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大劫大難的年月,人們互相檢舉、背叛、摧殘的年月,或是龜縮在各自的蝸居裡自身難保的年月,生活的道德和良心,正義和忠誠並沒有泯滅,也沒有沉淪,只是表現為各種不同的方式。「北方大兵」谷燕山是「醉眼看世情」。那一年,鐵帽右派秦書田被判刑勞改去了,胡玉音被管制勞動。老穀好些日子膽戰心驚,因為他給這對黑夫妻主過媒。但後來事實證明黑夫妻兩個還通人性、守信用,並沒有把他老穀揭發交代出來,使他免受了一次審查。要不,他谷燕山可就真會丟掉了黨籍、幹籍。就是這一年年底的一天晚上吧,刮著老北風,落著鵝毛雪。老穀不曉得又是在哪裡多喝了二兩回來,從老胡記客棧門口路過,忽然聽見裡頭「娘啊,娘啊,救救我……我快要死了啊」的痛苦呻吟,聲音很慘,聽起來叫人毛骨悚然。「胡玉音這新富農婆要生產了?」這念頭閃進了他腦瓜裡。他立即走上臺階,抖了抖腳上、身上的雪花,推了推鋪門。門沒有上閂。他走進黑古隆冬的長鋪裡,才在木板隔成的臥室裡,見昏黃的油燈下,胡玉音挺著個大肚子睡在床上,雙手死命地扳住床梯,滿頭手指大一粒的汗珠,痛得快要暈過去了。這可把谷燕山的酒都嚇醒了。他一個男子漢從來沒有經見過這場合:
「玉音,你、你、你這是快、快了?」
「谷主任,恩人……來扶我起來一下,倒口水給我、給我喝……」
谷燕山有些膽戰,身上有些發冷,真懊惱不該走進這屋裡來。他摸索著兌了碗溫開水給胡玉音喝。胡玉音喝了水,又叫扯毛巾給她擦了汗。胡玉音就像個落在水裡快要淹死了的人忽然見到了一塊礁石一樣,雙手死死地抓住了谷燕山:
「谷主任,大恩人……我今年上三十三了……這頭胎難養……」
「我、我去喊個接生婆來!」谷燕山這時也急出一身汗來了。
「不,不!恩人……你不要走!不要走……鎮上的女人們,早就朝我吐口水了……我怕她們……你陪陪我,我反正快死了,大的小的都活不成……娘啊,娘啊,你為什麼留我在世上造孽啊!……」
「玉音!莫哭,莫哭。莫講洩氣話。痛,你就喊『哎喲』……」谷燕山這個北方大兵,頓時心都軟了,碎了。他身上陡漲了一股凜然正氣,決定把拯救這母子性命的擔子挑起來,義不容辭。什麼新富農婆,去他個毬!老話講:急人一難,勝造七級浮屠。頂多,為這事吃批判,受處分。人一橫了心,就無所疑懼了:「玉音,玉音,你莫急。你若是同意,我就來給你……」
「恩人……大恩人……政府派來的工作同志,就該都是你這一色的人啊,可他們……恩人,你好,你是我的青天大人……有你在,我今晚上講不定還熬得過去……你去燒一鍋水,給我打碗蛋花湯來……我一天到黑水米不沾牙……昕人家講,養崽的時候就是要吃,要吃,吃飽了才有力氣……」
谷燕山就像過去在遊擊隊裡聽到了出擊的命令一般,手腳利索地去燒開水、打蛋花湯,同時提心吊膽地聽著睡房裡產婦的呻吟。不知為什麼,他神情十分振奮,頭腦也十分清醒。他充滿著一種對一個新的生命出世的渴望和信心。柴灶裡的火光,把他鬍子拉碴的臉塊照得通紅。他覺得自己是在執行一項十分重要的使命,而且帶點神秘性。他自己都有些奇怪,競一下子這麼勁衝衝、喜衝衝的。
胡玉音在谷燕山手裡喝下一大碗蛋花湯後,陣痛仿佛停息了。她臉上現出了一種奇怪的笑容,好像有點羞澀似的。然而產婦在臨盆前,母性的自慰自豪感能叫死神望而卻步。孕育著新生命的母體是無所畏懼的。胡玉音半臥半仰,張開雙腿,指著挺得和個大圓球似的肚子說:「這個小東西,在裡頭踢腿伸拳的,淘氣得很,八成是個胖崽娃!全不管他娘老子的性命……」
「恭喜你,玉音,恭喜你,老天爺保佑你母子平安……」谷燕山這個在戰爭年代出生入死過來的人,竟講出一句帶迷信色彩的話來。
「有你在……我就不怕了。不是你,今晚上,我就是痛死在這鋪裡,邦硬了,都沒有人曉得……」胡玉音說著,眼睛濛濛嚨嚨的,竟然睡去了。或許是掙扎、苦熬了一整天,嬰兒在母體裡也疲乏了。或許是更大的疼痛前的一次短暫的憩息。
谷燕山這可焦急起來了。他一直在留心傾聽公路上有無汽車開過的聲音。胡玉音睡下後,他索性轉出鋪門,頂風冒雪來到公路上守候。哪怕是橫睡在路上,他都要把隨便哪一輛夜行的車子截住。過了一會兒,雪停了,風息了。滿世界的白雪,把夜色映照得明晃晃的。谷燕山雙手籠進舊軍大衣裡,焦急地在雪地裡來回走動……這時刻他就像一個哨兵。是啊,當年在平津戰場上,他也是穿著這件軍大衣,也是站在雪地裡,等候發起總
攻的信號,盼望著勝利的黎明……日子過得真快,世事變化真大啊!一個人的生活,有時對他本人來說都是一個謎,一個百思不解的謎。二十多年前,他站在華北平原的雪地裡,是在以浴血奮戰來迎接一個新國家、新社會的誕生;二十年後的今天,他卻是站在南方山區小鎮的鋪著白雪的公路上,等候著一輛過路的汽車,用以迎接一個新的小生命。然而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新的生命?黑五類的後代,非法同居的嬰兒,他的出世本身就是一種罪
孽……世事真是太複雜、太豐富了,解釋不清。他不時地回過頭去望望老胡記客棧。他急切地盼著聽到汽車的隆隆聲,見到車燈在雪地裡掃射出的強烈光柱。前些時他還為了汽車帶來的塵土、泥漿而詛咒過。可如今他把汽車當作了解救胡玉音母子性命、也是解救他脫離困境的神靈之物。可見無論是物質的文明還是精神的文明,都是詛咒不得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攔下了一輛卡車,而且還是解放軍部隊上的。一年前附近山洞裡修了座很大的軍用地下倉庫。解放軍駕駛員聽著這位操著一口純正北方話的地方幹部模樣的人解釋了情況,就立即讓他上了車,並把車子倒退到老街口。
果然,谷燕山剛把胡玉音連扶帶架,塞進了駕駛室,胡玉音的陣痛就又發作了,在他懷裡痙攣著,呻吟著。多虧了解放軍戰士把車子開得既快又穩,徑直開進了深山峽谷的部隊醫院裡。
胡玉音立即被抬進了二樓診斷室。安靜的長長的走廊裡,燈光淨潔明亮。穿白大褂的男女醫生、護士,在一扇玻璃門裡出出進進,看來產婦的情況嚴重。谷燕山守候在玻璃門邊,一步也不敢離開。診斷室就像仙閣瓊樓,醫生、護士就像仙姑仙子,他這個俗人不得進入。不一會兒,一位白大褂領口上露出紅領章的醫生,拿著個病歷卡出來找他,直到軍醫解下大口罩,他才發覺是個女的,很年輕。
「你是產婦的愛人嗎?叫什麼名字?什麼單位?」
谷燕山臉塊火燒火辣,一時不知所措,胡亂點了點頭。事已至此,不點頭怎麼辦?救人要緊。他結口結舌地報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單位。女醫生一一地寫在病歷卡上,接著告訴他:「你愛人由於年紀較大,孕娠期間營養不良,嬰兒胎位不正,必須剖腹。請簽字。」
「剖腹?」谷燕山倒抽了一口冷氣,眼睛瞪得很大。他顧不上臉紅耳赤了。他心口怦怦跳著,望著軍醫領口上的紅領章好一刻,才定了定神。自己也是這支隊伍裡出來的。這支隊伍歷來都是人民子弟兵,對人民負責,愛人民。十幾二十年來雖然有了種種變化,他相信這根本的一點沒有變。於是他又點了點頭,並從女軍醫手裡接過筆,歪歪斜斜地簽上了「谷燕山」三個字。在這種場合,管他誤會不誤會,他都要臨時負起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胡玉音平躺在一輛手推車上,從診斷室裡被推了出來。在走廊裡,胡玉音緊緊捏著谷燕山的手臂。谷燕山跟著手推車,送到手術室門口。醫生、護士全進去了,手術室的門立即關上了。
他又守在門口,來來回回地走動,心如火焚。他多麼盼著能隔著一道道門,聽到嬰兒被取出來時的哇哇啼叫聲啊,胡玉音一定會流很多血,很多很多血……老天爺,這晚上,生活在他的感情深處,開拓出了一個嶄新的領域……他感覺到了生命的偉大,做一個母親真了不起。她們孕育著新的生命,生產新的人。有了人,這世界才充滿了歡樂,也充滿了痛苦。這世界為什麼要有痛苦?而且還有仇恨?特別是在我們共產黨、工人農民自己打出的天下、自己坐著的江山裡,還要鬥個沒完,整個沒完,年復一年。有的人眼睛都熏紅了,心都成了鐵,以鬥人整人為職業、為己任。這都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他不懂。他文化不高,不知「人性論」為何物,水平有限,思想不通竅。「一腦殼的高粱花子」,竟也中「階級鬥爭熄滅論」、「人性論」的毒害這樣深……
他苦思苦熬地度過了漫長的四個鐘頭。天快亮時,胡玉音被手推車推了出來。一個用醫院潔白的棉裙包裹著的小生命,就躺在她身邊。可是胡玉音臉色自得像張紙,雙目緊閉,就和死了一樣。「死了?」谷燕山的心都一下子蹦到了喉嚨口,他眼裡充滿了淚水。推車的小護士心細,注意到了他臉上的絕望神情,立即告訴他:「大小平安。產婦是全麻,麻藥還沒有醒………『活著!活著!」他沒有大喊大叫,連生了個男娃女娃都忘了問。「活著!活著!」醫院的長廊裡靜悄悄的,卻仿佛回蕩著他心靈深處的這種大喊大叫。
按醫院的規定,產婦和嬰兒是分別護理的。嬰兒的紗布棉裙上連著一塊寫有編號的小紙牌。谷燕山被允許進病房照料產婦。床頭支架上吊著玻璃瓶,在給胡玉音打「吊針」。直到中午,胡玉音才從昏睡中醒了轉來。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谷燕山。她伸出了那只沒有輸液的軟塌塌的手,放在谷燕山的巴掌上。谷燕山像個溫存而幸福的丈夫那樣,在胡玉音的手背上輕輕地撫摩著。這時,小護士進來告訴這對「夫婦」,昨晚上生的是個胖小
子,愛哭。編號是「7011」。這可好了,胡玉音哭了,谷燕山也眼眶紅了,落下淚來。小護士頗有經驗:這沒有什麼奇怪的,所有中年得子的夫妻都會像他們這樣哭,高興得哭。小護士給胡玉音注射了催眠針,並問:「給你們的胖小子取個什麼名字?」胡玉音看了谷燕山一眼,也沒商量一下,就對小護士說:「穀軍。他的姓,解放軍的軍。」說著,很快就入睡了。
由於傷口需要癒合調養,加上大雪封山,更主要是由於谷燕山的有意拖延,胡玉音在部隊醫院裡住了五十幾天。這段時間裡,谷燕山每天早出晚歸,往來於芙蓉鎮和部隊醫院。好在這時他是糧站顧問,實際上一直靠邊站,沒有具體的工作負擔。鎮上的街坊們都曉得新富農婆胡玉音生了個胖崽娃,是勞改分子秦書田的種。其餘,他們都不大感興趣。就是有幾位心地慈善的老娭毑,也只在胡玉音從部隊醫院回到老胡記客棧後,才偷偷地來看了看投生在苦難裡的崽娃,留下點熟雞子什麼的。
谷燕山卻被傳到縣糧食局和公安局去問過一次情況。但糧食局長和公安局長都是和他一起南下的,屬自由主義第一種:同鄉,同事,戰友。他們都深知谷燕山是個老實而沒大出息的人,雖然糊塗也斷乎做不出什麼大壞事,又兼「缺乏男性功能」,送個女人給他都白搭,就拿他開了一頓玩笑,沒再追究。後來芙蓉鎮和公社革委會還繼續往縣裡送過材料,也沒有引起重視。就連楊民高書記都嗤之以鼻:窩囊廢,不值一提。但組織部門還是給了他個「停止組織生活」的處分。
這一來,倒是無形中造成了谷燕山從生活上適當照料胡玉音母子的合法性。後來逐漸成為習慣,為鎮上居民們所默認。一直到了「四人幫」倒臺,一直到娃兒長到七、八歲,谷燕山和胡玉音雖然非親非故,卻是互相體貼,廝親廝敬。谷燕山說:秦書田也快刑滿回家了,再在崽娃的名字前邊加個姓:秦。反正娃娃一直是個「黑人」,公社、大隊不承認他,不給登記戶口。谷燕山卻是這「小黑鬼」的「義父」。這情況,被人們列為芙蓉鎮地方「文化大革命」中後期的一件怪事。
「親爺,」有天,胡玉音拉著娃兒,依著娃兒的口氣對谷燕山說,「滿街上的人都在傳悄悄話,講是鎮上百姓上了名帖,上級批下文來,要升你當鎮上的書記、主任。王秋蛇要溜回他那爛吊腳樓去了!其實,新社會,人民政府,本就該由你這一色的老幹部掌權、管印啊!」
「莫信,莫信,玉音!」谷燕山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連組織生
活都沒有恢復,還掛著哪。除非李國香、楊民高他們撤職或是調
走……」
「親爺,都是我和娃兒連累了你……為了我們,你才背了這麼多年的黑鍋……」說著,胡玉音紅了眼眶,抽抽咽咽哭了起來。
「呵呵,這麼多年了,你的眼淚像眼井水,流不幹啊……」谷燕山勸慰著。他雙手撫著娃兒,也是在勸慰著自己:「如今世道好了。上級下了文,要給你和書田平反了。我麼,假若真派我當了鎮上的頭頭,擔子也太重啊。這鎮上的工作是個爛攤子,都要從頭做起。頭件事,就是要治理芙蓉河……這些天,我晚上都睡不著……」
還沒上任,「北方大兵」就睡不著了。胡玉音含著眼淚笑了。娃兒也笑了。娃娃忽然嚷嚷說:
「娘!親爺!聽講黎叔叔也要當回他的大隊支書了!黎叔叔昨晚上還答應給我上戶口,我就不是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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