃花花的排泄物,這已經夠令
人蹙眉的了,況且還得將排泄物事先找出。如上所述,花花是一個捉迷藏的高手,
它能將自己隱藏得無跡可尋,何況是一泡比它的體積小得多的貓屎。如果是一泡貓
尿,就更無體積可言。我嫂子完全是憑嗅覺,將它們找出來的。每天她都得讓我哥
哥或我幫忙,移動立櫃書櫥,掀起床板棕綳。她掃除貓屎,用幹煤渣吸走貓尿,還
要將被污染的物件拿去洗淨晾乾。從此我們家毫無整潔可言,甚至混亂一片,家具
在房間的中央橫七豎八擠成一堆,永遠像剛剛搬來或即將搬走—一搬家公司的卡車
正在樓下等候。在此充滿臨時感的居住環境中人的情緒不免受到影響,花花卻如魚
得水。那些年裡我們家有如荒野叢林,人類難以有下足之地,空氣中永遠彌漫著貓
科動物特有的腥臊氣味。時曠日久,神經逐漸受到麻痹,到後來那氣味已很淡漠,
幾乎聞不出來。鼻子的靈敏度大大降低了,此時再要將一泡貓屎準確地找出已非一
件易事,要花費比原先更多的時間和遭遇更多的失敗。由於自知鼻子不如以前那麼
管用,我嫂子時刻都在懷疑存在被她遺漏的事物。她成天疑神疑鬼的,東瞧西看,
一面吸著鼻子,並且就此養成了習慣,像長年不愈的感冒患者。

    也有美好動人的時刻,我嫂子坐在桌子旁,懷抱著花花,後者四腳朝天,露出
粉色的肚皮。我嫂子聚精會神給花花捉跳蚤。桌子上放著一碗清水,我嫂子每捉住
一個先用兩片指甲擠死,然後再移到指尖上浸人水中。半小時以後水面上黑乎乎的
一片,都是從花花身上捉出來的跳蚤。花花身上的跳蚤似乎無窮無盡,因此我嫂子
總是有機會為它服務,那溫馨感人的一幕一再重現。這時我們家裡的人除了我嫂子
已無人可以接觸花花,即便是我嫂子雙手上也留下了花花利瓜的道道血痕。我嫂子
不以為然也不去注射狂犬疫苗。我哥哥恐嚇她說:狂犬病毒的潛伏期最長為二十年,
二十年中說不定哪天就會發作。我嫂子反駁說:花花潔身自好從不與外界接觸屈此
不可能傳染上狂犬病Z 它之所以連家裡人都咬,行為乖僻,乃是心理原因,與病毒
並無關係。花花躺在我嫂子的臂彎裡就像一個嬰兒,它是那麼的漂亮,兩眼瞪得老
圓,任憑我嫂子的手指在它的肚皮上翻找,將其上的軟毛撥過來撥過去。花花看起
來很舒服,甚至閉上了眼睛,喉嚨裡似乎還發出了咕嗜聲,可你千萬別給它的假相
矇騙了。說不定就在這時——在你完全放鬆毫無戒備的情況下,在這催眠曲般和平
的畫面中,那繈褓中無助的嬰兒會突然躍起,伸出它那可怕的利爪。有一次我嫂子
精力過於集中,頭垂得太低,差一點沒被花花挖出眼珠。就這樣,她的鼻子還是被
抓破了,並留下了一道永久性的傷疤。我嫂子照料花花的工作不僅繁重,而且充滿
危險,難怪需要心無旁騖呢!

    她除了上班就是照顧花花,如今我嫂子很少有時間做家務,燒飯的事也不知不
覺地交給了我媽。我媽六十多歲,身體亦不好,以前,只是在廚房裡當當我嫂子的
下手。如今我媽在廚房裡掌勺,掂動著碩大的炒鍋,我嫂子甚至連下手也不做。從
上街買菜開始,我媽全包了,最後洗碗也是她老人家。考慮到我媽是獨養女,從小
不會幹家務,能做到這一步已很不易。她享了一輩子的福,到老了竟然還要下廚房,
伺候媳婦吃喝。開始的時候我媽沒回過味兒來,還感到挺自豪——一如今終於可以
獨當一面主持廚房做出一桌飯菜來,居然也能頓頓花樣翻新。我嫂子一個勁地誇我
媽做得好吃,她自己是自愧不如。我哥哥和我也只好隨聲附和。一段時間以來我媽
做飯的積極性很高。我嫂子每天也下廚房,那是為了花花。她在火上熬貓魚腸子,
直熬得房間裡臭氣熏天,人人掩鼻。但有時,我嫂子煮的貓食也香氣四溢,那是她
上街親自採購的新鮮小魚,買回來後還能在臉盆裡遊。每逢節假日我嫂子都要親自
採買,親自下廚房烹調,最後親自洗淨灶具碗盞,但這一切都與我們(包括她本人)
的飲食無關。為及時給花花做飯,有時她會與我媽爭奪廚房。我媽上了年紀行動不
免遲緩。更不應該的是我嫂子所做的貓食,其香氣蓋過了我媽做的人飯,讓我們不
禁垂涎欲滴。一次我哥哥將我嫂子做的貓食吃了一勺,並大誇我媽做得好吃。另一
次我嘗了一口我媽做的糖醋魚,難吃無比便以為是花花的晚飯。有了這兩次誤會,
我媽做飯的熱情就一落千丈了,她再也無力像真正的大師傅那樣掂動炒菜的鐵鍋了。

    我嫂子不幫我媽做事不是故意的。她成天圍著花花轉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我
媽。如果她不管花花我媽不是還得管?如果她不做貓食我媽做的人飯不是還得分一
份給花花?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媽天生對小蟲子敏感。夏天的時候如
果房間裡有一隻蚊子她就睡不著覺,如果身上被咬了一個包我媽會癢得徹夜難眠。
對蚊蟲有強烈反應的她竟然特別招惹蚊子,如果有一房間的人蚊子只盯著我媽咬,
對他人而言我媽是天然優良的避蚊器。蚊子尚且如此,跳蚤就更苦不堪言了。自從
養了花花以後我媽的身上也是一道道的血痕,當然那不是花花抓的,而是我媽自己
所為,是她抓撓跳蚤叮咬的包塊所致,因而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花花。看著我媽為花
花所累,我嫂子深感內疚,除了花更多的時間捉拿花花身上的跳蚤別無它法。將花
花拋棄送人是絕無可能的。我媽已經看出:我嫂子對待花花的態度就像對自己的兒
子。她老人家與我嫂子都是深明大義有知識的女人,如果不是因為花花,其婆媳關
系將融洽得一塌糊塗。

    關鍵在於花花,而關鍵的關鍵是花花身上層出不窮的跳蚤。我嫂子也曾買了貓
咪樂——種防止跳蚤的藥物項圈,給花花戴上。結果,跳蚤是從花花身上逃走了,
花花是免遭其苦了,是樂了,但逃走的跳蚤並沒有被消滅,它們四散而去,最後在
我媽的被褥上集合。我媽並沒有戴什麼貓咪樂,其後果可想而知。她老人家可比花
花難辦多了,既沒有貓咪樂項圈,也無人終日為她捉拿跳蚤。看著我媽那遍體鱗傷
被自己抓得慘不忍睹的身體我嫂子沒辦法識好將貓咪樂從花花的脖子上除去。大部
分跳蚤聞訊後返回花花的皮毛上生活,但仍有一小部分留了下來。雖說一隻跳蚤一
個咬包足以讓我媽徹夜不眠,但她剛從幾百隻跳蚤數千咬包下解放出來,雖然身上
仍活動著十來隻跳蚤仍有幾十個咬包,她還是感到鬆快。也就是說我媽忍受跳蚤的
能力在逐漸增強。看著我嫂子日以繼夜地在燈下勤懇地捉拿跳蚤,我媽也不便再說
什麼。

    我哥哥作為孝子發誓要乾淨徹底地消滅所有的跳蚤,在它們從花花身上逃走之
前就全部殲滅之。他拿來一罐殺滅蒼蠅、蟑螂及各類蚊蟲的噴霧劑,對準花花就是
一陣狂噴。花花發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怪叫。它沒有逃進床下櫥後這樣的地方,而是
跳上窗臺。也許攻擊來自於房間內部,花花覺得此間已找不到安全,因此才向外逃
竄的。我們家位於七樓,幸好窗戶上蒙著一層塑料窗紗,否則花花不顧一切地跳將
出去,後果不堪設想。它扒著窗紗,由於前進受阻只得向上猛躥。花花的前肢已將
紗窗鉤破,利爪將全身的重量吊住,下肢仍在執拉個不停。它四肢張開,突現於窗
戶具有的長方形的光亮中,我們的眼睛由於逆光,只見花花的一個黑乎乎的背影。
花花上下不得,發出聲聲慘叫。我哥哥手持噴霧器,將其噴了個正著。含有很濃的
敵敵畏氣味的藥霧在房間裡飄散開去,並凝成水滴從花花精濕的皮毛上滴落下來。
我哥哥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況且面對兇悍的花花此乃是不可多得的良機(它將
自己固定在窗戶中央無法動彈)。我哥哥盡情地噴射,消耗了大半罐藥水。花花的
叫聲轉而微弱,它幾乎姿勢不變地掉落到窗戶下面的地板上。

    我哥哥自知闖下大禍,盡其所能地投入到對花花的施救中。他用清水沖洗花花,
換了一盆又一盆的水,後來乾脆將花花置於水龍頭下。後者也不掙扎,任其擺佈。
若在平時讓花花洗一個澡何其困難!每次都是我嫂子親自動手,讓我哥哥拿住花花
的後腿。每次給花花洗澡都是以我嫂子的手臂上多出幾道血痕為代價的,而且由於
花花有力的反抗,每次都不能洗得完全徹底。這次總算盡興,不僅打了兩遍香皂,
還用清水反復沖淋。我哥哥用於毛巾將花花揩擦,再用電吹風的弱擋送出緩緩熱風,
他甚至給花花剪了前後爪的「指甲」。等我嫂子下班回家時只看見我哥哥悉心照料
花花的一幕,另外花花的軟弱順從讓我嫂子產生了些微妒意。由於她嫉妒的情緒作
祟,因此無法清醒地察明真相,我哥哥使用噴霧器一節就此瞞過了。花花嘔吐了幾
次後逐漸康復,現在它除了我嫂子再也不可能信任任何人了。它以加倍的瘋狂突襲
我嫂子——那唯一可能接近它的人。我嫂子的手臂上新傷舊痕,相交疊瘰,在與花
花的來往中她也練就出一套躲閃的絕技,要是換上旁人,手上的傷痕還會多出幾倍。
對於花花沐浴後的感冒以及感冒後的性情變化我嫂子當然有所察覺,但她沒有深究。
她定然懷疑我哥哥對花花做了點什麼,女人的本能告訴她此事關係重大,一經道破
沒准有離婚的可能。我嫂子不願與我哥哥離婚,我哥哥也一樣,因此他們學會了相
互回避,對花花洗澡一事諱莫如深。我哥哥的那副作賊心虛的模樣就像是外面有了
女人。

    可可後來又來借過幾次貓,我嫂子由於熟人情面依然不便拒絕,當然,花花再
也沒有第二次落人可可的手中。我嫂子很大方地說:「借貓玩?可以啊,只要你能
找到花花。」可可進到我們家裡來找花花,無論他怎樣努力總是一無所獲。這以後
玩貓的遊戲就變成了找貓的遊戲。由於花花是永遠也找不到的,開始時激起了可可
的好勝心,到最後只能使他氣餒。有時候我也不禁納悶:花花究竟把自己藏到哪裡
去了?竟能躲過可可這樣精明機敏的孩子。一次可可走後我打開寫字臺中間的抽屜,
想取出文具寫點什麼,觸手之下毛茸茸暖乎乎的一團,竟是花花團身藏在裡面。它
是從桌肚後面的空當進去的,當然不能設想花花自己打開抽屜進去再自己將抽屜關
上,無論花花如何聰明也不可能完成這一系列動作。花花從抽屜裡竄出的同時遺下
一泡貓尿,澆灌在稿紙信簽等文具之上屆此一段時間以來我寫給朋友們的信以及寄
往編輯部的手稿上皆有一股特殊的淡淡的腥臊氣味。

    花花一向對上樓的腳步聲十分敏感,即使它正在吃食,聽見樓道內的響動必然
停下。它像狗一樣地伸長脖子豎直耳朵,直到判斷出那腳步不是往我們家而來的,
這才放下心來,埋下頭去繼續進食。對於可可的腳步聲它的反應尤其強烈,不論這
腳步聲向何方而去,只要一在樓道內出現花花立刻隱匿。可可家住我們樓下,每天
至少兩趟上下樓梯,因此花花每天至少隱藏兩次。腳步聲實際上只到可可家為止,
或者從可可家出發向下而去了。平均每兩月才有一次那腳步聲通向我們家門口,後
來由於可可始終找不著花花,腳步聲逼近的次數就越來越稀了。隨著可可的長大,
半年一次,後來乾脆就沒有了。花花的反應依然如故,只要可可沒到自立的年齡,
還住在父母家裡,每天必將上下公用的樓梯,花花的過激反應就無法停止。哪怕他
已是一個成人,體格的變化使步伐變得沉穩,花花依然能夠聽出那是可怕的可可在
走路,它不禁渾身戰抖起來。我們一看花花的模樣,就知道:可可下樓去了,可可
回家來了,或者在紛亂的腳步聲中有可可那小子的。我們的判斷萬無一失。

    後來花花又活了七年。這七年花花是在可可那可怕的腳步聲的伴奏下度過的,
它一天都沒有停止過,有時很有規律,不過也常有意外。沒准什麼時候就會來到我
們家門口。可可敲門,他已經長成一個高大的小夥子了,雖說很陌生,但我們堅定
地認為那是可可—一他上樓的腳步聲使花花魂飛魄散,逃得不知所蹤。他上門再也
不是借貓玩了,他來抄寫電錶收取電費,或者因為我們家的廁所漏水將他們家屋頂
滲潮了。總之是為了鄰里間的一些公益或私益的事務,小夥子已經能夠幫助父母分
擔責任了。他比小時候要害臊,在門前躊躇扭捏著,這個年齡的孩子是最不自信的。
他定然已經忘記了小時候曾來此借貓,忘記了他將花花抱往樓下的平凡的兩小時。
這兩小時過於普通乏味因此他不再記得,可對花花而言卻是終身難忘的、驚心動魄
的,是命運也是劫數。我一時衝動,真想告訴這個不自信且健忘的小夥子:對於我
們家花花來說,他就是上帝,只要他跺一跺腳,花花肯定嚇得屁滾尿流。

    花花對可可的懼怕終身不能緩和,對我哥哥則另當別論了。一來我哥哥對它的
傷害程度不及可可(至於可可如何傷害了花花始終不得而知,因此在想像中就越發
嚴重了),二來,發生的時間也在後。雖說對花花而言是雪上加霜,但在心理上多
少也有所準備。更重要的是我哥哥不是有意的,傷害花花是由於過失。對於花花這
樣聰明的貓咪來說,這點區別還是可以覺察的。我哥哥就生活在這套房子裡,他有
的是時間讓花花逐漸明白這一點。我嫂子因乳腺癌去世以後花花就更無選擇了,除
了親近我哥哥外再也沒有出路。我哥哥也一樣,別無選擇。我嫂子在世時為了捍衛
我媽的利益他曾多次提出將花花送人,那時候,從理論上說遺棄花花是可能的。而
現在,贍養花花卻有了某種繼承遺志的意思。我嫂子臨終時進行了正式的「托孤」,
說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花花,希望我哥哥今後好好待它。我哥哥流著眼淚答應
了,我嫂子這才放心地合上眼睛。因此不論我媽怎樣抱怨跳蚤胞怨悲憤的花花如何
發狂,把家裡的皮沙發都抓破了,陽臺上所有的花朵都被吃光了,我哥哥始終聽而
不聞。他一點也沒有趁機將花花拋棄的意思。他現在寬容多了,將花花的種種破壞
之舉都能當成兒童可愛而正當的頑皮,而加以原諒。現在的花花不僅是一隻貓咪,
而且是他的兒子,不僅是他的兒子,而且是沒有娘的孩子,不僅是沒有娘的孩子,
有時候甚至就是他娘本身,是我嫂子的代表。我哥哥不禁睹物思人啊,將那滿腔的
遺恨都轉化到照顧花花的溫情之中。

    我哥哥接過了我嫂子手中的飯勺,開始為花花熬貓魚腸子。他每天一次下樓撿
人家燒過的煤渣,供花花大小便之用。城市發展的速度異常迅猛,燒蜂窩煤的人家
越來越少了。我哥哥每天下到樓下去,向仍住在平房裡的居民討煤渣。後來他們也
都用上了罐裝液化氣,我哥哥就得走得更遠,一直走到有燒煤爐的窮人存在的地方。
為討到珍貴的煤渣,我哥哥施以小恩小惠,用公費醫療給人家開一點藥丸,或者送
人家一兩本過期的雜誌,直到對方的胃口越來越大,我哥哥無法予以滿足。那燒過
的煤渣本來是無用的,即使不給我哥哥他們也會拋入垃圾箱中。一段時間以來,我
哥哥于脆去垃圾箱中翻找,日久天長,技術逐漸純熟,動作的幹淨利落和程式化就
像一個真正撿破爛的。我哥哥的行為感動了善良的鄰居們,他們包括樓層上下我哥
哥單位裡的同事以及街對面開雜貨店做小買賣的人家。他們聽說我哥哥養貓是為我
嫂子,而我嫂子年紀輕輕的就去了實在可憐。我哥哥笨拙而張揚地照顧著花花,不
禁成為小市居民段內的美談。都說我哥哥心眼好,不容易,就像他真的在千辛萬苦
地拉扯我嫂子留下來的孩子似的。他像要飯花子一樣,向人家乞討煤渣和貓魚腸子,
到後來不必親自出馬,自有人會送上門來。都知道我們家需要這兩樣東西。附近所
有燒煤爐的只要稍有良心都會將燒過的煤渣送往我們家I ]口。每天數次有人敲門,
門開後遞進一塑料袋血淋淋的魚內臟。這年頭魚比肉便宜,且吃魚益處多,吃魚的
人家和每家吃魚的頻率前幾年都無法與之相比。這一帶所有被吃的魚的內臟都集中
到我們家裡來,即使花花有再大的胃也消受不了,況且它不過是一隻過分神經質因
而食欲不佳的小貓。我們不願拂了眾人的美意,只得—一收下,除部分被冰凍在冰
箱裡加以保存外其餘都原封不動地棄於垃圾袋中。我們家門前,燃燒過的煤基也堆
砌如山,甚至正常的出人都受到了阻礙。我哥哥和我趁著月黑風高分批分期地將其
轉移下樓,拋人垃圾中轉站。為搬運眾多的垃圾,我哥哥總體的勞動量絲毫未減,
甚至還得我從一旁幫手。當然感受與昔日有所不同。以前,他是把煤渣和魚腸子往
家拿,現在是將它們弄出去。後者無論如何是由於富餘所致,因此幹起活來心理上
比以前踏實。

    我哥哥撫養花花的義舉使我們家與鄰里的關係大為改善,走動也更加頻繁。當
然,主要是他們到我們家來。花花依然不肯露面。這個備受關注的孤兒也太不給人
面子了。現在不僅兒童,大嬸阿姨們也在我們家裡四處呼喚花花,滿屋子亂找。人
多嘴雜,我們家成大鬧哄哄的,地板上滿是歪七扭八的各式腳印,別說花花,就是
我也想找一個清淨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我當然可以一走了之,對花花我不具有任
何意義上的義務。我哥哥就不成了,他得陪著來人,聽他們傳經送寶。來訪者中家
裡養貓的不在少數,需要這麼多煤渣供貓兒方便卻未曾聽說。他們告訴我哥哥應該
訓練花花,使它像人一樣地蹲在搪瓷馬桶上排泄,至少應有一個固定地方,以方便
打掃。使用煤渣,這方式過於原始了。我哥哥只好—一向他們解釋這貓如何的奇怪,
到處拉屎撒尿乃是恐懼所致。它如何的怕人、認生、害羞和不喜熱鬧,我哥哥暗示
說在這一點上它很像主人。來訪者聽不出我哥哥話中有話,但花花是一隻怪貓這點
他們已經知曉。它如此奇怪,竟然不喜與人為伍,這是典型的孤兒性格。也有人認
為花花之所以這樣是由於性壓抑。「花花到現在還是一個童男嗎?」他們問。「是
啊,」我哥哥說,「它連家裡人都怕,別說是陌生的貓了。長這麼大,花花沒有出
過這座樓。」

    來人說:「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應該給它找一個老婆,衝衝喜了。」

    幾天後,一隻經過多方篩選脫穎而出的波斯母貓被送到我們家。它身負與花花
配對的重任,在我們家一住就是半個月,最終一無所成。

    花花倒不像怕人那樣怕它,它們畢竟是同類,但也沒有同類之間具有的特別親
近感。小母貓是花花成年以後見到的唯一的一隻貓,它(花花)理應表現出莫大的
熱情,然而卻沒有。花花對另一隻貓不冷不熱,更沒有面對一隻母貓時所應有的急
不可待。它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不驚不乍,倒是那母貓寡廉鮮恥,圍著花花打轉,
並同時發出要求交配的種種淫蕩叫聲。它將頭臉伸往花花的兩腿之間,嗅來嗅去,
花花為躲避騷擾,跳上了板凳。小母貓圍著板凳轉圈,並從下面抬起爪子夠花花的
尾巴。若是它也跳上板凳,花花立刻跳下,絕不與其呆在同一張板凳之上。吃飯時
花花總是回避一旁,讓小母貓先吃。小母貓一面咬住魚頭一面發出警告的哼哼聲,
不讓花花靠近食盆。花花表現出十分的高風亮節,顯得極有風度,要知道那食盆本
來是它的。小母貓吃飽喝足以後花花這才上前勉強吃上兩口。排泄方式上小母貓卻
勝出一籌。它果然像人一樣蹲在抽水馬桶上,前爪撐住馬桶邊緣。花花卻一如繼往
地到處撒野尿拉野屎,雖說弄得房子裡氣味不佳,但使我們避免目睹了貓兒對人類
的絕妙模仿——一這讓我們感到很不好意思。一周以後,當得知母貓的主人將要來
探望的消息,我哥哥趕緊給小母貓洗澡。它似乎很習慣這套程序,吹風時眯著眼睛
直打呼嚕。我哥哥還往小母貓的身上灑了一些我嫂子留下來的香水,由於那熟悉的
氣味我哥哥一時神思恍惚。他輕輕地撫弄著小母貓肚皮上柔軟而乾淨的絨毛,一旁
的花花視而不見,也就是說它一點也不嫉妒。後來小母貓被抱走了,花花也一如往
常,平靜得令人難以理解。有時候我們不禁懷疑,那母貓來過我們家麼?花花曾經
與一隻並非是它的貓相處過麼?是的,花花依然是一個童男,沒有享受到絲毫的婚
姻樂趣,但我哥哥畢竟為它娶過親,我嫂子地下有知也應該感到安慰了。他們的花
花不是沒有機會認識母貓,也不是沒有母貓看上它,而是它自己高做得對婚姻和母
貓不屑一顧。既然花花自己選擇了獨身的道路,大家也只好尊重它。

    我嫂子死後,雖然一段時間來花花備受我哥哥的寵愛,可好景不長,因為跳蚤
問題沒有得到恰當解決。我嫂子生前,是她每天在燈下給花花捉跳蚤。我哥哥雖然
可以撿煤渣、討貓魚腸子,但讓他給花花捉跳蚤顯然勉為其難了。試想我哥哥一個
大男人,成天懷抱一隻小貓咪,在它的肚皮上翻翻找找,成何體統?就算我哥哥可
以忍辱負重,他也沒有這樣的細心。給花花捉跳蚤不僅需要溫柔愛意,同時需要高
超的技巧,我哥哥只好知難而退了。我媽雖然飽受跳蚤之苦,但我嫂子屍骨未寒,
一時也很難提出將花花拋棄的建議。後來花花成了整個居民段小姑娘老太太們關注
的對象,我媽的要求就更難說得出口了。考慮到我嫂子生前婆媳關係不錯,我媽對
我嫂子很有感情,她忍受花花也不完全是非自願的。我媽也曾考慮過代替我嫂子的
工作,給花花捉跳蚤,但她畢竟年紀大了,眼花手顫,平時穿個針什麼的還得我幫
忙,何況捉拿跳蚤這樣需要高度敏捷和準確性的工作?因此,我媽就將希望寄託在
未來的兒媳婦身上了。

    我嫂子去世剛剛月余,我哥哥提出再娶的事本不合情理,但考慮到續弦的對像
是以下列要求為先決條件的,熱衷於我們家事的人們方才恍然大悟。

    這人(選擇對像)必須喜歡動物,更確切地說就是喜歡養貓。她不僅喜歡養貓,
而且要善於侍弄,確切地說就是給貓捉跳蚤有一套,並且她本人沒有養貓。這樣的
條件十分奇怪,不禁使人生疑:這家人到底是娶媳婦,還是給貓兒找一個後媽?相
親的姑娘進了我們家的大門,聞見那動物園一般的氣味,便明白了一切。

    我哥哥續弦不成,他和我媽又將目光轉移到我身上。此時我和女朋友的戀愛已
經談了兩年多,完全可以結婚了。他們歡迎我婚後搬回家裡來住,我哥哥主動提出
讓出他和我嫂子的臥室。本來,我媽考查了徐露(我的女友)很長時間,一直不同
意我們結婚。徐露見機行事,假裝成喜歡花花的樣子。她還將花花抱在懷裡,正兒
八經地給它捉了幾回跳蚤。只有我知道每次結束後她都將捉跳蚤時穿的衣服一件不
剩地換下,裝人一隻帶拉鍊的塑料袋中,然後拋入她們宿舍樓下面的垃圾箱。每次,
她都讓我陪她上街挑選內衣外套。每當這時我就意識到:這又是一個捉跳蚤日。我
悄悄地對徐露說:這些衣服洗了還能穿。她置若罔聞,我行我素,將換下的衣服即
時拋棄。她那樣的急切和緊張,就像在拋棄殺人的血衣。夏天還罷,反正身上穿的
衣服不多,天氣逐漸冷起來之後捉跳蚤所需的資金就難於維繫了。順便說一句,徐
露買衣服的開銷一向由我這裡支出。雖然她寧願委屈自己,穿著儘量廉價的衣服去
我們家給花花捉跳蚤,但我還是厭煩了這套把戲。當我媽不答應我娶徐露為妻的時
候我實在是很想娶她,現在,眼看著我媽就要鬆口,我卻沒有了當初的熱情。人這
玩意兒就是這麼難說。在緊要關頭我向我媽透露了徐露的陰謀。最讓我媽激動的是
:其實她(徐露)並不喜歡花花,婚後也不打算隨我住回家裡來。

    徐露知道與我結婚無望,從此再也不給花花捉跳蚤了。迫不得已到我們家來時
(她仍是我的女朋友),她毫不掩飾地掩住口鼻,不碰我們家的杯子,不坐我們家
的椅子,站在我們家的客廳裡,儘量地使自己四不靠。如果有可能她願意懸掛在半
空。她一副深入虎穴的英勇模樣,一面拚命念叨著:「臭死了!臭死了!」

    我們家住七樓,頂層,七樓之上就是覆蓋整座住宅樓的樓頂。樓道裡有一扇方
形的天窗,可以借助梯子從那裡登上樓頂。樓頂上砌著一隻巨大的供應五樓以上住
戶用水的水箱,另外零星地豎立著一些電視天線,除此之外一片荒涼。倒是一個空
曠無人的所在,面積也不小。四周沒有與之比肩的樓房,從樓頂上可以遠眺這個城
市的宏偉輪廓,金陵飯店和長江大橋分別作為一個灰影被收入眼底。往樓頂上一站,
便感到勁風撲面,至少空氣新鮮,心胸頓時開闊了許多。

    夏天時有樓內的住戶爬上來乘涼,後因擔心頑皮的小孩失足跌落居民就被禁止
登上樓頂了。國慶節燃放焰火除外,樓內的居民拖家帶口,從天窗那裡魚貫而出。
在此處觀看焰火條件可謂得天獨厚。後來人們又利用此地看月食,看彗星,總而言
之看一切人為的或自然的天象,我們的樓頂快成天文臺觀測站了—一有人居然真的
架起了高倍望遠鏡。因為來往的人多,踩壞了脆弱的隔熱層,使頂樓住戶雨雪天氣
屋頂滲漏,樓頂觀測站這才永遠地關閉了。

    我哥哥不知如何買通了房管部門,弄來打開樓道天窗的鑰匙,悄悄地將花花偷
運上去。他在踩壞的隔熱層破裂處放置了一張棉墊,供花花睡覺之用,從此花花就
生活在廣闊的樓頂上了。由於水泥隔熱層的存在,實際上花花並未暴露在日光風雨
中,它活動於樓頂瀝青與隔熱的水泥板之間,條件比想像的要好。按我哥哥的話說
:「花花享有南京市最大的人均住房面積。」可不是,整個樓頂現在都屬花花所有。
整個樓頂的面積就是每層四戶住房面積的總和,加上樓道,至於到底是多少,我簡
直算不過來了。四戶人口相加約有二十,也就是說花花一人(貓)就住了二十人那
麼大的地方,與從前在我們家的某個角落或抽屜裡藏身,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每天我哥哥將貓食和清水送上樓頂,他呼喚幾聲「花花……」,直到對方在聽
上去很遙遠的隔熱層深處應答一聲,我哥哥這才放心地從樓頂下來。每天如此。有
時我也隨哥哥上去看望花花,自然,除了一些表明它存在的跡象外並無花花的蹤影。
即使是所謂的跡象看上去也十分可疑,比如幾根被陣風吹起的肮髒的毛髮或一截幹
枯的糞便。花花在樓下時,雖然它一般不出現,但種種明顯的跡象有力地提醒著它
的存在。比如跳蚤,時刻叮咬著我們。自從花花遷出以後,那跳蚤是一日少似一日,
在我們的大力掃除下和全家性衛生運動中幾無存身之地。至於貓尿的氣味也越來越
淡,逐漸變得似是而非。突然置身于一個清潔無臭的環境中我還真有點不習慣。我
來到樓頂試圖重溫某種往日的氣氛,結果很讓人失望。這裡雖然遍遺花花的屎尿,
我哥哥也從不用煤渣清掃,但由於是露天環境,空氣流通,時而還狂風大作雨雪交
加,那星點排泄物的腥臊早已蕩然無存。至於跳蚤能否在此艱苦的條件下生存是另
一個問題,它們多半集中於花花的身體上。如今花花永遠地擺脫了洗澡的困擾,那
糾結的皮毛是跳蚤們唯一的生存之地,想來此間的繁衍已趨於飽和。好在這些都已
與人無關,乃是發生在跳蚤與貓兒之間的生物戰爭。

    我哥哥將吃剩的貓食和盛水的盆子從樓頂取下,換上新煮的貓食在盆中盛滿清
水,再拿上樓頂。到後來他不再呼喚花花,前一天的貓食狀況即能表明花花是否安
然無恙。若貓食紋絲未動可能是花花生病了,當然也有挑食的可能,我哥哥必須—
一加以分辨。如今他的工作量大大減輕,不必再為煤渣和跳蚤的事煩神,在花花飲
食這件事上有精力做到更加體貼。若是花花生病了,我哥哥會格外認真地做一頓病
號飯,一方面琢磨花花的口味,一方面小心翼翼地拌人土黴素之類的藥粉。再後來
我哥哥發現花花不吃飯並不是因為生病,它的體格甚至比在下面時強壯多了。和野
外無拘無束的生活相適應,花花越來越討厭熟食。這樣的結論一經得出,我哥哥的
工作頓時又輕鬆了許多。現在,他根本不必去爐火上烹調(從此免除了每日定時飄
蕩在我們家裡的惡臭或奇香),將討或買來的貓魚直接拿上去喂花花。至於那樓頂
是否可以被視為野外我哥哥卻不敢肯定,那上面既無花也無草,也無其它的動物
(除了花花和跳蚤),雖是露天,與四周互不接壤。那兒就像是另一個星球,可憐
的花花出沒於此,難怪它是一隻世界上最奇怪的貓了。

    我們家所在的住宅樓呈「工」字形結構,上南下北左東右西,我們家位於下面
一橫的左邊。每層各有四戶居民,分別位於兩橫的左右兩側,「工」的一堅為樓道。
在現實中兩橫之間的距離比想像的要近,我們家陽臺對著前面住戶北屋的後窗,距
離不過兩米,以致於夏天他們家空調排出的熱風直往我們家裡吹。後來,我們家的
花花移居陽臺,散發出的陣陣腥臭使他們家不敢開窗——這是後話,此處略過。

    我哥哥利用住宅樓的這一特殊結構,給花花送食物時不再親自登上樓頂。他站
在陽臺上,將準備好的兩隻塑料袋(一裝貓魚一裝清水)掄起,嗖嗖兩聲便扔上了
對面的樓頂。花花會自己扒破塑料袋吃東西。裝水的塑料袋由於撞擊的力量噗地一
聲破裂,清水流溢,花花便反復舔著某一塊潮濕的水泥。開始時我哥哥生怕水分被
樓頂的水泥吸收,後來,塑料袋扔得多了,水流便在低窪處聚積起來,形成了一個
小水塘。以後我哥哥就專往那自然形成的小水塘裡扔,加上投擲準確性的逐步提高,
使小水塘充盈並非一件難事,至多三塑料袋的水量便能辦到。在炎熱異常的夏天,
樓頂蒸發得厲害,我哥哥就在塑料袋裡裝上冰塊。一來可供花花降溫,二來,蒸發
得也慢,花花完全可以在冰塊融化以前飽飲一頓。

    為了花花,我哥哥可謂費盡心血,考慮得十分周到和細緻。即便這樣,他還是
感到內心愧疚,主要原因是花在花花身上的時間已大不如前了。一切都那樣的方便
和順當,令人難以置信。現在,每到飯前時間花花會主動地提醒我哥哥。它走到
「工」字上面一橫的左邊,伸出腦袋沖著我們家陽臺(「工」字下面一橫的左邊)
喵喵地叫喚。它十分明顯地表達了親近的願望,讓我們喜出望外,也不禁悲從中來
:一定是花花孤獨得再也無法忍受了。我們一面聽著久違的花花的嗓音,一面淚眼
模糊地端詳著它那有如隔世的身影。以前花花的皮毛黑白兩色,猶如晝夜般分明,
而現在它簡直成了一隻灰貓。一來可能是花花已經老邁,黑毛變白了。二來,也許
成天不洗澡,也無人或別的貓幫忙清理毛髮,白毛因此變黑了,灰色乃是不清潔和
邋遢留下的印象。

    我哥哥每日掄圓了膀子,嗖嗖地從陽臺向樓頂運送貓食。做這件事時他毫無表
情,如一切人所做的日常和本職的工作,既熟練準確同時也無多大的興趣。可在旁
人看來,這事兒卻十分奇怪。我哥哥越是一副不明究理的模樣,他的行為就越發具
有魅力。那時我已經搬出去另過,有時回到家裡,僅僅是為了觀看一番我哥哥給花
花餵食。我不僅自己看得如癡如醉,還將此作為一景介紹給大家。徐露由於和我的
關係自然先睹為快,我的其他朋友也陸續前來,裝做借書或混飯,其實不過是想了
解我哥哥怎樣飼養花花。更多的人因無機會親眼目睹,只能憑藉道聽途說。到後來
我哥哥養了一隻怪貓已沒有人再提起,人們感興趣的是他養貓的奇特方式。這方式
既奇特又優美,富於激情、想像力、動感和效率,如果不是我在這裡提及,我哥哥
至今還渾然不覺呢!

    每隔一段時間我哥哥會爬上樓頂,收拾塑料袋,清掃垃圾,花花偶爾也會出現,
它已不像當初那樣避人了—一也許是如今很難見到主人的緣故。我哥哥從陽臺上向
上扔食時,花花甘冒墜樓的危險來到樓頂邊沿看著他。到了晚間,室內亮起了燈,
如果不拉窗簾的話花花可從樓頂上看見裡面一家人的活動。它這樣觀看過嗎?或許
每日如此?滿懷深情地凝視著,並陷入了貓科動物特有的沉思,直到東方發白。

    一天,我隨哥哥來到樓頂,花花也不回避。我哥哥一面給花花餵食一面伸手撫
摸它的脊背。我哥哥從花花的身上捋下一團團的灰毛,那毛既軟又細,像肥皂泡一
樣,在我哥哥的手上轉眼不見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被風吹得在樓頂上滾動,並
跑遠了。我哥哥就這樣,一面給花花捋毛,一面和我說話。我們的談話與花花無關,
我哥哥也不朝花花看上一眼,只是不時地將右手手指相互摩擦,以便將粘在手上的
貓毛弄乾淨,完了再去花花的背上梳理。花花的注意力亦不在此,它十分投入地進
食,大嚼狂咽,為用上足夠的力氣而歪著頭。此時遠處的太陽正逐漸西沉,我們的
臉上出現了那種明亮的黃光,接著又突然暗淡下去了。我哥哥談到我們共同認識的
某人,當年她為了愛情辭職從東北來到南京,給某某生了個兒子。如今,兒子長大
了,上一年級了,他們卻離了婚,她又孤身一人地回東北去了……。這的確是一件
不幸的事,我聽後頻頻點頭。但這樣的不幸與花花又有何干呢?的確,一切都是不
相干的:花花的進食和秋天的掉毛,我哥哥的信息與他手上的動作,我的傾聽以及
思考。同時一切又都是一致的、情景交融的、相互感染和中和的,它們統一於秋天
的某一個傍晚出現在這樓頂上的特殊光照。

    由於鄰居們的抗議,花花被迫再次移居樓下。

    他們認為它在樓頂上隨處拉撒保不准會弄進水箱,污染水源。雖說水箱上面有
沉重的水泥蓋板,須合兩人之力方能掀動,但誰又能保證四周沒有其它的縫隙與水
箱相通?而花花的小便沒准就撒在了那條不為人知的縫隙上了。況且水泥本身有良
好的滲水性能,就算花花不通過某處的縫隙僅在水泥蓋板上方便,天長日久也會滲
入水箱。更別說那飄忽不定的氣味,無孔不人,可以想見的,它整日吹拂著水箱內
的水面,將水質硬是熏出了一股十分奇特的味道。除我們家以外的五樓以上十一戶
居民都同時感受到了。當他們來到樓頂,看見四處星散的幹縮的貓屎以及魚類的枯
骨更覺得忍無可忍。他們從水箱中取得必要的水質樣本,送往有關部門化驗,以期
得到不利於我哥哥的證據。但由於有關貓科動物排泄物成分的資料不全,此事便不
了了之。鄰居們轉而控訴他們的房子普遍漏雨,歸咎為我哥哥在樓頂上養貓不免來
回走動,踩壞了隔熱層。幸虧他們還沒有糊塗到認為是花花踩壞的,即使是一隻金
錢豹或東北虎也沒有如此沉重的步伐。但他們依然可以移花接木,採取誣陷的手段。
那樓頂上的隔熱層早在我哥哥上去喂貓之前就已經碎裂了多處,是昔日他們攜家帶
口在此地觀看焰火、月食和彗星造成的。有關房管人員不由分說,根據樓頂的踩踏
痕跡以及各家牆壁上發黃的雨斑就斷定我哥哥有錯,他們勒令他將花花遷出樓頂。
面對房管人員的不公,我媽很生氣,試圖與之爭辯。我哥哥卻微笑不語,他根本否
認花花的存在。「誰說我在樓頂上養貓啦?把它找出來給我看看。」我哥哥說。自
然,此刻花花早已在隔熱層下躲藏好。對於它的躲藏術與耐心我哥哥有充分的信心,
因此才膽敢在貓屎和魚刺這些次要的證據面前大言不慚的。鄰居們明知我哥哥說謊,
卻沒有辦法揭穿他。情緒激動者居然要求掀開全部隔熱層,以便在房管人員面前證
明他們是正確的。這樣一來卻與他們的初衷相背。他們狀告我哥哥是想保住隔熱層
以使房子免於滲漏的威脅,可現在卻要以破壞它的代價來揭露我哥哥的狡詐。此事
如何行得通?我哥哥本質上也不是一個壞人,他之所以否認花花存在於樓頂上的事
實乃是對鄰居們的舉動感到憤慨。鄰里之間的小事完全可以以協商的方式解決,又
何須驚動房管部門?而且是在我哥哥一點不知情的情況下,所有平日和睦相處的鄰
居突然就團結成了一個對付我們家的集體,實際上不過是為了對付一隻可憐的小貓。
我哥哥越想越氣憤,當面說謊是想刺激這些愚頑的鄰居。然而他們畢竟是鄰居,事
情也不能搞得太僵。就在眾人進退兩難之際我哥哥給了他們一個臺階,他承認花花
的存在——「的的確確,它就在這樓頂的隔熱層下。」我哥哥誠懇地說,「但是,
我卻沒有辦法讓它出來,並且抓住它。」說完他裝模作樣地呼喚起花花來。在場的
所有人也幫著我哥哥左呼右喚。「咪咪,咪咪,咪咪,味咪……」,方才爭執不休
惡語相加的人們突然變得極盡溫柔,競相發出柔軟嬌媚的聲音。然而無濟於事,花
花一言不發,倒是鄰居中有人開始懷疑花花是否真的存在。我哥哥肯定地告訴他們
:『它在下面,我昨天還看見了呢!「如此謙恭禮讓的氣氛幾分鐘前根本無法設想,
早知如此事情就好辦多了。此刻鄰居們覺得與一隻孤立無助的小貓為難實在有些過
分,我哥哥也因為驚動了眾人而於心不安。他對火氣頓消的鄰居們說:」你們先下
去吧,我慢慢地騙它出來。花花是一隻膽小的貓,沒見過這陣勢……「鄰居們臨去
前對趨於平靜的我哥哥說:」也不急在一時半刻,能騙出來就騙,騙不出來在上面
養個一年半載的也沒關係。「

    此時正值初冬時節,樓頂臨高,北風勁吹,剛才彼此爭執時沒有發覺,現在火
氣一去只覺得渾身發冷。眾人縮頭夾腦地陸續下去了。我哥哥和我喚了一會兒花花,
見它全無反應,也從天窗下到樓道裡。

    當天夜裡一場大雪飛旋而下。第二天上午即有鄰居前來敲門,他們極為關心花
花的安危: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它會不會凍死?看得出來,他們是真誠的,不像是趁
機要將花花弄下樓頂的詭計。我哥哥不無欣慰地告訴他們:花花已經搬下來了,在
大雪降落以前。現在,它就在我們家的陽臺上。說著我哥哥領來人走上陽臺,並非
為了憑欄遠眺下面的雪景,而是將剛剛搭建的古怪的貓房指給他們看。

    那貓房建在陽臺的東北角,由斷磚碎瓦拼接而成,上面蓋著油氈和塑料布,南
面有一個書本大小的出口。只砌了西南兩面的牆,東面是陽臺實心的底部,北面靠
房子的外牆。貓房的縫隙處塞滿了小木塊和白色的泡沫塑料,說明它是在倉促中就
地取材勉強搭成的。來人只看見了與陽臺的整潔毫不相稱的貓房,並沒有看見花花。
花花此刻自然是在貓房裡。來人降低高度,通過門洞向裡瞧。還沒等他稍稍看得清
楚,就聽見一種嘶嘶的聲音,乃是花花向來人發出了警告。來人並未看清花花的模
樣,但聽到了它不容靠近的威脅之語,因而斷定了它的存在。花花既然存在於我們
家的陽臺上,也就不再活動在上面的樓頂上了。我們家與鄰里之間的緊張關係至此
宣告解除。

    花花的活動被嚴格地限制在陽臺之內。這樣,只要通向陽臺的門不開,室內依
然可以保持整潔。時間一長,花花也就習慣了,現在即使是通向陽臺的門開著,它
也不會邁進房間一步。我們家的三間房間和客廳對花花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在
陽臺上,如果花花受到威脅,它會鑽進東北角上的貓房,而絕無可能竄進房間在床
下的某處或抽屜裡藏身—一像它小時候那樣。陽臺上的貓房是如今唯一可能保護它
的屏障,除此之外長方形的陽臺上空蕩蕩的,並無一物。本來我媽還在上面養了不
少花草,花花就像一隻山羊,有吃草的習慣。那些味道有異無法下嚥的花木最後也
被花花的體臭熏死了。如今的陽臺上只見一些疊摞著的花盆以及裡面幹縮成一塊的
硬泥,可以遙想當年花繁葉茂的景象。花花若不想在陽臺上呆只有鑽進貓房。如果
它既不想回貓房,又不敢走進房間,同時又覺得在陽臺上呆膩了,再也不能忍受,
那就只有越過陽臺欄杆跳下去自殺。

    後來我哥哥去了南方,我媽也找了一個老伴,搬出去住了,照顧花花的重任就
落在了我肩上。我放棄自己的房子不住,搬回原來的家,其目的就是為了照顧花花。
否則的話我哥哥就不能去南方發財(耽誤了前途),我媽也不能再找老伴(影響到
老人晚年的幸福)。在此之前我哥哥一直沒走,我媽始終不答應管伯伯的追求,也
都是為了花花。他們的想法其實是:等花花死了,而後各奔前程。沒想到花花歷經
艱苦,竟然越活越年輕,絲毫也看不出一點老相。如今,它那拒絕結婚的童子之身
看來是派上用場了。這貓在陽臺上跳躍騰挪,玩自己的尾巴,體毛也由灰色漸漸地
轉變成黑白兩色,它的確是活出一點名堂和不同來了。我哥哥和我媽不禁害怕,心
想,我嫂子活不過這貓,難道他們也……?將花花拋棄或故意餓死委實於心不忍,
但如此嫖在一起何時是個了局呢?這樣我便搬了回來,我哥哥和我媽因此在我嫂子
去世三年後獲得了自由。

    我每天上班,下班後抽空照料花花,其實並不費神。有關花花生活的基本制度
業已建立,在我哥哥走後仍保持不變。我沒有將花花放進房間裡來,以免跳蚤之災。
它依然生活在陽臺上,在那兒吃喝拉撒,吃的是生魚內臟,也不用上火去煮。排泄
物無須煤渣的掩蓋,我定時將它們清掃出去。只是那股氣味遺留下來,揮之不去,
當然,也只是局限在陽臺上。我們家的陽臺並沒有像上下樓鄰居那樣包起來,變成
一間計劃外的玻璃房子。儘管鄰居們反復建議,我依然讓它敞開,這樣空氣流通風
雨來往,異味自然減半。而鄰居們要求我包陽臺的真實目的乃是阻止異味的擴散,
只留給我個人吸收。他們認為花花製造的臭氣在半空中飄散開去,會灑落到他們晾
曬在各自陽臺上的衣服上。我們家的陽臺在七樓,與其平行的住戶尚不能倖免,住
在下面的人家就更遭罪了。他們認為將自家的陽臺包起,就是為了隔絕那無所不在
的氣味。這筆包陽臺的費用理應由我來承擔—一除非,我將自己家的陽臺也像他們
那樣包裹起來。我回答說,正因為他們包了陽臺所以我才不用包。如果他們答應把
已經包好的陽臺通通拆除,我保證將自家的陽臺包好。這麼說話,自有點勢不兩立
的味道。他們無法拆除已經包好的陽臺,因此我家的陽臺就天經地義地暴露在露天
裡了。

    自己晾曬衣服倒是一個問題,儘管我將晾衣繩結得很高,幾乎貼著了陽臺的頂
部。我的衣服在花花生活區的上空飄揚,它們的下方便是一泡熱氣嫋嫋的貓屎。後
來我釘制了鐵架,將洗好的衣服伸出陽臺去曬,花花的薰染不過由垂直變成了平行
方向,煩惱依然如故。此時我偶爾讀到了一本專業書,上面說香與臭實際上是同一
種氣味。具體說來,香即是臭的稀釋,而臭則是香的濃縮了,關鍵是一個比例問題。
我大受啟發。在我們家陽臺上晾曬過的衣服上確有一種似有若無的氣味,如果說是
臭並不那麼明顯,要說已達到香的比例也未免過分。反正當時不知道我養貓的姑娘
都比較願意接近我,我觀察到她們在我身邊時深深地呼吸,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樣。
我不敢將此歸結於我個人的男性魅力,我寧願歸功於花花。我正是這樣向徐露解釋
的,她因為那些女孩在我的衣服上故意磨蹭而嫉妒得發狂。

    本來徐露是不願搬來與我同居的,她不喜歡貓,尤其不喜歡花花。當年她試圖
通過花花討我媽的歡心,結果未遂,因此留下了心理創傷。進駐我們家完全出於無
奈。面對那些喜歡花花氣味的女孩徐露心生一計,她要讓自己身上也沾上與我一模
一樣的氣味,也就是花花的氣味。別人一聞這氣味就知道她和我是從一個被窩裡爬
出來的,有極深的淵源關係。必要時徐露還可暗示這氣味的源頭是她,是從她那裡
產生的,被我在肌膚相親時蹭上。我有口難辨,於是她陰謀得逞。但要做到這一點
前提是搬來與我同住,兩人吃喝拉撒在一起,衣服也晾在同一個陽臺上。為了愛情,
徐露當真做到了所有這些,不禁使我感動。為多沾染上一些花花的氣味,如今花花
的生活也都是由她來料理了。尤其是清掃糞便,這樣的髒活,徐露不厭其煩,從不
叫苦。在她的身上我仿佛看見了當年我嫂子照顧花花的動人身影。無論我哥哥或是
我,甘願為花花吃苦受累,但照料起來總不是那麼一回事。總得有一個女人,事情
才順理成章,才能呈現出一派安寧溫馨的景象。當然,徐露從不把花花抱在懷裡,
為她捉跳蚤、洗澡,她和花花在身體方面是隔絕的。但她可以正常地出人于它的左
右,沾染她的氣味,呼喚它的名字:「花花。」它有時也欣然作答:「瞄瞄。」他
們目光相交,彼此便有了某種程度上的心領神會,但要說到愛與信任終究是誇大其
詞。比如她從不考慮它的性生活,想著為花花娶個老婆。也沒想到帶它暫離陽臺,
去外面見識世界。徐露沒有為花花織過毛衣—一像我嫂于那樣,更不曾嘗試利用自
己的權威將花花從囚禁的生活中解救出來。

    那段時間裡我們很少出門,除了上班(我)或者上學(徐露)。徐露不願我在
外面瞎串,接觸那些恭維我體味的女孩,她來我們家照看花花,實際上是看著我。
我們不知不覺地過起了與世隔絕的小日子,我買菜做飯,徐露照料花花,無論從哪
方面看,這都像是一個三口之家。當然啦,由於徐露對花花的態度不卑不亢,照顧
周到但熱情不足,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後媽。也幸虧有了一個花花,否則我們無聊的
同居生活也不可能維持那麼久。花花正是我們毫無希望的生活中的一項有趣的內容,
我們學會了靜靜地觀察它。對我而言,值得瞭解的除了花花以及有關花花的事物還
有花花與徐露的關係,或者說是徐露與花花的關係。那麼,徐露是否也這樣觀察我
和花花呢?如果她像我這樣深感空虛的話也會如此。在這所房子裡,我和女友分別
觀察著花花的生活,我們時常交流各自觀察的結果,並得出一些結論,但也有不予
交流的部分。關於對方與花花之間的關係這一部分即是不宜公開的,這裡面有某種
貶損的意味,將對方(具體地說就是徐露)降低到了花花的位置。對花花而言可能
是一種提升,把它當成了與徐露平等的人。因此此事還是不談為妙。要不是無聊到
無以復加的地步我也不會墮落至此的(以觀察徐露與花花相處為樂。)

    這期間徐露畫了大量的花花的速寫,有各種動態和表情。畫上的貓兒大小不一,
有的是某處放大的局部,有的是整體的線描輪廓。徐露所畫的,勉強可看作一隻貓,
至於是否是花花就很難說了。她從未受過專業訓練,畫貓純粹是自發的,其才能和
自由躍然紙上。我很喜歡徐露畫的貓,並且大感驚訝,但隱隱有某種擔心,因為她
除了畫貓從不畫別的。後來她越畫越多,每天都有幾十幅作品問世,各種表情怪異
的貓從紙上向我獰笑,其中自然寄託了徐露的情緒。每每她與我吵架後便奮力作畫,
或者排卵期擔心懷孕也是畫貓的高峰。徐露瘋狂畫貓與她的想法與心思有關,我明
知道這一點卻不能從她所畫的貓那裡看出具體的意義,心情不禁越發沉重與緊張了。
徐露顯然不是想練就畫貓的絕活,以後好去畫界混碗飯吃。她雖很勤奮但態度極不
認真,畫稿隨處丟棄,並且所用紙張也是隨手拿到的,信紙背面、書刊的空白處以
及檯曆桌布上都充斥著徐露所畫的怪貓,所用的畫筆從圓珠筆到記號筆各種都有。
我們家的陽臺上有一隻奇怪的貓,家中到處每天還在產生各種虛構想像的貓,它們
的形象無處不在,這日子簡直令人瘋狂。不畫貓的時候徐露搬一把椅子坐在陽臺上
沉思,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花花,或者不看花花,此刻她的腦海裡必將浮現出各種更
加飄忽的貓的形象。有時我覺得,徐露越來越像一隻貓了,不僅她的身上永久性地
沾染了花花的氣味,她的模樣、行為以及個性也越發怪異了。她整個的人都處於變
化之中,而變化的終點似乎就是陽臺上的花花。這麼考慮徐露時我不免想到自己,
是否我也一樣,在向花花靠近?如果有一大在大街上我們被人指認為兩隻大貓,也
許我並不會感到驚訝。

    我們的日子顯然不對勁,有時我不禁想:這是否是由於花花的魔法?它顯然越
活越年輕了,並且越來越漂亮。我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貓,冷漠矜持,貓臉上的線
條十分完美。那超然的美麗透露著神秘,使你不得不朝它看,因此說我們觀察花花
也不完全是無聊生活中無可奈何的選擇。我們閉門不出,注意力轉向陽臺是受了花
花神秘的吸引—一這一點我們是後來才發現的。我們在陽臺上一呆幾小時,忘記了
吃飯和各自的本職工作,即便離開陽臺,我們的目光也總是不由地轉向那通向陽臺
的木門。木門從來沒有關上過。臥室裡有一扇窗戶也是對著陽臺的,有時我們也通
過它觀察花花—一似乎一扇木門還嫌不夠。如果有可能我們想將房間與陽臺之間的
那堵牆推倒,或換上玻璃幕牆,因為磚石水泥妨礙我們觀察花花優美的存在。若是
將花花放進房間,與我們共居一室也不是辦法。即便不考慮跳蚤因素,它也會逃得
無影無蹤,躲在床下櫥頂上,位於我們的視線以外。讓花花呆在一個無處藏身的固
定的地點,在我們想看到它的時候就能看到,陽臺自然是最合理的選擇。由於想看
到它的時候越來越多,於是便有了某種傾向:我們也要搬到陽臺上去與花花一起過
了。沒事呆在陽臺上已成為我們的習慣,更有甚者,我們越來越喜歡在陽臺上工作
了。徐露像一個小學生,搬了椅子和一張較矮的塑料凳在陽臺上做作業。一小時前
我剛剛嘲笑過她,一小時後自己便以同樣的姿勢(坐在小凳上,埋頭於椅子上的紙
張)開始在陽臺上寫小說。徐露的作業本上畫滿了花花,我的小說不知不覺地就變
成了這篇《花花傳奇》。後來,更多方便我們生活的用品被搬上了陽臺,熱水瓶、
餅乾筒、煙灰缸……,再後來電線也拉到了陽臺上,晚間一百瓦的燈泡照得陽臺如
同白晝,加上電視、音響的引人,我們家的陽臺再次充滿生機。此時花花卻退卻了,
它不再與我們並排躺在陽臺上曬太陽。更多的時候花花寧願鑽進貓房不出來。它一
旦從我們的視野裡消失,我們便感到了無生趣,來陽臺的本來意義便不復存在了。
花花拒絕與我們過分親近更增加了它的魅力。它堅持獨立自處的貓的生活,而決不
向我們獻媚邀寵。出於對此不可理解的精神世界的敬意,我們僵旗息鼓,悄悄地撤
出陽臺。我們搬走了帶去的本來那裡沒有的一切,包括照明的燈泡,只留下一泡原
有的貓屎。從此我們便將水泥陽臺當作了未開發的自然環境,而加以維護和保存。
清掃花花排泄物的工作如今變得可有可無。凡是自花花進駐以後那兒業已存在的東
西都是值得尊敬和保護的,將其去除須三思而行,需要審慎鄭重的態度滁非萬不得
已一切以維持原樣為好。我們不再輕易地踏上陽臺,如今洗好的衣服也是在房間裡
陰乾的。由於通往陽臺的門整天不關,那股原始獸穴的氣味源源不斷地灌滿房間,
因此衣服所需的熏香完全不成問題。在此極端開明的態度下,花花又開始在陽臺上
露面了,甚至睡覺時也不怎麼回它的貓房。它躺在自己的幾攤幹濕不等的貓屎中間
感到尤其的自在。

    我們通過敞開的木門和開向陽臺的窗戶,日夜不停地凝視著花花,而對方驕傲
得從不向我們目光投去的方向看上一眼。它不與我們對視,但很願意成為我們的觀
察物。有時候它自動跳上窗臺來蹲好,以便我們在房間裡看得更仔細些。花花背對
著我們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顯然,目前它不處於休息睡眠狀態,精神也毫無恍惚迷
離之狀。它後腿彎屈,前肢豎直,坐成一座貓的雕塑。它如此的聚精會神,從我們
的角度看不見它的目光,單見那深沉而凝重的背影。花花的前面是陽臺鐵制的欄杆,
欄杆下面便是半空。花花瞪視的正是這一虛空。下面的街景和人物處於不斷的變化
之中,花花的目光毫無遊移跟隨的動態,因此聚焦處並不在下面的街道。它只是瞪
視著一片虛空,寂然不動,這使我們不禁擔心起它下面的決定。花花是否會突然越
出欄杆,跳下陽臺自殺?如果它這樣做我們也不會感到意外。我屏息凝神,生怕驚
動了花花,並將一根手指豎直在嘴唇前,示意徐露也不得輕舉妄動。我們有心救花
花一命,但自知動作的敏捷和速度都不能與其相比,況且花花距欄杆的距離比我們
近得多……,因此我們只能靜觀待變。類似的危機出現過幾次,然而沒有一次真的
如我們所想的那樣花花跳下樓去了。到後來我們終於明白了:花花只是陷入沉思而
已,並無自殺之意。

    有時我想,那陽臺是很容易失足的。陽臺上的欄杆是根據人類的高度設計的,
恰好擋在我們的腰腹附近,對於像花花這樣的一隻小貓而言,完全可能從欄杆的間
隔處掉落下去。可花花在此生活了多年,一次也沒有遭遇這樣的危險,看來它對高
度(或深度)一定有精確的認識。它知道從七樓跌落下去是致命的,不像在伸進陽
台的窗臺上跳上跳下,並無大礙。

    為擺脫花花的魔力,我們儘量去發現它的卑劣可笑之處。比如,貓有覆蓋排泄
物的習慣,以前我哥哥從樓下撿煤渣放進一隻塑料盆裡,即是為了滿足花花的這一
需要—一當它拉撒以後便會執拉煤渣將其掩蓋。有時煤渣過濕(乃是上泡貓尿澆淋
所致)花花便拒絕排泄,必須換上新的乾燥的煤渣供它扒拉。如今花花生活在陽臺
上,四周並無煤渣,但每次大小便前它仍一如既往地扒拉。看它的趾爪在堅硬的水
泥土劃出道道白印,發出嚓嚓的響聲,我們覺得很可笑。排泄完畢,圍繞著一截貓
屎花花仍要履行同樣的儀式。那截貓屎依然故我,暴露在花花的視野中,但它經過
一番扒拉在幻覺中已將其掩蓋了。無論如何貓蓋屎的動作還是要做出的。當我們發
現這古老的本能在花花身上依然存在頓時放心了許多,種種跡象表明它仍然是一隻
貓咪,而不是披著貓皮的什麼。

    一天徐露欣喜若狂地跑來告訴我:「花花在手淫!」她的意思是花花不通過正
常的與異性的交配而自己設法滿足。徐露的意思是花花在自慰。我跟隨她來到陽臺
觀看這一奇觀。自然,花花的方式與人類有別,它沒有那麼靈活與敏感的手指。花
花將一隻後腿高高豎起,腦袋折向自己的胯下,正在舔它發紅而尖銳的陰莖。從人
類的道德立場出發,此事有礙觀瞻,因此我們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是驅散花花?
還是繼續站立不動?或回到房間裡於自己的事,就當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一樣。如
果花花是一個人,當它發現我們看著它「手淫」一定會立刻翻身坐起,竭力掩飾,
況且花花的個性是那樣的羞怯和膽小。然而花花並不是人,在此問題上的態度令人
吃驚的坦然,見我們雙雙到來並不起身回避,當然也沒有更加賣力和誇張。花花不
是一個露陰癖,這也不是在進行色情表演。它一如既往的沉著態度令我們很是不安。
但發現它尚有性欲總比認為它沒有性欲要強,也更能被我們所理解。無論花花如何
鎮定自若,坦然無懼,甚至風度翩翩,性欲的流露說明它還是一隻普通的貓,一隻
動物。作為一只有性欲的動物無論怎樣都在我們的意料和把握之中,而無須因其無
性欲的神秘境界讓我們仰視和窺探。

    有時我想:雖然貓的世界有種種我們不理解之處,但作為人,我們畢竟比它們
高級和優越了許多。雖然花花是一隻不可思議的貓,在那張極度漂亮的貓臉後面隱
藏著某種超越貓類的靈魂,但最多不過是一個人而已。我開始覺得花花的前世是一
個人,而不太可能是一隻貓。那人的靈魂正被囚禁在貓的生活中,而且是這樣的一
種極端貧乏和病態的貓的生活。那人通過一張貓臉在沉思,或許有過自殺的念頭,
但那貓的身體禁止他(它)這麼做。就像很多人,雖有一張人臉,但其靈魂可能是
一隻獵,或者一隻老鼠也不一定。花花雖有貓的身體和皮毛,但它並不因此而感到
適應。它的所作所為,透過那些虛假不實的貓的生活幻象怎麼看都不像一隻貓,而
是一個人。如果是一個人,在他作為人時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一個多思、敏感、
孤僻、怯懦。漂亮而蒼白的人。

    我將這些胡思亂想告訴徐露後她說:「這不是你嗎?除了漂亮這一條不符,其
它幾點正是你的寫照。」

    我說:「別扯上我。如果這是對花花的描寫是否恰當?」

    徐露說:「除了蒼白這條不恰當——花花是一隻花貓。其它幾條都沒錯。」她
同時解釋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夫妻在一起時間長了還彼此相像呢。花花
越來越像你們家人了!」

    聽她的意思不像是在讚美我們家人特有的風格和性情,而是在著意貶低,大有
挖苦和不屑的意思。要知道花花在貓中並不是一隻正常健康和活潑的貓,而是一隻
奇怪不幸和討厭的貓,它是一隻又怪又老的貓——一徐露正是這樣暗示我的。她的
意思是我是一個古怪而落魄的人。

    聽她這麼說我並不以為意,倒是從此有了某種與花花心意相通的意思。我常常
設想,如果我在一隻貓的身體裡該是如何表現的?情形大約與花花也大差不離。我
又想,如果花花具有我這樣的身體也就是說它是一個人,又該如何?那一定與我很
像,相像得以至彼此厭惡不共戴天。幸虧他(它)是一隻獵,因此我們得以相安無
事,和睦共處,並還產生了那種惺惺相惜的感情。花花如何看我,不得而知,但我
的確是越來越同情它了。

    基於以上情況,我產生了帶領花花周遊世界的想法。當然這個世界並不是我的
身體所度量的世界,而是從花花的角度體會的。我穿上雨衣、戴上手套,將花花抱
起。這時我與花花混得很熟,接觸它雖會引起反抗但也並非是不可能的。我在大晴
天的室內穿戴雨衣一為隔絕花花身上的跳蚤,二來也是為了防止花花的抓咬。花花
被我抱起,離開了地面,緊張得就像登上飛離地球的太空船。它緊緊地將我抓住,
貓爪戳破了雨衣裡面的橡膠層直抵我的皮肉,同時渾身顫抖不已,並伴隨大小便失
禁。我帶著這只驚慌得幾乎昏厥的貓離開了陽臺來到房間裡。我一面在房間裡遊走
一面抖動著肩膀,像安撫臂彎裡的嬰兒那樣安慰著花花。我一面走一面告訴它:
「這是你媽媽和你爸爸(指我嫂子和我哥哥)以前的臥室,現在是你叔叔(本人)
和你小嬸子(徐露)的臥室……這是你爸爸的書房……這是你奶奶(指我媽)以前
的房間……這是客廳……這是廚房,隔壁是廁所……」當花花從驚慌中緩過神來,
知道我並無惡意,顯得很興奮,雖然它的趾爪仍牢牢抓住我的衣服,但眼神裡流露
出極度的喜悅和好奇之情。它一直在東張西望。

    看得出來花花很喜歡這樣的活動。但由於穿戴裝備的麻煩,事後還得仔細清除
花花留在房間裡的痕跡,這樣的旅行並不是很方便。每年大約兩三次,我心血來潮
會主動抱起花花。然而在我全無旅行之意時花花也會過來扒我的衣服,它想跳上我
的肩膀或抓住我的後背,像搭載一種交通工具那樣上來後它便端坐不動。這時我要
費很大的勁才能把它趕開。常常我還沒有穿戴整齊它就跳將上來,後果自然是跳蚤
們的趁虛而人。除了這些不快,花花接近我亦不是想與我親熱,它純粹將我當成了
旅行世界的交通工具。有了這樣的認識後我對旅行就不像以前那麼熱心了。奇怪的
是,儘管通向陽臺的門整天開著,花花從未想到利用自己的四肢去房間裡做它的世
界性漫遊。它非得搭乘我這個交通工具才能開始。倒不是花花懶惰,吝嗇自己的體
力,而是在它看來這快樂的漫遊是與交通工具聯繫在一起的,甚至乘坐交通工具的
刺激和快感要大過漫遊本身。這樣一想,我心理上就比較平衡了。我帶著花花,在
熟悉得令人絕望的房間裡走動,一面異想天開地胡說八道:「這是你的美國……這
是你的歐洲……這是南非……赤道幾內亞……這是新加坡……這是安第斯山脈……
這是南極洲……」

    一次花花吐得一塌糊塗,幾天拒絕進食。看著它的脖子一伸一縮,肚子一鼓一
吸,結果不過是吐出幾滴黃水,我們感到很難過,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幫它。對花花
的醫療手段僅限於在它的食物內拌上一粒碾碎的抗菌素,既然它拒絕進食,這唯一
的醫療方式還得借助於暴力。我穿上雨衣,上陽臺捉花花,在徐露的幫助下扳開它
的嘴,硬是將藥粉灌下。除了遭遇花花劇烈的反抗,醫療效果並不能因此得到保證,
我們剛一撒手,花花便狂吐起來。所謂的「狂吐」並不是指嘔吐物超乎尋常的多,
恰恰相反,花花的胃裡除了剛灌下去的藥粉與沖刷藥粉所需的一湯勺清水什麼也沒
有。「狂吐」描繪的是動作,花花像通了電一樣,幅度的巨大和頻率的快速以及狀
態的機械就像是一隻專門嘔吐的電動貓。同時從它的嘴角流出幾點綠水—一象徵性
的嘔吐物,同樣也是非現實的。

    當時,我們也的確想過送花花去醫院。但心裡又總覺得這是大題小作,花花不
過是一隻貓。如果是一個人,在病情危機之際我們會不假思索,即使是驚動警笛大
作的救護車也在所不惜。我們稍一躊躇,花花已奄奄一息,這時我們便產生了「反
正是沒救了,現在送醫院已經晚了,因而不必多此一舉」的想法。花花在貓房裡縮
成一團,我們蹲下身去探視它,只見它雙目緊閉,然而並沒有死。它的身體在明顯
地顫抖。正是從這顫抖的狀態中我們斷定它還活著。伸手進去摸它的脊背,再也不
用擔心它鋒利的爪牙了。此刻的花花已毫無力氣,甚至不能承受自己的抖動。我們
的手使它穩定下來,顫動停止了,或者那微弱的頻率通過我們的手被吸收了。我們
發現,花花似乎很喜歡這樣:閉著眼睛,縮成一團,讓我們輕輕地撫摸著。它用極
其微弱的叫聲告訴我們它的想法。當我們的手撤離它便發出一聲那樣暗啞的叫喊,
意思是它需要,需要我們手的接觸和溫暖。當我們的手放回它的皮毛上,花花同樣
那麼叫了一聲,意思是它感覺到了,這樣真好,然後它就再也不作聲了。我和徐露
輪換著手,感覺到花花在我們的手掌下漸漸冷去,叫聲也越來越弱,最後只是張張
嘴表示一下而已。

    徐露對我說,貓的壽命平均八到十年。花花今年算來已經八歲多了。但我仍不
能確定它是否能算老死。如果抱花花去醫院它是否能起死回生?看花花的模樣,一
點也不像是一隻老貓呀。小時候我下放農村,經常看見那些長壽的老貓,躺在灶台
上取暖或草房頂上曬太陽。它們絲紋不動,鬚眉垂掛,並一概的肥胖碩大,沒有一
只老貓像花花這樣警覺、緊張,並且身材苗條,美麗非常。花花從無衰老垂死之相,
它不合常理的年輕顯得令人費解,也許與時刻的戒備、不放鬆有關吧?

    為了安慰臨終的花花,多年來第一次我們將它搬進了臥室。這時我也病倒了,
躺在床上發高燒。花花位於我的床邊—一徐露弄來一隻紙箱子,裡面墊上破棉胎,
將花花安頓在裡面。她同時伺候著我們兩個,忙得不亦樂乎。我倚在床頭,向地板
上瞭望。有時,花花也於昏睡中睜開眼睛,看上我一眼,並同時機械地叫上一聲。
我看著垂死的花花,不禁產生了同病相憐之感。

    雖然我只是偶爾感冒,但感覺上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了。我覺得我們的病有其共
因,在我的身體上做到藥到病除時,花花亦可望有所好轉。檯燈的照耀下我不斷地
和花花說著話兒,「花花,花花……」我說。它在家具的陰影裡顫抖不已。後來我
蒙朦朧朧地睡著了。最後一眼,我看見徐露端了一碗剛做好的魚湯放在花花的旁邊。

    半夜我起來上廁所,房間裡很黑,有一種奇怪的聲音直刺耳鼓,是花花在哮喘,
它已經徹底不行了。打開燈後,我看見花花一面哮喘嘴角一面流著血沫,同時腦袋
搖晃不已。它的樣子很嚇人。我很想伸手過去安慰它,但想到完了還得去龍頭上洗
手就猶豫了。我正躊躇之際,突然花花一躍而起,跳上我的後背(我是蹲著的)。
我著實給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垂死的貓會於瞬間行動。我非常本能地聳肩試圖將它
抖落下去,花花的利爪勾住了我的睡衣,但最終還是被我抖下了地板。只聽咚地一
聲,花花側面著地。若在平時這是絕不可能的——花花已經開始有些僵直了。它無
法使自己翻轉過來,無法爬回紙箱,但它的前後肢還在抽動,這抽動所產生的微弱
力量使它頭尾的方向有所改變(與落下去時相比)。花花蹬蹋著後腿,弄翻了旁邊
的魚湯。它就這樣躺在魚湯變涼的汁水裡死去了。

    徐露被一系列響動驚醒,她翻了一個身眯著眼睛問我:「怎麼啦?」我說:
「沒事,沒事,你睡吧。」隨即滅了燈,自己也鑽進了被窩。

    想像中我將花花身上的跳蚤也帶了進來,也許還有更可怕的病菌。在這虛無的
夜半時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又有一隻貓死了,因此而喪失了應有的自製。我沒
有將自己打掃乾淨再上床。我想像那跳蚤和病菌已部分地從我身上轉移到了徐露的
身上,因此感到對我的愛人十分內疚。在被子裡我將她抱得更緊了。徐露喃喃說道
:「你沒事吧?花花沒事吧?」我在她的耳畔柔聲地說:「沒事沒事,明天再說吧。」
隨後我們便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死訊才被正式宣佈,徐露自然哭紅了雙眼。與夜裡相比,花
花的姿勢沒有絲毫改變,仍然是側面著地,四肢展開形成長長的一條。那只盛湯的
碗傾斜著,但地板上的湯汁並無多少,幾乎都被花花的毛皮吸收了。它嘴角上的血
沫也已凝固,瞪圓的眼睛上起了一層白霧。我拿來一隻塑料袋,想將它裝入其中,
但死亡已將花花重塑,那塑料袋寬有餘而深不足(此刻花花是棍狀的)。後來換了
一隻大號垃圾袋才將它死亡的形態勉強遮掩了。為保險起見,我在那可疑的垃圾袋
外又加了一隻時裝袋。經過此番修飾就再無人能看出裡面裝著一具貓屍了。我提著
它由徐露引領走進附近的和平商場。

    那天我們的日程是這樣的:去商場增補一些冰箱裡的食物和購買消毒所需的用
品,然後葬貓,然後回家,徹底清掃臥室以及陽臺。當我們購物時我的手上提著花
花的屍體。我不得不將不斷增多的購物袋與裝載花花的時裝袋並列在一起,提在手
上。我們(我和花花)穿梭于人群中、擠上公共汽車、來到假日氣氛的大街上(這
是一個星期大)。歡叫吵鬧的兒童、上升飄揚的廣告汽球、自然界的藍天白雲、跨
越頭頂的無數條線纜,有的深黑有的光亮異常……這熟悉的世界令我驚奇,只因為
我手中提著一具屍體。好似一種魔法,它使我發現這平凡人間的神奇美妙,以及無
比的空虛和哀傷。這魔法使一隻生前足不出戶孤僻病態的動物死後以僵硬的肉身倘
祥於熱鬧的街頭……

    我和徐露把花花葬在九華山公園裡。帶去的鏟子、菜刀(挖掘工具)沒有用上,
那兒的山坡上有現成的樹洞。此刻的花花恰如一截樹棍,我們將它栽入一個樹洞中,
填好土、踩實,做了偽裝和記號,還拍了照片。我將沖洗出來的照片寄給遠在南方
的哥哥,向他報告了花花的死訊。我強調說那葬身之地的風水極好,背靠九華山麓,
山下便是城市綿延的遠景,可以鳥瞰那裡的千萬間樓宇房舍——有照片為證。

    又過了一年,我哥哥回南京辦調動手續。他跑到我嫂子墳前大哭了一場。去之
前上了一趟九華山,並根據照片起出了花花的屍體。那屍體是否已完全腐爛我不得
而知,總之我哥哥收集了一些什麼,將其裝入一隻他帶去的手提箱中。他將手提箱
中的物質埋在了我嫂子的墳旁。兩地相去甚遠,但我哥哥是騎著他的摩托車來回奔
波的,因此也算不得什麼辛苦。只是在我看來大可不必。

    1999.5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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