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川文選

郭小川的晚年

                           作者:胡金兆

    郭小川是我國一位有影響的詩人,在五、六十年代,許多青年都是在朗誦他的
詩歌聲中步步成長的。今年第九期《縱橫》雜誌刊登胡金兆撰寫的《一九七五年前
後的郭小川》,介紹他晚年的經歷,現摘錄如下——1969年9 月底,中國文聯大樓
六七百人被連鍋端往五七幹校。郭小川隨作協南下咸寧,他在咸寧很快被「解放」,
「恢復黨組織生活」,被借調參加幹校大批判等工作,很快擁有較自由的身份。

    1971年「九·一三」事件後,五七幹校也較前有所寬鬆。身患哮喘病的作家馮
牧,老一輩戲劇家馬彥祥等從咸寧幹校獲允回京養病;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
閻綱也允准回京探親(我們團泊窪幹校的新老「審查對象」還不許回京休假)。1973
年春,偶在馮牧家中遇閻綱,談及筆者惱人遭際:1972年冬,咸寧、靜海兩個幹校
中被於會泳的文化組選調一批人回京工作,名單中本來有我,卻被同單位先去新華
社工作的某君以「同黑線關係密切」橫掃一腳而「緩調」刷了下來。閻綱快人快語:
「你夙喜體育,郭小川被借調寫莊則棟,《體育報》正籌備復刊,在招兵買馬,何
不一試?已有人被薦過去了。」我興趣盎然,按閻所提供地址,夜訪郭小川。

    郭家已於1969年底遷往永安路友誼醫院對面的《人民日報》老宿舍中,是共用
廚房和廁所,兩戶合住一門中,各住二間。那晚,我到郭家時,他家高朋滿座,兩
間房中無甚像樣的家具,不過木板床、三屜桌,要命的是沒有椅子坐,就用較好買
又不貴的馬紮待客。長影導演武兆堤等人都坐在馬紮上,聊得正歡。此時的郭家簡
陋得很,遠非昔日鋼琴、沙發、書櫃雅致可比,但郭小川依然談笑風生不以為意。
對我之所請,他答應有機會一定幫忙。只是他去體委工作的事還沒最後定,需等一
等。

    但等來的卻是:上面不批,郭小川只好重返湖北。江青對郭小川這樣的文化名
人極不放心,懷有敵意,怎肯讓他出來工作?

    一年後從湖北方面輾轉傳過來的消息說:郭小川因寫了一首歌頌長江的長詩
《萬里長江橫渡》,詩中對嶄新的太陽的謳歌被指「暗喻」林彪,而被打成「現行」,
被「中央專案」「重審」了。

    郭小川「二進宮」重新挨整,罪名要超過「文革」前期,他受的罪也可想而知。

    1974年底,我與郭小川又在團泊窪幹校相會了。

    那是鄧小平同志出來工作後,注意落實幹部政策,對長期被剝奪工作權利發配
在五七幹校的廣大幹部,提出「歸口」,「三個位子五個人坐」,因而大批人回了
原單位。只有原文化部機關和原文聯各協會的沒人要,理由是前者,於會泳的文化
部不予承認,「新老文化部是兩碼事」;後者,是撤銷單位,無處「歸口」。於是,
咸寧幹校最後剩下的文化部機關和文聯、作協的少數人,除少數老同志退養留京外,
全部並入團泊窪文化部靜海五七幹校,咸寧幹校撤銷。這是國務院辦公室的安排。

    咸寧來的人就包括郭小川。不過,大家是先回到北京休整、安家,惟有被專案
管制的郭小川,過北京時不許出車站,直接換火車押往天津,送到團泊窪。

    兩年未見,郭小川老了、憔悴了,可見受折磨之重。可他仍是那麼樂觀自信,
見到熟友如華君武、鐘靈等人仍是那麼熱情。咸甯來的朋友接替了原一連名號和營
區,老一連(影協)與五連(劇、美、曲協)合併,把房子騰給新一連。郭小川給
了一個單間,左右都是受命看管他的人。新一連與五連合吃一個食堂,我是管理員
之一,仍是每月13.5元的大夥,早晚窩頭鹹菜粥,中午一頓正經飯。

    團泊窪幹校由河北省軍區代管,廊坊軍分區宋副政委主持工作,這是一位三八
式的憨厚的長者,對郭小川只做了一條規定:不許離開團泊窪幹校外出———這裡
是一個勞改農場的外沿區,面臨大河,大堤為公路,在營區內一切自由。顯然團泊
窪的環境要比咸甯寬鬆些。

    郭小川沒什麼事,其實大家也沒有事幹,看攤值班做飯而已。只不過大家能輪
流回京休假,郭小川與華君武等則是幹校「常委」。郭嗜酒,晚上常找人一起下棋
喝酒。喝酒要有酒菜,幹校小賣部只有罐頭和酒,他及其他嘴饞者只好拜託我等管
理員,外出採購時給他們弄點熟菜。那時供應很緊張,但幹校在天津和靜海有特供
點,肉、菜以至無頭大蝦都能買到,弄點鴨頭、火腿腸、醬豬肝等不費事。這主要
靠「孔聖人」———「衍聖公」孔德成的堂弟、原在音樂研究所、當時也是管理員
之一的孔德庸「感情投資」建立的關係。每次我外出採購歸來,郭小川等都佇首靜
候,等待他們的下酒菜。

    團泊窪離北京較近,郭小川被押解來時過北京不許回家,但不能攔阻在《光明
日報》工作的郭夫人杜惠來幹校探親。某日一早,作協《文藝報》的楊志一突來找
我,說杜惠下午到,咱們趕緊幫郭小川「起圈」———郭的生活自理能力較差,屋
裡酒瓶子、罐頭盒、破報紙、破鞋、舊衣服等髒亂不堪,楊志一性詼諧,竟以「豬
圈」名之,搞衛生稱「起圈」。大家齊動手,破爛扔出一大堆,倒也還窗明桌淨。
不過,知夫莫若妻,杜惠見此一笑,心知肚明是朋友幫忙。

    由於鄧小平同志複出主持工作,1975年春天後,眼見形勢日益好轉,這股春風
也吹到了團泊窪。夏初,被專案組尚未結論的華君武、趙尋(劇協負責人)等以及
被打成「五·一六」的年輕人,都被允許回京探親;被關押獄中多年的陽翰笙也被
釋放回家。華君武回北京大概是兩周假期,假沒滿他就回來。問其因,曰:房子只
剩兩間,3 個兒子都長大了,家裡沒我的地方睡,單人床加塊木板與老婆擠著太熱,
遠不如幹校寬綽舒服。

    回京探親休假沒有郭小川的份兒。但他毫不頹喪,反而意氣風發,因為他從形
勢的變化中看到希望的曙光。國家形勢好轉,個人安危又何足掛齒!他不是沉默不
語內向的人,而是動於衷必形於外。有一天在食堂大庭廣眾下,他問華君武:「君
武,你說咱們是不是走資派?」這話帶有極強的否定「文革」的挑釁性,眾人皆一
怔,華君武也不敢接言扭頭走開,而郭小川神態自若毫無懼色。

    暑假中,不少孩子隨父母來到團泊窪。幹校緊鄰獨流減河大堤,夏日的大河中
碧波蕩漾,河底平緩,是極佳的天然游泳場。每日午後,河中游泳男女老幼不少,
郭小川則是其中的佼佼者。大河在幹校大門外,不許出幹校的禁令似乎對他也無約
束力了。

    晚上,大人在院中乘涼聊天,孩子們聚在一起玩。郭小川愛孩子,他周圍總有
一批孩子圍住他,讓他講故事。

    他雖身在幹校,但信息聯絡還很靈通。某晚他從一連過來找我們,在座的有馬
少波、趙尋、鐘靈和我。他非常激動地說:聽說毛主席對電影《創業》最近有個批
示,中央要調整文藝方針政策,形勢會有變化。剛從北京來的馬少波含蓄地點頭表
示所說屬實。他在此期間精神狀態極好,又複現出詩人的戰鬥情懷。他此時創作的
詩作名篇《團泊窪的秋天》,十分真切地傳達出他昂然不屈的革命戰士情操。

    這首詩的詩句真實具體地抒發了詩人和團泊窪幹校中幾百名身受「四人幫」歧
視打擊被打入另冊、而又不甘蟄居屈服的文藝戰士的心聲。

    l975年7 、8 、9 三個月,「四人幫」認為是「政治謠言滿天飛」、「右傾複
辟回潮」,被迫害的人們卻看到了國家的變化和希望。郭小川的振奮和以詩抒懷就
不難理解了。

    還不僅僅如此。漫畫家鐘靈的《團泊窪的日子——憶小川》一文詳述了1975年
夏秋,他在團泊窪幹校中與郭小川的一段特殊的而且經過宋副政委「特別批准」的
來往:他們經常在一起喝酒、下棋、打橋牌,在夜深人靜「酒酣耳熱時,也就無話
不談,一反那些戒律,不但談文藝,必然涉及政治,小聲地斥駡江青一夥,更可以
當下酒菜,非常痛快!」鐘靈還回憶說:這年8 月間,郭小川竟有十幾天不找他來
喝酒,足不出屋,不知在忙些什麼。一天郭神情緊張地來找鐘,從懷裡拿出一疊稿
紙,長達萬餘字,是準備上書中央的整頓文藝工作和文藝界的意見書。其中最尖銳
的是改組以於會泳為首的四屆人大後的新文化部,恢復中國文聯和各協會的職能,
團結文藝界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堅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反對一言堂和文化
專制主義。郭說這是準備上書給小平同志的稿子,怎麼遞上去他自有渠道,特來征
求鐘靈的修改意見。

    1975年10月,「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陰雲密布。這時發生了兩件對我們來說
的大事:1 、國務院緊急命令:限10天文化部靜海五七幹校結束,全體人員返幹校
善後再撤回北京,組成文化部幹部分配辦公室,作為一個司局級單位劃歸於會泳的
文化部。2 、郭小川專案審查結束,宣告再次解放。

    這兩件事同時行動,中央專案組的汽車與我們乘坐的大轎車同天一早從北京馳
赴團泊窪,小汽車快,先到。如何向郭小川宣佈結論,不僅由於我們後到,還因我
們管理員在最後結束時忙得腳朝天,無暇顧及。次日清晨,郭小川要返回北京了,
我去送別。行李物品已由大家幫助紮綁好,他面色清白卻精神亢奮。原來他一夜未
睡,送走了一批批來送行話別的朋友,他心潮澎湃,夜不能寐(他本有嚴重失眠症,
此時心腦血管病也悄然襲來)。遂伏案寫詩,一首比《團泊窪的秋天》更昂揚、更
富有戰鬥激情的《秋歌》,就誕生在他在團泊窪的最後之夜。大家紛紛握手告別,
郭熱情地對熟友說:「我先行一步,咱們北京見!」

    10天結束5 年多的五七幹校,其繁忙緊張可想而知。

    回到北京後,心中長出了一口氣,忙完交結帳目等事後,不由惦念起今後路在
何方、到哪工作?名義上「分辦」劃屬文化部,可與文化部在職人員是兩碼事,人
家不理不睬,更不安排工作。我又想到郭小川,還想能否去《體育報》?遂給他永
安路的家寫了一封信。很快收到他熱情的回信,內容記得是:現在形勢有變,莊
(則棟)也今非昔比,約我去他家談談;同時,要我將附信轉給我的芳鄰、與陽翰
笙同住一座樓的吳雪。

    我代轉了信,按約定時間去了永安路郭家,還是那兩間房,不過比兩年前整齊
像樣了。郭小川不在,郭夫人杜惠抱歉地說:「真不巧,喬木同志找他談話,他去
了,累你空跑。只好再找時間。」那時,我們都沒有電話,聯絡並不方便。

    不幾天,就聽說他去河南林縣蹲點深入生活去了,而且是中央組織部的安排。
郭小川這一級幹部是歸中組部管,但他的關係卻在文化部。後來得知,他回到北京,
並沒有在文化部幹部分配辦公室報到,有如馬彥祥、吳雪、王子野、馮牧一樣,而
是直接調往中央組織部。顯然這是中央領導人過問的結果,而且這是一種保護性措
施:「分辦」隸屬於會泳的文化部領導,擱在文化部還難逃魔掌;到中組部又安排
從速離京,「四人幫」於會泳等想再整人也鞭長莫及了。

    也就是從1975年10月團泊窪一別後,我再也沒見過郭小川。而後,郭的信息也
逐漸絕跡了。

    然而,到1976年9 月,郭小川卻被舊案重提。

    我們在「分辦」的日子並不好過,名為「學習待命」,實為「二等公民」備受
歧視。1976年初周恩來病逝後,緊接著天安門「四五」事件,一浪高一浪的「批鄧」,
大家只是應付表態。到夏天唐山大地震後,於記文化部突然對「分辦」「關心」起
來,以分配工作為誘餌,辦「批鄧學習班」,全體參加,要求「首先分清路線是非,
別站錯了隊」,派來了強大的工作組。還是從追查「傳謠」、「去沒去天安門」開
始,人人交待檢查。但大家大多虛與應付打太極拳,一個月過去,沒有什麼大進展。
9月9日毛主席病逝,對大家震動極大,覺得「批鄧」是毛主席部署的,再隱瞞如何
對得起毛主席!工作組藉機施以高壓,不少人的思想也被搞亂了,有人在為毛主席
守靈時,突然痛哭失聲,交待出去過天安門還拍了照。一些「可疑」的「右傾翻案」
線索也被提出來,其中就包括1975年夏秋郭小川在團泊窪的活動是不是「屬￿右傾
翻案風」。

    工作組似嗅覺靈敏的獵犬,立時抓住緊咬不放,一些與郭小川來往較多的人馬
上受到盤問、緊盯以至「隔離審查」:鐘靈被扣起來了;馮牧被追逼得一日三驚;
連我這普通人,與郭有所接觸卻無深交的,也被盯住。工作組找我談話,問我郭小
川回京後與他有哪些聯繫。顯然我去過郭家已有所洩露,也許是我嘴不嚴自己說出
去的。缺乏政治鬥爭經驗的我,認為文化部工作組是代表組織,對組織就要忠誠老
實,遂承認去過郭家,只是沒見著他。「怎麼去的?」「他來信約定時間。」「信
裡說了什麼?」「除約我聊聊外,還托我轉信給吳雪。」此話脫口而出,立時發現
失言了,雖是事實,卻等於攀扯到吳雪。再逼我交出郭小川原信,我推搪說:「卷
煙抽了。」

    「分辦」的情況立時引起於記文化部的注意,於會泳、張維民、浩亮、劉慶棠,
聽取坐鎮指揮的辦公廳主任、來自部隊的侯再林彙報後,興奮地大叫:「『分辦』
有大魚,順線往下摸!」

    1976年國慶後,我們被大整特整,「分辦」人人自危,已到中央戲劇學院任職
的吳雪受到追查。這是我造的孽,致使他對我很有意見;10年後,紀念粉碎「四人
邦」10周年時,我任職的《戲劇電影報》組織專版,我找從文化部副部長卸任的吳
雪請他就此事寫文章,並說明原委當面道歉,吳雪很爽直:「這也不怨你,我也要
向你道歉,可能也因我的意見而影響了對你的使用。文章我寫,你一切都知道,幹
脆你代筆。」當晚文章在他家很快寫好,吳雪很滿意,簽了名。從此我們化開了疙
瘩,成了親密的忘年交。

    就在風聲鶴唳之際,1976年10月6 日「四人幫」被粉碎,於記文化部隨之垮臺,
中央派華山、石敬野、党向民,後又加賀敬之進駐文化部,于、張、浩、劉、侯立
時成為階下囚。「分辦」的緊張陰霾一掃而空,大家從心眼裡感受到:這真正是第
二次解放!

    1976年10月下旬,北京舉行歡慶粉碎「四人邦」的3 天大遊行。「分辦」隸屬
文化部,還要隨文化部隊伍行進。

    遊行興高采烈。行進到南長街南口時,只見從北過來一支十幾二十人的隊伍,
舉的旗子是「國務院政策研究室」,為首的是胡喬木同志。「分辦」與「政研室」
兩隊都停了步,喬木同志走過來,與我們隊伍中的原音協主席呂驥同志緊緊擁抱,
共慶新生。大家熱烈鼓掌。

    大家不由地想到躲在河南的郭小川。烏雲已散,厄運遠離,他可以也應該出來
工作了。還有人聽說,他將出任中宣部主管文藝的副部長。然而緊接著傳來:郭小
川死在了安陽!

    我們被這不幸的噩耗驚住了,會不會「他殺」?又過了幾天,傳來了郭小川是
在招待所中因吸煙引燃泡沫塑料床墊窒息中毒死亡的確訊。1999年11月,河南《大
河報》刊載了《郭小川之死》一文,作者親自參與這一案件的偵查取證,詳述了郭
小川從林縣返京途中,安陽轉車,住進地委招待所高幹樓,身份是「中央組織部首
長」,後發生火災燒傷窒息而死,全身燒傷面積達70%。事隔23年後,這可信的史
實方予披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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