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音對於自己能夠活下來,能夠熬下去,還居然會和秦書田相愛,常常感到驚奇。每次挨鬥挨打、遊街示眾後,她被押回老胡記客棧,就覺得自己活夠了,只剩下一絲絲氣沒斷了。有時連頸脖上的黑牌子都不愛取下來,就昏昏糊糊地和衣睡去。可是第二天一早醒來,簡直不敢相信似地睜開眼睛:奇怪,還活著?為什麼還不死啊!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胸口裡邊還在撲通、撲通地跳著。這就是說,她還應當起來,還應當去掃街……
她自艾自憐,曾經打算選下一個好點的日子死去,初一,或是十五。是的,死是自己的最後一件緊要事,一定要選個好點的日子。而且要死個好樣子。不能用索子上吊,不能在胸口上戳剪刀,不能去買老鼠藥吃。那樣會死得凶,會破相。最好是投水。人家會打撈上來,會放得規規整整,乾乾淨淨。就像睡著了一樣擺在塊門板上,頭髮都不大亂。就只臉盤白得像張紙,而且有點發青,有點腫。胡玉音曾經是個觀音菩薩跟前的玉女一般的人兒,死了,也應當是個玉女。變了鬼,都不會難看、嚇人。
因之,她曾經好幾次走到玉葉溪的白石橋上,望著溪水發呆。白石橋有三、四丈高,溪水綠得像匹緞子。溪水兩岸是濕漉漉的岩壁,岩壁上爬滿了虎耳草、鳳尾巴、藤蘿花。若從岩岸邊上看下去,水上水下,一倒一順,有兩座白石橋,四堵岩壁。人站在橋上,水裡的倒影清楚得連臉上的酒窩都看得見。橋高,岸陡,水深。所以歷朝歷代,都有苦命女子到這橋上來尋自盡。久而久之,鎮上居民就給這白石橋另取了個名字:孤女橋。每一次,胡玉音來到孤女橋上,低頭一見自己落進水裡的影子,就傷心,就哭:玉音啊,玉音,這就是你嗎?你是個壞女人?你害過人?在鎮上,你有什麼生死對頭?沒有啊,沒有!玉音在鎮上螞蟻子都怕踩得,臉都很少和人紅,講話都沒有起過高腔,小娃兒都沒有欺負過一個。你為人並不勢利、刻薄,吝嗇錢財,當初還周濟過不少人……那又是為哪樣啊?你不害人,不恨人,不勢利,沒有生死對頭,人家還要整你、恨你、鬥你?把你當作世界上最下作、最卑賤的女人?使你走路都抬不起頭,人前人後揚不起臉,連笑都要先看看四周圍……你是作了什麼孽啊,要落得這樣苦命,得到這樣的報應!這個世道對自己太不公道,太無良心!每每想到這裡,她就哭啊,哭啊,感到委屈,感到不平,就有了氣!「我偏不死!我偏不死!我為什麼要死?我犯了哪樣法,哪樣罪?我為什麼活不得?」她站在孤女橋上,幾次都沒有跳下去。她就是不該一眼就看清了水裡的那個自己……
她還曾經用別的法子作踐過自己。有一回她三天三晚水米不沾牙。可是每天早晨起來都梳頭、洗臉,每晚上都洗澡、換衣。第四天早上,她去掃街,暈倒在青石板街上。是秦書田把她背回老胡記客棧來,像勸親人一樣地勸她,像哄妹兒一樣地哄她,打了一碗蛋花湯喂她。秦書田一邊喂她一邊哭。她還從沒見過秦書田哭。這個鐵帽右派無論是跪磚頭挨批鬥,掛黑牌遊街,都是笑眯眯的,就和去走親家、坐酒席一樣。他樂天,不知愁苦。可如今,秦書田為了她,反倒哭了,使胡玉音冷卻了的心,感到了一點點人世的溫存。她從小就心軟。她對人家心軟,對自己也心軟。原先桂桂在世、日子好過的時候,她最怕看得、最怕聽得人家屋裡的傷心事。秦書田,秦癲子……早就在護著她了。有段時間,她恨秦癲子。仿佛自己的不幸,就是秦癲子帶來的。就是那年她成親,秦癲子卻帶著歌舞團的妖精們來唱《喜歌堂》,反封建,開壞了她新婚的彩頭……如今,秦書田大約就是要來悔補自己的過失。但過失是這樣重大,即便是死三回,生三回,也找補不回來。其實,秦書田也是物傷其類啊,惺惺惜惺惺,造孽人憐惜造孽人。在胡玉音的病床邊,秦書田還輕輕地哼《喜歌堂》裡的《銅錢歌》給她聽:「正月好唱《銅錢歌》,銅錢有幾多?一個銅錢四個角,兩個銅錢幾個角?快快算,快快說,你是聰明的姐,她唱哩《銅錢歌》……」秦書田三個銅錢、四個銅錢地唱下去,一直唱到十個銅錢打止。「你是聰明的姐、聰明的姐啊」,每唱到這一句,秦癲子就眼裡含著淚花,憂傷地看著胡玉音。什麼意思?「你是聰明的姐」啊,為什麼要作踐自己?為什麼不活下去?世界不只是一個芙蓉鎮。世界很大,天長日久啊。而且世界的存在也不能只靠搞運動,專門搞鬥爭。天底下還有許許多多別的事情。聰明的姐啊,聰明的姐,你是聰明的姐啊!……
古老的民歌,一聲聲呼喚著,叮嚀著。生命的歌。也許正是這古老的從小就會唱、愛唱的歌,喚醒了胡玉音對生的渴望。她開始留心秦書田這個人。當了五類分子,做了人下人,還總是那麼快活、積極。好像他的黑鬼世界裡就不存在著淒苦、淩辱、慘痛一樣。遊街示眾他總是儼然走在前頭。接受批鬥總是不等人吆喝、揮動拳腳,撲通一聲先跪下,低垂下腦殼。人家打他的左邊耳光,他就等著右邊還有一下。本鎮大隊的革命群眾和幹部講他不算死頑固,只是個老運動油子。開初胡玉音有些看不起他,以為他下作。但後來慢慢地親身體會到秦書田的辦法對頭,可以少挨打,少吃苦。就是自己學不起。人家揪她的頭髮,剛一鬆手,她就忍不住伸開手指去理理梳梳。人家按下她的頸脖,彎腰九十度,她一直起腰,就要扯扯衣襟,扣好衣扣。人家罰她下跪,一允許她站起來,她立即就把雙膝蓋上的塵土拍拍乾淨。為了這習慣,她多挨了不少打,就是改不了。有人講「這個新富農婆真頑固」。這時她就想著要早點死,叫人家罵不成,批不成,鬥不成。
她所以還活著,還因為另一件事給了她強烈的刺激。就是那一回,外地來的那班無法無天似的男女紅衛兵,講著北方話或是操著長沙口音,把公社書記李國香也揪了出來,頸脖上掛著雙破鞋遊街!這算哪樣回事啊,世界真是大,沒聽過、沒見過的新奇事情真多。原來是你鬥我,我鬥你,鬥人家,也鬥自己……這天遊街回來,不曉得為什麼,她心裡竟然感到快活。壞心眼,幸災樂禍。她洗了臉,就去照鏡子。鏡子是媽媽留下來的。「四清」時只沒收了新樓屋,改做了本鎮的小招待所,而把老鋪子留給她。她總怕有兩三年沒有照過鏡子了。她發覺自己老多了,額角、眼角、嘴角都爬上了魚尾細紋……但整個臉盤的大樣子沒變。頭髮還青黝,又厚又軟。眼睛還又大又亮,兩頰也還豐潤。她自己都感到驚奇。她甚至有時神思狂亂地想:嗯,要是李國香去掉她的官帽子,自己去掉頭上的富農帽子,來比比看!叫一百個男人閉著眼睛來摸、來挑,不怕不把那騷貨、娼婦比下去……
有時候,她晚上睡得早,睡不著。天氣燥熱,她光著身子平躺在被蓋上。她雙手巴掌習慣地蒙住眼睛,像害羞似的,然後慢慢地往下抹,一直抹到胸脯上才停下來。胸脯還肉鼓鼓、高聳聳的,像兩座小山峰。她真恨死自己了,簡直還跟一個剛出嫁的大閨女一樣……好可厭,她恨不能把它抹平。可是抹不平。哪裡像個五類分子?五類分子一個個佝腰拱背,手腳像乾柴棍,胸脯荒涼得像冬天的草地。就她和秦書田還像個人。這以後,她又恢復了照鏡子的習慣。有時對著鏡子自怨自艾,多半時候是對著鏡子哭。哭什麼?她哭心裡還有一把火,沒有熄。她惟願這把火早些熄滅。
大雷雨的那個早上,那個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早上,她和秦書田身上都濕得不剩一根幹紗,老天爺成全了他們的罪孽……人世間的事物,「第一」總是最可寶貴的。有了第一_,就不愁第二。做得初一,就做得十五。鎮上的人們的警惕性側重於政治方面。階級鬥爭真是無所不在,無孔不入。誰會想到罰兩個「新五類分子」打掃青石板街,還會發生這類男女歡媾?他們被瞞過了,騙住了。也許是大環套小環一般的運動,走馬燈一般的上臺和下臺,反復無定、朝是夕非的口號,使他們眼花繚亂,神經疲乏了。他們只覺得青石板街打掃得一天比一天乾淨,淨潔得青石板發出暗光,娃娃們掉粒飯在上頭都不會髒。還有秦書田和胡玉音兩個五類分子出工非常積極,還搶隊上的重活、髒活做。胡玉音臉蛋上的皺紋熨平了,泛出了一層芙蓉花瓣似的紅潤。她就像已經得到了准信,某月某日就會給她摘掉「新富農分子」的黑帽子一樣。
鐵帽右派和新富農寡婦,背著鎮上的革命群眾非法同居了。他們就像一對未經父老長者認可就偷情的年輕人,既時時感到膽戰心驚,又覺得每分每秒都寶貴、甜蜜。只要在一起,他們就摟著,抱著,發瘋似地親著,吻著。長期壓抑的感情一旦爆發,就表現為不可思議的狂熱,表現為一種時間上的緊迫。好像隨時都可能有一隻巨手把他們分開,永生永世不得見面。他們是在搶時間。只有畸形的生活才有畸形的愛。他們明白這種膽大妄為是對他們的政治身分、社會等級的一次公然的挑戰和反叛。晚上,他們從來不點燈。他們習慣,甚至喜歡在黑暗裡生活。胡玉音總是枕著秦書田的手臂睡。有時睡夢裡還叫著「桂桂,桂桂」。秦書田不會生氣,還答應,仿佛他真的就是桂桂。桂桂還沒有死,還在嬌他、疼他的女人。桂桂的魂附在書田哥身上。書田哥常常哼《喜歌堂》給玉音聽。一百零八支曲子,兩百多首詞,曲曲反封建。他曲曲都記得住,唱得出。胡玉音佩服他的好記性,好嗓音。
「玉音,你的嗓音才好哪。那一年,我帶著演員們來搜集整理《喜歌堂》,你體態婀娜,聲清如玉,我們真想把你招到歌舞團去當演員哪。可你,卻是十八歲就招郎,就成親……」
「都是命。怪就怪你們借人家的親事,來演習節目、壞了彩頭……我和桂桂命苦……」
「你又哭了?又哭。唉,都是我不好,總是愛提些老話,引得你來哭。」
「書田哥,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我命大,命獨。我不哭了,你再唱支《喜歌堂》來聽……」
秦書田又唱了起來:
我姐生得像朵雲,映著日頭亮晶晶。
明日花轎過門去,天上獅子配麒麟。
紅漆凳子配交椅,衡州花鼓配洋琴。
洞房端起交杯酒,酒裡新人淚盈盈。
我姐生得像朵雲,隨風飄蕩無定根……
胡玉音不覺地跟著唱,跟著和。他們都唱得很輕,鋪外邊不易聽得見。他們有時唱的詞不同,曲不同。胡玉音唱的是原曲原詞,秦書田唱的是他自己改編過的詞曲,大同小異。唱到不同處,他們只是互相推一推,看一眼,卻又誰都不去更正誰。誰說他們只有苦難,沒有幸福?他們也像世界上所有真誠相愛的人那樣,在暢飲著人生最甜蜜的乳汁、最珍貴的瓊漿。他們愛唱他們的歌:
天下有路一百條呦,能走的有九十九。
剩下一條絕命路呦,莫要選給我姐走。
生米煮成熟米飯,杉木板子已成舟!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塊門板背起走。
生成的「八字」鑄成的命,清水濁水混著流。
陪姐流幹眼窩淚,難解我姐憂和愁……
有罪的人過的日子,就像一根黑色長帶,無休無止地向前延伸著。大約是春天過完了,夏天開始的時候,胡玉音開始覺得身子不舒服,心裡經常作反,想吐,怕油膩,好吃酸東西。把去年冬下浸的酸蘿蔔、酸白菜幫子吃了又吃。開初她還沒有覺得是怎麼回事。後來無意中想到這是「巴了肚」、「坐了喜」的症候時,她都差點暈了過去。真是又驚又喜,想笑又想哭。原先盼了多少年都沒有盼來的,都已經時過景遷、不存任何癡心妄想了,「喜」卻悄然無聲地姍姍來遲了,而且是在這種苟且偷生、好死不如賴活的年月裡來了。為什麼不早點來?要是在擺米豆腐攤子那年月就巴了肚,生了三個、四個娃娃,新樓屋就不會蓋了。多了三、四張小嘴巴要喂要填,她就是困難戶了,能向政府要救濟,要補助呢。有了後代,桂桂也就不會走了那條路。做父親的,哪能不為了後代活著?…「八字」先生講她「命裡不主子」,「子」究竟來了,雖然來得遲,來得不是時候。是禍,是福?她誠惶誠恐。但她心甘情願承擔由此而產生的任何痛苦,甚至付出性命。為了不育,人們朝她身上潑過多少污水啊。就是自己,也總是把生育看作為一個女人頭號緊要的事。自古以來就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
胡玉音沒有立即把自己「坐了喜」的信息告訴秦書田。這件事太重大了,必須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拿定了准信以後才告訴他。她對秦書田越來越溫存,有事沒事就要依偎著他。常常做點好的給他吃,哄他吃,而自己不捨得吃,就像招待一位立了功的英雄。女人就是這樣癡心。同時,胡玉音還像在迎候著一個神聖的宗教節日的來臨,清心淨欲,不再和秦書田同居,使秦書田如墮五里霧中。她喜歡一個人單獨住在老胡記客棧,安安靜
靜地平躺在床上,什麼東西也不蓋,雙手輕輕地、輕輕地在自己的腹部撫摩著,試探著,終於觸摸著了小生命寄生的那個角落……她好高興啊。她眼睛裡溢滿了幸福、欣慰的淚水。自從桂桂死後,她還從來沒有這樣興奮過,覺得活著是多麼地好,多麼地有意思。真傻,從前卻總是想到死,死。「你是聰明的姐」,你算什麼「聰明的姐」啊?
整整過了一個月,胡玉音對自己的身孕有了確信無疑的把握之後,也是她把這個甜蜜的秘密獨自享用了一個月之後,才在一個清早,把自己「坐了喜」的事告訴了秦書田。秦書田如夢初醒,這才明白了玉音這段時間既對他親密又和他疏遠的原因。他掃把一扔,竟在當街就「天啊,天啊」地叫著,緊緊地抱住胡玉音,又是笑,又是哭。玉音連忙制止住了他的狂喜,哭笑也不看看是什麼地方,什麼場合。
「玉音,我們向大隊、公社請罪,申請登記結婚吧!」秦書田把臉埋在玉音的胸前,像夢囈地說,「這本來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人家會不會准?或許,我們這是罪上加罪。」胡玉音平靜地回答。她已經把什麼都反復想過了,也就不怕了,心安理得了。
「我們也還是人。哪號文件上,哪條哪款,規定了五類分子不准結婚?」秦書田雙手扶著她,頗有把握地說。
「准我們登記就好。就怕這年月,人都像紅眼牛,發了瘋似的,只是記仇記恨……管他呢。書田哥,不要為這事煩惱。不管人家怎麼著,准不准,反正娃娃是我們的。我要,我就是要!」
胡玉音說著,一下子撲倒在秦書田懷裡,渾身都在顫戰,哭泣了起來。仿佛立即就會有人伸過了一雙可怕的大手,從她懷裡把那尚未出生的胎兒搶走似的。
自然,這早上的青石板街沒有能好好清掃。也就是從這早上起,秦書田承擔起了一個男子漢的義務,沒再讓胡玉音早起掃街。玉音又有點子「嬌」了,也要睡睡「天光覺」,像一般「坐了喜」、身子「出了脾氣」的女人那樣,將息一下子了。秦書田卻是在有意無意地做給鎮上的街坊們看看:胡玉音已經是秦某人的人了,她的那一份街道歸秦某人打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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